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浊早已离开,拎着酒回了那处宅子,有些失魂落魄,众人便都没有上前询问。
唯独一个少年人手持一块儿漆黑铭牌,蹲在酒铺门前,哭丧着脸问道:“诸位叔伯,我朱岱也算是个懂礼数的后辈了,待会儿朱法言要揍我,大家千万拦着点儿啊!我也不晓得那人就是人皇啊!”
拒妖岛年轻一辈里边儿,朱法言已经成婚,妻子是当年戍边人之一,当年只是元婴境界,但名声不显。还有袁盼儿,也有了个喜欢的人,如今就在岛上,但尚未成婚。
左春树晓得方才刘小北来,刘景浊肯定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否则不会如此。他刚想提着两壶酒追去,却听见刘景浊说道:“诸位,待会儿海边会来四个人,权当没瞧见就行。”
听见这话,左春树便蹲在了酒铺门前,不打算去了。
秦梦枝落下身形,问了句:“左剑仙,这是怎么啦?”
左春树摆手道:“他晚点会拜会你们的,老家主都不在是吧?你们这些小辈,也不用太拘谨的。”
拒妖岛上七姓家主,除了陈家,也都换了一茬儿了。
朱岱哭丧着脸走到左春树身边,嘟囔道:“这个咋办?”
左春树笑道:“待会儿还回去就行了。”
反观刘景浊,此时回了海边宅子,没进屋,而是坐在了院外的含桃树下。
方才声音,还在耳边回响。猛灌下一口酒,刘景浊又骂一句:“狗日的!”
除却金水山的事儿外,一切谜底,都已经揭开了。
可你许经由居然好意思说我自由了?我自由你奶奶的腿儿!你让我怎么选?我选你大爷!
再难听的话,此时在刘景浊眼里都不够恶毒,远远不够。他只想以这人世间最为恶毒的言语,去问候许经由的祖宗十八代。
可问候过了,又能如何?只希望天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此事吧。
又灌下一口酒,刘景浊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含桃树。
此时有个年轻人背剑走来,他边走边说道:“自打你走之后,这棵树便枯萎了,到现在也没见含桃树又开花,也没见结果。”
刘景浊转头看了一眼,年轻人一身苍青长衫,背着剑,腰悬酒葫芦,头别玉簪,模样极其俊俏。
刘景浊没忍住打趣一句:“呦,元典,这模样,没哄个媳妇儿回来?”
宋元典咧嘴一笑,“有个喜欢的姑娘,几十年前就喜欢,但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又怕打扰到她,就没敢去找过。”
刘景浊一笑,招呼宋元典走来,两人并肩走到了海边去往戍己楼的那条路上。
“元典啊!我劝人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可能会得说死缠烂打,男人要脸没媳妇儿。但我觉得,你喜欢她,就告诉她,她要是不喜欢你,最起码你说过了对吗?之后要是遇不到更喜欢的,就别去打扰人家,自己心里默默喜欢就是了。喜欢人家,就要尊重人家对不对?”
宋元典轻声道:“刘先生说的是跟别人不一样,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不晓得用什么借口去……遇见她。”
刘景浊摆手道:“这点千万别学我,喜欢谁要什么理由啊?你说得上来你喜欢她哪一点嘛?胳膊、腿?脸蛋儿?内在?不好说吧?本来就是不讲理的事情。”
小子都登楼了,真不错。
其实宋元典很想叫上刘景浊,去看看儿时建起的水车,可思前想后……终究不是孩子了。
年轻人往海上看了一眼,轻声道:“可是刘先生,你食言了。”
刘景浊点头道:“是,对不起。”
年轻人笑道:“那我原谅你。”
重回拒妖岛,说不感慨是假的。有些事情就是那么不凑巧,要是自己在归墟战场上时有问剑轩辕城的修为,那何必死这么多人?
可天底下,没那么多要是。
此时几个人搭上了从迎人岛到拒妖岛的船,估计很快就到了。
宋元典忽然说道:“小时候刘先生教了我很多文章,那时候其实不懂,强装懂而已。后来也没人教我,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懂了。”
刘景浊一笑,“咍,少年时听见‘少小离家老大回’也就那么回事。长大后远游归来,一茬儿新孩子你都不认识,自然就懂了。”
感慨光阴,再长的胡子也比不上有人喊了几声爷爷后我疑惑回头,发现孩子叫我呢。
宋元典开始说起这些年来的遭遇,多是遇见什么不平事,如何出手,结局如何。当中有好的结果,自然也有坏的结果。世事如此,哪能皆圆满。
宋元青喜欢的姑娘,是北俱芦洲一处小家族的嫡女。姑娘天赋不差,背负却多,得想着如何让家族不被周边大小势力蚕食,自然就有了一种功利心。傻小子当年只是炼虚修为,便想着靠自己帮助喜欢的姑娘的家族走上正轨,可是被姑娘拒绝了。
刘景浊便说了句,如此看来,姑娘不太功利,只是无奈而已。或许她人前八面玲珑,人后会很嫌弃这样的自己。
就像是那种酒桌上敬酒打圈,说话得体,听得人也舒服,可散场之后他回到家中,醉醺醺躺在床上,多半还是厌恶自己的生活的。
炼气士相比凡人,也许会少很多纷扰,但久难破境,上够不着台面,下又不远卷起裤脚沾两脚泥巴,高不成低不就,其实与凡人无异。
听见宋元典说道:“我好像认识很多很厉害、说起来天下人都知道的人。如刘先生这样的,跟我关系还不错,甚至算是我的少年良师。但我出门在外,总不好意思提及。因为……宋元典没那么高,好像一生也很难那么高了。”
听见此话,刘景浊便说了句:“其实都一样,以凡人举例子,不说劳什子大官儿大将军了,九成九的人连捕快小校都做不了。炼气士也一样,天下炼气士千千万,登楼修士有多少,合道有多少,开天门有多少,大罗金仙又有多少?人们知道的,总是站在高处那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因为一抬头就瞧见了。人都有自己的路,跟我们这些个老不死的比什么?”
