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往南寻源的凡俗渡船之上,有个老夫子领着一众学子,站在船头甲板指点山河。
盛夏时节,两岸蝉鸣蛙鸣,似要与那老夫子遥遥问道。
老夫子站立船头,双耳不闻船外音,只是手扶围栏,背对着一众学子,问道:“咱们青鸾一洲,大渎不少,但贯穿一洲的大水,独独却河而已,你们可知道,这个却字,作何解?”
有个学子笑着答道:“先生没教啊!”
老夫子也是一笑,“书上也没教?”
年轻学子赶忙收敛笑意,沉声道:“却,节欲也。”
老夫子一笑,轻声道:“正解。先生不知,先贤知,翻遍群书,总有答案。先贤有言‘欲虽不可尽,可近尽乎。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
刘景浊就坐在不远处,听老先生借着河水群山去教学子。
其实,对于炼气士来说,山水起名,无一不关乎运道。就如同中土北边的河,南边的江,就是天下水的老祖宗,天下河神、江神,无论位处何地,只要碰上中土四渎,尤其是江河龙神,那就跟儿子见爹一个道理。
而这却河,起名如此,也有深意。
节制欲望,不只是说说而已。
前方即将到达却源山,有学子问道:“却源山明明是青鸾洲第一大山,为何不是南岳?”
老夫子一笑,解释道:“八十万里却河,是自却源山到入海口的长度,但却源山以南,犹有正南、正东、正西这三大水系,加上自东北西北两个方向汇入却源山的河流,共计二十八水,可以说却河就是这四大水系汇入却源山而成,要立庙,也是却河龙神,又怎么会是南岳山君呢?”
顿了顿,老夫子又说道:“只是,却河纵贯青鸾洲,上游在醒神王朝,下游在大瑶王朝,一条河又不能立两尊龙神,故而醒神王朝与大瑶王朝共立龙神,双方共管却河,龙神庙便没有选址却源山了。”
这话说的对,却河龙神是当之无愧的青鸾洲水神之首,也是这青鸾洲唯一一个一洲山水神灵了。以至于这却源山,谁看了都眼红,谁都都不敢动。
这可是一洲最高山,若在却源山开宗立派,那就是冥冥之中有气运加持,恐怕光是开山之时的气运反哺,都得将那禀天告地之人硬生生抬起几个境界。
其实青椋山开山之时若是禀天告地,刘景浊这个山主,也能得到一份气运加持的,但刘景浊就是不想。
刘景浊带着白猿,不敢上前,而白猿看着两岸山林,估计憋了一路没吼了。
刘景浊笑着拍了拍白猿,轻声道:“再忍一晚上,落地之后你就你可以尽情去嚎了。日后返回青椋山,你也可以尽情去玩儿,地方很大,够你撒欢儿了。”
白猿哼唧一声,还是趴在围栏处,看向河岸,目不转睛。
鱼儿上岸难活,白猿离山,哪儿有不思自由之理?
黄昏前后,老夫子给学子布下课业,就是去写一篇山水文章,可以在逛完却源山之后再交。
站了一下午的学子们与先生作揖,之后就四散返回船舱,熬灯油去了。
刘景浊反倒觉得这写山写水没什么难的,真要跟莫问春似的,动辄几百万字的话本小说,想着都头疼,凑那么些字,水神转世么?
倘若莫问春真靠着写书活着,挣的钱最多能管一天两顿饭。
此时那老夫子笑着走到刘景浊身边,也没说话,就坐在一边。
老夫子扭头看了一眼白猿,笑问道:“他很想去山林中跑一跑啊?”
刘景浊笑了笑,轻声道:“的确,他在船上,就如同稚子读书,身在课室,心在九霄云外。”
老夫子笑道:“好比。”
话锋一转,老夫子问道:“仙师不是青鸾洲人氏吧?”
刘景浊点点头,“不是,我是中土景炀王朝人氏,多年前来过却源山,但因为一些俗事没能好好逛一逛,时隔十几年,正巧又来了青鸾洲,就再去瞧瞧。”
也是闲聊而已,几句之后,老夫子便告辞离去,说人老了,睡得早醒得早,已经乏了。
两个时辰之后,天已经暗透了,船停在最后一处渡口,要卸货,顺便上人下人,船上管事说最多也就停靠半个时辰,赶在明日巳时之前绝对能到。
刘景浊便也带着白猿返回船舱。
闲来无事,刘景浊便问道:“要不要学剑?我认识一个与你一样的白猿,剑术极高,一剑把我砍得养了半年。”
白猿看了一眼刘景浊放在床头的长剑,居然扯了扯嘴角,之后就摇头不止。
刘景浊哑然失笑,问道:“那你喜欢什么兵器?”
