第二日醒来时,时间正正好。
刘振华收拾停当后,发现李处长已经在院门口背着手等他,身边还站着朱干事。
“你为啥也起这么早?”
刘振华问道。
他早起是为了提前去把用自己“老伙计”换来的糖果和瓜子都摆好,交给别人摆弄他不放心。
“好歹是个干部,去这么早哪里像个领导?”
刘振华笑嘻嘻的说道。
三人扛着麻包,有说有笑的走向开庆功会的礼堂。
还未到时间,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了门口,人头窜动。
“同志,让一让……让一让,同志!”
三人口中不断念叨着,才能侧着身子挤过去。
负责看门的是个老同志。
别人不认识,却是一眼认出了李处长,赶忙上前来解释道:
“李处长,同志们都到的太早了,乱哄哄的,这可咋整?俺又不能把他们提前放进去!”
老同志犯了难。
“唉,我也没辙!先让他们聊着去吧,估计过一会儿该说的话说完了,就能安静些。先让我们进去,还有些东西要准备。”
李处长想了想说道。
老同志应了一声,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刘振华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去。
门外的众人却是恍若看不见一般,该说该笑的继续聊了起来,刘振华还听到有人高声喊道:“借个火儿!”
晨曦中的礼堂更加巍峨。
尤其是门口悬挂的大红花和红布带,要比即将升起的太阳更加喜庆。
刘振华身影飞快,不一会儿就把糖果和瓜子布置停当。
“这样就可以了吧?”
抹了把额上的汗水,一边用帽子扇风,一边问道。
李处长在礼堂最后,没有听到刘振华的言语。他要从尾到头,好好在过一遍。
“咱们要争取不出错!否则这样的大会,出了错就没有小错!”
李处长细细看了一遍,觉得是再没有什么纰漏,这才抬头对刘振华和朱干事说道。
这次庆功会的分量不仅是一次凝聚人心的盛会,更是进疆解 放 军对主 席,对党 中 央,乃至对全国人民的一个交待!尤其是对那些零散的反 动 派,以及和反 动 派们勾结的本地土匪武装们是一个极大的震慑!
刘振华结束准备,环视了一遍空旷的礼堂,心中的自豪与骄傲之感无以言表!甚至开始有些庆幸自己被调到了后勤上工作,否者以自己一个小小的连长,估计是没资格来参加这庆功会的。
不过转头一看桌上的糖果和瓜子,刘振华却是又想起了自己的“老伙计”,以及那些在峥嵘岁月里牺牲的战友们。
高兴地日子不该想这些。
但不该想并不意味着遗忘。
刘振华抿了抿嘴唇,尽力控制住情绪,抬眼看向其他两人。李处长和他一样,也是泪眼涟涟。
没人说军人不该流泪,但军人只能铁血却成了一种墨守成规的道理。能让两个老兵同时都如此的场景场面,人世间真的不多了。刘振华不知道李处长想起的是哪里的什么事,但这事情一定和自己刚才想起的差不离,说不好还是同一次!
时间一到点,看门的老同志打开了门,院子里忽然乌泱泱的进啦一大群人。
和李处长先前说的一样。
这些百战老兵们先前聊得热闹是因为许久未见,难免感慨。但聊着聊着,有些话题却是就不愿意再提起。现在进了礼堂,看到主 席和总司令的相片,每个人都自觉地保持安静。在通过主 席台前的走道时,还都提前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军容。
刘振华站在主 席台的角落处,不停地打量着进来的人,果然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有些人他是不服气的,比自己扛枪还晚,现在都当了营长了,听说再过不久就要提到团部去任参谋。他心想这些人不就是比自己多认识几个臭字吗?打仗又不是用的笔杆子!
后勤上的同志算是保障会议的工作人员,李处长让刘振华坐在侧面,这里距离主 席台更近,万一首 长们有什么需要,他能立马反应。
刘振华虽然有时候毛手毛脚的,但他胜在反应快,有眼色!首 长们也都是不拘小节的人,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生气,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现在距离预定的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主 席台上还是空空如也。
这次前来参加庆功会的,除了从一线部队里专门叫回来的指挥员和战斗英雄之外,还有军区的全部领导,除了司令员,还有起义部队的司令,后勤部的部长,南疆军区政 委。连同新 疆省人民政府主 席也受邀前来参加。
朱干事已经跑出去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没有回应,第二次却是有人接听。
“应该是首 长身边的人接的。说首 长们有要紧公务正在处理,稍晚些到,让我们可以在范围内有限度的组织一些文艺活动,调整同志们的情绪。”
朱干事对李处长和刘振华说道。
不过这电话里首 长的要求这却是让两人都犯了难……
文工团同志们的确是准备了节目,但首 长都不在,总不能让她们演两遍吧?
“老刘,你说说,这是撒情况啊……首 长们可从来没这样过!”
