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小吏也是人
姑臧城一角。
很难想像,在城中还有以粗糙的木栅栏为院墙的,院中两棵齐腰高的侧柏肆意横向发展,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土石垒就的三间屋子,房门通开着。
即便是炊具,也是粗陶所制,灶只是三块石头随意摆放,三个粗陶碗都缺了几个大小不等的豁口。
寝室里就一张薄皮木板,摞起石块垫着,一头高、一头低,木板上还铺着一些荞麦杆,连个最粗劣的马子都没有。
这样的条件,轻易就达到了古圣贤追求的“夜不闭户”,因为没啥可偷的,搞不好人家偷儿还得生恻隐之心,反过来施舍两文。
乐都阿达在空旷的堂屋,羊肉摆上,撮土为炉,三支香点上,几张纸元宝烧起,灰飞了一屋子。
别别扭扭地,乐都阿达叉手行礼。
香烟袅袅,衬着墙上钉的粗制神主,除了落款不同、材质不同,内容与都督府祀奉的一模一样。
因为,乐都阿达就是失手的那名问事。
因为,李袭誉并没有推卸责任到他身上。
根本不需要进院子,就能清晰地看到乐都阿达的一举一动。
李义府小声嘀咕,整件事情,乐都阿达主动“失手”的可能性极大。
范铮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有真凭实据,你怎么服众?
这个行当,是蓄意还是失手,你就是请孙伏伽来也不好判断。
所以,有点身家的人犯,家眷多少会给问事们一些不过分的好处,不说让人家手下留情吧,至少不能刻意针对。
手一高,说不定就熬过去了。
“去年一场疫病,乐都阿达的妻儿没能挺过去,就剩他一人,之后乐都阿达索性置换成这最差的宅院,借酒浇愁,很快又一贫如洗了。”
范铮轻声念着打探到的消息,越发肯定,乐都阿达也没那么无辜。
……
都督府,法曹公房。
范铮与李义府细细地盘问着当日跟随刘武的庶仆。
刘武死了,庶仆被暂时软禁在姑臧,也算是为当日的事作一个见证。
“当日,番禾丞刘武与都督李袭誉,是因何起争端?”
范铮好言相询。
庶仆眼里滴落泪水,哽咽道:“小人因为身份卑微,不能入二堂,就在门外廊下等候县丞。因为二堂不大,两人也未压低声音,大致还是能听到。”
“起初,是县丞有异议,说都督让治下官吏都写那啥……心得,是逞官威,不切实际,折腾官吏。然后便争执起来,都督脾气不好,县丞性子也刚直,怎么也不肯低头。”
“怒气上来的都督,让问事将县丞拿下,笞五十。”
“县丞受杖,依旧不肯屈服,咆哮着要上表告都督。都督越发恼怒,喝令用力打,县丞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终于气绝身亡了。”
范铮眯起眼睛:“之前,你可听说过刘武有隐疾之类的事?”
庶仆果断摇头,声色俱厉:“小人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华鸣奋力记录,刘谙审阅了一遍,确认无误,给庶仆看过,念了一遍,让他摁手印。
李义府眼含苦笑。
这地,没法洗,喝令用力打,之后出什么后果,都应该李袭誉扛着。
这么说吧,有人持刀杀人了,伱只能问罪于凶手,而不能问罪于刀。
除非,这把刀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接下来,换李义府询问乐都阿达。
“乐都阿达,你在凉州多少年了?”
一脸憔悴的乐都阿达叉手:“回上官,小吏父辈便从鄯州迁来凉州,落户姑臧。”
“你吃公饭几年?当问事几年?”
“贞观四年,小人应征入都督府为吏,从白直到问事,用了三年时间,有六年为问事。”
李义府轻拍公案,眼带利芒:“既然是老问事了,当知道用力轻重,为何打死了刘武?”
乐都阿达无奈地回答:“上官喝令用力打,不用力就是跟饭碗过不去。连个心得,小吏都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哪里敢反抗?遵照上命打死了人,这个账,总不能算我头上吧?”
斥退左右,李义府眼现无奈:“刁滑小吏,怕是有人给他出过主意,滑不留手。”
萧、唢呐响起,嚎啕大哭在都督府门外回荡。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凄凉的挽歌唱起,这是《蒿里》,士大夫与庶人共用的挽歌,王公贵族则用《薤露》。
雪上加霜,刘武的家眷来引灵了,就问你怎么办!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也是合情合理的,县丞不许本州人担任么,人家也是千里迢迢来做官的,结果你把人家给无辜打杀了!
李袭誉,你孽造大了呀!
一身白麻衣、系麻腰带、着麻鞋,额头上束着麻布抹额,抹额上隐隐有血迹,一名中年女子、两名中男于都督府路侧,并未堵门,只是跪着磕头、哭泣、唱挽歌,身后几名族人模样的男子举着招魂幡。
这一家,对规则是有认知的。
堵门是不妥,可我跪旁边接引亡灵,就是皇帝当面,也不能说我做错了吧?
一身白衣的李袭誉,戴上枷,走出都督府大门,朗声道:“刘武一事,是某李袭誉意气用事,为私愤而滥用公器,导致刘武意外身故。此事,凉州都督府已上奏朝廷,不日将押某到长安问罪,是斩是绞,某甘心受戮。”
“且请耐心相候,某决不推诿!”
别驾着绯色官服出来:“本官以官身为保,此事于三数日后出结果,且请随司户参军到邸舍安心居住,水落石出后,都督府当协助番禾丞英灵返故里。”
别驾也是腻歪到不行,几乎劝阻,让李袭誉对下面的官吏稍稍温和些吧,他还倔到不行。
结果,出事了,一介佐官还得出面扛这责任。
恶心。
范铮与李义府在一边看着,根本没有插嘴的念头。
这种破事,凉州都督府自己解决吧。
《蒿里》越发凄厉,哭声不止,都督府门外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百姓,冲着李袭誉指指点点。
你是都督不假,下面的官吏也是人,不是你能随意折腾的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