白猿摇头不止,他也就七八岁孩子的灵智,问他喜欢什么,自然是问不出的。日后迈入黄庭境界,化形之后再说想学什么也不迟。
一夜无事,天亮之后刘景浊也没出门,一直等到辰时末刻,船靠岸之后,这才带着白猿下船。
抬头看了一眼青鸾洲第一高山,其实也就那样,半截儿山身于云上罢了。
之所以第一高,是因为却源山地势本就高。就如同中土大雪山那座比昆仑还要高的山峰,那是方圆十万里都高。
白猿已经按捺不住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了刘景浊。
刘景浊笑着说道:“去吧,别跑太远,这次可千万别勾搭母猿了。”
白猿哪儿会管你这个?撒丫子就狂奔出去了。
刘景浊缓缓收敛笑意,仰头看向那半截山在云上的却源山,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青鸾洲,最早是中土神洲东南方向的一块儿陆地,那场大战之后,人间四分五裂,这才有东边的青鸾洲。
人间处处是先贤埋骨之地,也处处是神陨之地。
按照楚衢所言,醒神王朝之所以定国号为醒神,是因为龙兴之地在这却源山。而却源山,又有个如今极少有人知道的名字,醒神山。
还有一个让刘景浊瞠目结舌的事儿,是这却河,最早是在醒神王朝与大瑶王朝中间的十余小国往东折去注入海中的,但在数千年前,至少也是归墟开门之前前推一两千年,有人硬生生往北凿了三十几万里,硬是将却河改道了。
据楚衢说,楚家族谱记载,醒神王朝太祖皇帝,就是在这却源山下得一尊沉睡神灵点拨,后来历经四世皇帝,这才有了如今的七成版图。
所谓醒神,是要唤醒沉睡于却源山中的神灵,以报恩。
此时刘景浊忽然听到一句:“你们自行登山,老头子我肯定要慢一点,自己的干粮什么的记得备好,云上半山寒凉,棉衣也不要忘了,三日之后咱们山巅汇合便是。”
是啊,不高只是对于炼气士来说的不高,凡人花三天能登顶已经极其不易了。
把一众学子赶在前面,老夫子这才走到刘景浊这边,笑问道:“仙师也要登山?”
刘景浊点点头,笑道:“先生要是不嫌弃,咱们一道如何?”
老夫子笑道:“那感情好,我这一把老骨头,正愁怎么爬上去呢。对了,那只小猿呢?”
刘景浊轻声道:“山里撒欢儿去了,饿了自会回来的。”
两人一道登山,步子放的很慢,身边老人到底是吃力,刘景浊便以温和灵气帮着老夫子呼吸,免得喘不上气了。刘景浊也说可以施法让老人家坐着上山,但老夫子严词拒绝,说不靠双脚登山还有什么意思?
一路聊到了午时前后,那帮学子们都只是在前方一里地,没一个着急走,隔一个时辰还会有人特意折回来看一眼。
此时二人坐在山路一处歇脚地,前方就有个学子背着吃食走来,多余的话都没敢说,放下就走了。
刘景浊笑着问道:“他们很怕梁先生?”
路上闲聊,老夫子也没隐瞒自己身份,与刘景浊说他姓梁,在醒神王朝当了一辈子教书匠了,早年间是国子监大祭酒,另外还有个翰林院大学士头衔儿,领的是一品俸禄,如今朝廷之中,六部尚书有四个是他弟子。现今年过六十,确实是思念家乡,就回南疆在一处书院担任山长。
老夫子拿出食物分给刘景浊,却瞧见刘景浊拿着油饼下酒,也是有些震惊。
“都怕我,也说不上是怕吧,一个在野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怕的,更多是在于对学问的尊重。”
刘景浊笑道:“也都有心了。”
歇息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继续登山。
刘景浊问了句:“梁先生可知道这却河,得名于何时?却源山又是得名于何时?”
不愧是老读书人,说起这个,老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你也知道,三千年前那场大难,青鸾洲半洲沦陷,不少史籍全被毁了。而我这一辈子,除了教书,也就只有追本溯源这一个爱好了。据我所查,却河成名远在三千年前,甚至在七千八千年前都有可能。而却源山,是我醒神王朝龙兴之地,最早是叫做醒神山的。”
就是闲聊一问,没想到老夫子还真知道。
又抬头看了一眼被云雾遮挡的山峰,刘景浊笑着问了句:“梁先生觉得这山中沉睡的神灵,该醒吗?”
老夫子沉吟片刻,也抬头看向山巅,最终开口道:“实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