刘振华挠挠头,他啥也想不明白,随口回应道:
“我又不知道首 长们平时啥样。再说了,那么大的首 长,事情多,他们忙不是很正常?你个小小的处长都忙得跟头绊子一样!”
李处长听了后安心了不少,刘振华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庆功会已经是开起来了,临时出现些局面只要动动脑子,都能应付。
刘振华说完后低头想了想,便拿起个搪瓷缸子,也不管是谁的,“咕嘟咕嘟”就灌了几口水装进肚子后,抬起腿就走到了所有人前,转身把主 席台上的喇叭拿下来,鼻子深吸一口气,放声大唱道:
“花篮的花儿香啊,听我来唱一唱啊……”
在座的同志们很多都是三五九旅的老兵,一听到这首熟悉的歌,情绪一下就被调动了起来,纷纷放开嗓子跟唱起来。
文工团的同志们看到后,主动上来接过喇叭,领唱起来。
情绪一调动,就感觉不到苦等的枯燥。
不知唱到了第几首,忽然门口走进来一人,快步走到领唱员的身边,拿走了喇叭,大声喊道:
“全体起立!立正!”
字正腔圆的号令,整个礼堂齐刷刷的站起来,每个人的胸膛挺的像块钢板。
“首 长们到了!”
刘振华心里想到。
当先一人便是司令员。
与他肩并肩步入会场的便是新 疆省主 席和起义部队司令,紧接着是后勤部部长。
刘振华所在的位置,刚好正对着礼堂大门,第一个看见司令员走进来,立马带头鼓起了掌,把巴掌都拍红了。
司令员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振华,他眼窝深陷,隐隐带着血丝,看上去很是疲惫。
落座后,司令员的冲大伙儿笑笑,笑容中很是疲惫。随即和坐在他左右的首 长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
众人听到后,掌声瞬时止住。
这是司令员要讲话了。
“现在宣布一则主 席的命令。”
司令员极为严肃的说道,目光在礼堂中环视了一圈。
刘振华感到空气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这种感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以前每逢大战将至,命令一级级传达,各级指战员接受战斗任务时,就会出现这样的凝重。
但现在明明已经太平,就算是个别地区还有不稳定因素也是局部的,为啥司令员会这样严肃?
“以下是原文:‘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有时需要召唤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
短短两句话,司令员一眨眼的功夫就说完了。
整个礼堂中却是落地听针般的沉默。
沉默之中,一种莫名的气氛正在缓缓充盈着,就像是一个鼓囊囊的气球,正在渐渐膨胀!不同的是,气球里充盈的是空气,而礼堂中充盈的是悄无声息的疾风骤雨。
许多人的身子都开始摇晃,屁股上长了刺儿一般,怎么坐都不舒服……更有甚者,朝一边倒去,眼看就要撞上身旁同志的肩,立马又拉起,猛的扑向另一边。
本来如同一尊尊铜浇铁铸,板板正正的铁血军人,此刻全乱了精神!一阵子摇晃之后,刹那间又僵直了起来。窗外正巧刮过一瞬大风,把窗子吹的“啪”一声关起又弹开。
众人的心情和那风中的窗户一样,从抛举起的空中狠狠地摔在地上,烂的稀碎!
刘振华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僵直主,不能有丝毫的转动。甚至连吞咽唾沫的动作,都担心声响太大!但越是如此,心脏却“咚咚”直跳,要不是他努力压住舌根,就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恢复了些许直觉,然后极为艰难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李处长。
李处长和他的样子差不了多少,沉默之余,眼神中还带着隐隐的恐惧。
两人这般的表现并不奇怪……礼堂里的众人哪个不是身经百战,敢迎着机枪冲锋的“疯子”?经过了刚才一阵骚动的凌乱之后,现在全都如同冰雕一般僵坐着。
个别脑子快的同志已经弄懂了方才司令员这两句话中的意思,但更多的人却是陷入了茫然。
“这话,什么意思?”
刘振华悄悄地问道。
李处长舔了舔嘴唇,没有回答。
主 席台上的首 长们,除了司令员以外,其他人都是一脸艰难。即便提前知道了主 席的这项命令,但方才从司令员口中向着大家宣读出来时,还是犹如一把把重锤敲在他们的胸膛和脊背上。
和所有人一样,刘振华最终还是把目光重新定格在了司令员脸上,等着他把主 席的命令再说的清楚些,通俗易懂些。
“同志们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
出人意料的是,司令员并没有再解释什么,而是让大家自由提问。
礼堂中腾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举手发言。
毕竟是主 席的命令,必须的坚决拥护,可这命令听到耳朵里,心中还是有些刺挠。
“报告!我有问题!”
刘振华的洪亮的嗓音盖过了礼堂中的私语声。
“刘振华,你有什么问题?”
