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尹家的宅子,终究是没能拦住一个孩子降生,一家人的脸愁的都跟什么似的。
昨夜刘景浊一连去了十三处地方,相当于布设十三道雷法,只要吊坠最终去处是那位大妖,那就简单了,杀了,走人就是。
至于其他事,刘景浊想来想去,觉得拒妖岛那边多半是不会派人来的。
只一尊登楼畜生,坏了八百年的算计,那也太划不来了。
看待他人,要往最好处去想。但做事,要往最坏处去准备。
鬼宅院中,刘景浊晒着太阳,喝着小酒。
我希望天下人都可以在力所能及之内多行好事。但我的剑也早已开锋,不得不杀的,也就不得不杀了。
抿了一口酒,刘景浊抬手遮挡住太阳,这才看得清头顶之上是万里晴空。
除恶必尽,战场之外我好像做不到。
长安城里有个龙师,他喜欢将所有结果可能不会太好的事儿扼杀于萌芽之中。但有个出了长安城后便极少再回去的孩子,一直觉得,尘埃落定之前,应该给一些人机会的。
有一屠户要上山杀人,总不能因为他在磨刀了就先杀了他吧?我当然也不会由着他上山杀人,但我会等在山上,他真正举刀之时,我再出剑,其实不迟。
万一,万一在登山路上,屠户瞧见路边儿野草被大叔遮挡而不见日光,但他一样奋力向阳呢?
朱、邓、陈、刘、袁、宋、秦,唯一可以称之拒妖岛本土修士的七家,很少是嫡子长子继承家族,因为嫡子长子多半会死。他们七家,死人极多,但从没退后半步。三千年前领衔光复半洲,后来依次举家搬去拒妖岛,三千年来,没有一个后人回九洲另起炉灶。
虽然功过不能相抵,但刘景浊还是希望有朝一日,那位暂时不能确定是谁的前辈,会站出来指着他刘景浊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刘景浊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他刘景浊才在拒妖岛待了几天?
八百年前的刀,确确实实已经落下来了,但现在的刀还没有。
那紫衣女鬼其实不怕太阳的,可能是觉得晒,便坐在了屋檐下。
女鬼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撇撇嘴,问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刘景浊淡然答道:“若无人长久观天,则人间无道。”
女鬼轻声道:“太深奥,听不懂。”
刘景浊在这紫衣女鬼面前破天荒一笑,转而问道:“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
紫衣女鬼说道:“当然听过了,但这成佛也太容易了。”
刘景浊淡然道:“这个就更深奥了,其实是佛门灯录之中的个小故事,原话是‘似他广额凶屠,放下操刀,便证阿罗汉果。’,其实不容易,就跟悬崖勒马似的,四字而已,但何其难。打个浅显比方,一个抽了四十年老旱烟、不吃饭可以但不抽烟不行的人,看了一眼天空,把烟戒了,就是这个道理。”
女鬼摇摇头,是真没明白。
刘景浊又抿了一口酒,笑道:“哪天我要是不喝酒了,就等同于杀了一个我。放下操刀之时,广额已死。”
杀人容易,杀自己难。
紫衣女鬼歪过头,还是不明白。
你个愣头青,哪儿来的大道理,跟我讲那么多?
瞧着就是个二十几岁的孩子而已,不就是境界高点儿吗?装什么大尾巴狼?
刘景浊转过头,微笑道:“你那未过门的相公,叫什么?”
怎么这么说?不应该是未娶我过门的相公吗?
但紫衣女鬼还是说道:“他叫常青。”
刘景浊又问:“是自个儿互相喜欢,还是双方父母指定的婚事?见面时就在洞房的那种?”
紫衣女子摇摇头,轻声道:“我是孤儿,我跟他认识在东海,我是渔村孤女。”
刘景浊点了点头,笑道:“你还真是薄情,这偌大宅子里,连个牌位都没有。”
女鬼指了指胸口,“用不着,我是记在这里的。”
刘景浊点点头,“明白。”
又看了看天空,刘景浊轻声道:“今晚上,常青的仇就可以真正报了。”
冷不丁几只鸟飞过,叫声奇怪,跟猫叫似的。
刘景浊还真是头一次见这等怪鸟,便看了过去。
紫衣女鬼撇嘴道:“你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鸟在我们这儿叫水凤凰,叫声像猫。我小时候听大人讲,南边海边有个山头儿,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位仙人,坐骑就是一只叫声像猫的鸟,能在水里游,喜欢吃鱼。”
刘景浊眨眨眼,“这么奇怪吗?”
至功山那位游山主,此时就在京兆府尹屋里静坐。
七十二匹快马,狂奔在雾水国几个郡内,要赶在今夜折返京城的。
鬼宅里边儿,穿草鞋的青年背好了剑,拎着竹子做的酒壶,迈步出了鬼宅。
那紫衣女鬼破天荒出了门,跟刘景浊一起,她说要去瞧瞧当年那个挖心之妖到底死没死。
乱屏城外那座至功山,客人喝了三轮茶,白衣真境终于回来了。
他对着刘景浊微微抱拳,轻声道:“梅世子跟姚仙子放心,我们少爷已经知道错了,他无颜面见各位,只能由我传话,此后绝不会为难二位。刘山主,我们少爷也是一时糊涂,您看看咱们这篇,能不能翻过去?”