真被司令员点了名,刘振华又紧张的不行。站起来敬了个礼后,低头看看刘处长,想从他那寻些法子来,结果李处长根本不搭理他。
这时候甚至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没办法,刘振华只得自己又力扯了扯嘴角,开口说道:
“主 席让我们放下战斗的武器,拿起生产的武器,这句话我没有明白。”
“对于战士而言,战斗的武器就是刺刀和钢枪!生产的武器就是镰刀和锄头!放下刺刀,拿起镰刀,放下钢枪,拿起锄头,就是这么简单。”
司令员解释道。
司令员之前不细说,是因为他知道总会有人跳出来提问。
礼堂中坐的这些同志,思索问题的方式方法都差不多,只要回答了一个人的问题,其他人也就都能明白,远比自己费口舌说一大通套话理论有用。
“司令员,可我不会用镰刀锄头,只会放枪拼刺刀该怎么办?”
刘振华还是很迷茫。
身为人民解 放 军,那就要一切为人民,这样的觉悟刘振华早就有了。更何况刘振华还是共 产 党员,服从命令和响应党的号召绝对没有二话,从来不打折扣!
但坚定之余,能力有限。
小时候家里穷,没有地种。这么多年都在部队上,和战友们一起吃炊事班的大锅饭,转战各地,就没个安生,更不会种地了。
刘振华自己还好,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算是有种地的经验。可想起连队里的有些战友们,估计用镰刀割麦子都不如用刺刀杀敌人顺溜。
“同志们,中国人民解 放 军是有劳动生产传统的,在座的同志有在抗日战争艰苦的岁月中,有的曾经参加南泥湾斩荆披棘的大生,自力更生,最后不也克服了困难,渡过难关?现在全国的主要任务都是要开展劳动生产,咱们更要发扬爱国精神和革 命英雄主义精神。以前这两种精神绽放在战场上,现在就要让它们出现在劳动战线上!”
司令员的回答铿锵有力。
“所以主 席是让我们去当农民一样种地?”
刘振华再度朗声问道。
礼堂中的同志们,目光在刘振华和司令员的脸上来回转换,脖子都拧巴成了一团花。坐在最前排,和主 席台上的首 长们间隔最近的同志都耷拉着肩膀。两条胳膊像是两条死蛇,脊梁骨软的好似面条,全身心都被掏空了……耳中只有那喇叭嗡嗡的声响,一个字都听不见,也听不进去。
偏偏这时,风又从门里灌了进来。
一张带着红头的文件纸,不知从何处被吹来。一会儿贴在墙上,一会儿伏在地面,突然又冲着刘振华的面庞直直的冲去。
刘振华的脑子还在思索着刚才问出口的事情,看到纸飞来,手上的动作慢了几分,抓了把空。
礼堂最北头的小屋门栓老旧,被这穿堂风吹得“嘎吱嘎吱”乱响,最后这张文件纸竟是从忽闪二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当即不见。
司令员的眼神变得更加肃穆,毕竟这这问题问到了核心处。
“咱们驻新 疆的中国人民解 放 军在进疆之后,除了剿匪外,也一定程度的开展了劳动生产。尤其是后者,在巩固新 疆和平、保卫人民祖国的边防上至关重要!所以我们必须坚定不移的执行主 席的命令,在天山南北掀起一股生产的热潮——不过有的同志可能会问,咱们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呢?”
司令员说到这里拿起了桌子上的糖果和瓜子,高高举着。
“为的是减轻人民和国家负担,增加人民和国家的财富,以此更好的保卫新 疆!我们自己有手有脚,为什么不能通过劳动来创造生活资料?我相信,只要咱们人民战士充满爱国热情,拥有劳动创造一切的信心,就可以把荒漠变为良田,戈壁变为绿洲!”
司令员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礼堂中众人都受到了鼓舞。
几个关键性的疑惑都得到了回答,礼堂中的众人已经明白了这命令的意义所在。
就是这庆功会的性质却彻头彻尾的变了。
不少同志都到了快退伍的年纪,以为这次庆功会上能受个嘉奖表彰,然后便风风光光的回老家去,在炕头上抱着媳妇儿生孩子,现在他们却都要留在新 疆继续奋战在生产建设的第一线!
刘振华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运动,他知道相比于可消灭的敌人,种地生产可是个没头儿的活计。
敌人的数量就那么多,枪法好的,一枪一个。但粮食可得一株一株种,遇上不好的年成,根本就是颗粒无收!
况且他还没想通……当兵的放下了抢,那还叫军人吗?
俗话说拳不离口,曲不离手,叫花子都得每天练几遍鼠来宝的贯口。战士放下了枪,敌人杀不了,恐怕地也种不好,到头来兵不兵,民不民的,算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刘振华恨不得把整个礼堂中的糖果瓜子全都收了,退回那店里,把自己的“老伙计”赎回来。
本以为庆功会是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没想到这一趟军区来的不但卖了自己的马,就连枪也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