高图生闷声不语,轮不到他说话,他也不敢说。他一开口,估计就得拔剑了。
算了算了,忍一忍。
刘景浊微微一笑,“那就不算白来一趟,此间事了,我们便也走了。镇里那两个孩子,已经决定跟我们去往拒妖岛,我们明日就赶路去往渡口。就是没见着游山主,只能日后有缘定然再来拜访。”
话不多说,扭头儿下山。
下山极快,不到酉时便已经离开了那座牌坊。
高图生忍了一路,此时终于开口问道:“这就完了?扇了一巴掌而已,就把那家伙放了?”
刘景浊笑道:“不是有句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高图生没好气道:“相见个屁!要是我,早把他头砍了当夜壶了。”
刘景浊转头问道:“你一生至此,杀人多少,算过没有?”
高图生还真就算了算,“杀人的话,大概百八十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没杀过好人。”
刘景浊轻声道:“我就多了,亲手杀的人少说也有千八百。我带兵所杀的,至少几万是有的,因我而死的,数十万也是有的。”
灭国战,怎么可能少杀人。
高图生没好气道:“说这干什么?你当过将军,带兵打仗,杀人很多不是很合理?”
刘景浊点点头,轻声道:“是很合理。因为我战场上杀人太多,所以战场之外,大多数时候,我愿意给人三次机会。”
之所以是大多数,是因为有些人不愿意要这活着的机会。某个举动、某件事,可能就是十条命都补不回来的。
就像刘景浊始终念念不忘,曾在灯影洞天遇到的那个小杂种。他连第一次机会都用不上。
顿了顿,刘景浊接着说道:“江生头一次是在你们找我那时,第二次是乱屏城里,这是第三次了。”
他一笑,“我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得理了,为什么要饶人。”
第四次,那就无理可讲了。
回到那处宅子,一桌子菜早已备好。
天黑之后,刘景浊与高图生还有童婳就坐在院中。
高图生不是傻,只是个不愿多想的人,他觉得我辈剑修,又不是拿的软剑,应当硬一点儿,讲个屁的道理,动个屁的脑子,不服砍死不就好了?
而童婳是见识过战场上的刘景浊怎么不讲理的,她不认为刘景浊这一遭至功山是白去的,只是靠名声吓唬人。
那个两把剑凿沉三艘妖族渡船的刘见秋,不是那么好讲理的。
所以她以心声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我的?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傻子,我可不是。”
刘景浊看了高图生一眼,神色古怪。
高图生一愣,当场破口大骂:“刘景浊,你他娘的有媳妇儿的!”
刘景浊一下子黑了脸,没好气道:“去你大爷的!”
这家伙,挺会插科打诨啊?
果然啊,每个女人都觉得她喜欢的人是个傻子。
刘景浊传音说道:“不是瞒着你,知道了对你跟帆海山未必是好事。”
童婳皱眉道:“难道你刘见秋不知道我们帆海山的帆是什么帆,海是什么海吗?”
这里用的是刘见秋,可不是刘景浊。
刘景浊点点头,“自然知道,你家祖师爷读书少却又崇敬那位诗仙,想着直挂云帆济沧海嘛!”
童婳翻了个白眼,轻声道:“我们帆海山由祖师起,历代山主都是死在归墟战场上的。”
刘景浊沉默片刻,看向童婳,沉声传音:“高图生不傻,他已经猜到了,只是不说而已,你还没有猜到吗?八百年前建国的雾水国,八百年前立山的叠虹山。八百年前,还发生过什么事儿?事儿多了,但跟你我有关的还有什么事?”
童婳一怔,旋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她看向高图生,冷声道:“你真猜到了?”
高图生挠挠头,故作疑惑:“啊?”
童婳瞪眼过去,高图生只得讪笑一声,嘟囔道:“咱别掺和这破事儿啊!等什么时候刘景浊喊我们砍人,我们去砍就行了,管他是什么大人物,照砍不误不就行了?动这脑子做什么?”
就这一句话,童婳起身就是一脚,毫不留力,一脚踹过去,把高图生踹飞出去,连郦潇潇家的围墙都撞了个窟窿。
吓得屋子里的人全跑出来了。
郦潇潇跟郦素素瞧见这一幕,也不敢插话,只是看见童姐姐好像很生气,特别生气。
“你说这是破事?你算过我们帆海山死在海上多少吗?”
高图生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却没说出口,最终只是报了个数量。
“拢共十一人,最低都是炼虚境界。”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面无表情。
谁又算过归墟战场上拢共死了多少人?最低又是什么境界?
算的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