有人逆流而上十万年,看着自在,但他不一定过得好。
有人扛着锄头日复一日,瞧着劳累,但你比不得人家儿孙满堂。
想着想着,刘景浊看了一眼宋元典,又忽然瞧见天幕飞过一行白鹭。
忽然之间,刘景浊惊恐地发现,宋元典在自己眼里,与那白鹭……并无区别。
他赶忙灌下一口酒,心中波澜起伏,再看宋元典,人是人,白鹭是白鹭,区别极大。
他赶忙说了句:“元典,方才就是瞎说一通,别当真。你先回吧,我与左剑仙有点事。”
宋元典点了点头,抱拳道:“我……还是想请刘先生去那小巷走一走。”
刘景浊笑着点头:“好,忙完一定去。”
刘景浊又哪里知道,方才他一念起,整座天下的开天门及之上修士,心中皆是一紧。
宋元典前脚刚走,左春树便落在海边,急忙问道:“方才是你?怎么回事?”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青天白鹭尚未飞远。
他指着天上白鹭,呢喃道:“方才心中有些感慨,心境有些变化,可突然之间发现,我看待事物有点儿不一样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种感觉极其清楚。”
左春树皱眉道:“什么感觉?”
刘景浊沉默片刻,呢喃道:“万物众生,皆为刍狗,我也是。”
左春树皱眉道:“什么意思?”
刘景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无情。”
顿了顿,刘景浊解释道:“按方才那一瞬间的心思,海上死百万人,我眼睛都不会眨的。说不清,就是……觉得谁都会死。所以那一瞬间,我怕是重回神明了。”
就是那些远古神灵一开始的状态。
刘景浊猛地开口道:“待会儿会来几个金水山修士,一块儿玩儿玩儿?”
左春树一回头,皱眉道:“看样子已经来了。”
刘景浊一笑,“那就辛苦换个模样,别把人吓到。”
话音刚落,几道身影便落在了海边,为首那开天门看着景浊,冷冷一句:“道友,想活命就把东西交出来!”
刘景浊略微皱眉,可数道即将超脱仙字品秩的符箓已然袭来。刘景浊一下子便瘫软在地,像是被灌下了劳什子软骨粉。
左春树却是一个转身,忽然喊道:“有人闹事儿!”
我没你这闲工夫,你自己玩儿去吧。
果然,那位开天门修士一皱眉,沉声道:“用神行符,带上这家伙先走,回了胜神洲再想法子撬开他的嘴。”
结果下一刻,金水山那位开天门修士便接连甩出数十张神行符,带着刘景浊与顾衣珏,直往胜神洲去。
刘景浊被人拎小鸡似的提在手里,顾衣珏面沉似水,传音道:“你怎么不去唱戏?”
刘景浊传音答复:“行了,我另一道分身会带着韩困跟余暃赶到金水山,打开那所谓传承之后,我就得返回了,以后我不能再分身出来了。”
顾衣珏便问了句:“你觉得传承会是什么?”
刘景浊一叹:“多半会是个我也不知道的秘密。”
…………
神霄洞天,本体做了一大桌子菜,素的荤的都有,只不过刘景浊做荤菜手艺不咋的。
龙丘棠溪自然察觉到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恐怖气息,她确信,就是身边这家伙发出来的。
于是龙丘棠溪一把掐住刘景浊腰间一块儿肉,板着脸问道:“说不说?”
刘景浊反问一句:“看惯了生死会如何?”
龙丘棠溪白眼道:“看惯了什么都会觉得不过如此。”
刘景浊便说道:“或许是这数万年来当看客太久,以至于过于通透了。方才一瞬间,分身那边好像参透了什么是无情。其实书上早有答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最无情。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确确实实害怕了。”
龙丘棠溪这才松了一口气,没好气道:“怕什么?只是参透了引起了天道共鸣而已,可能做到吗?”
刘景浊哑然失笑,“倒也是不可能。”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但白小豆跟姜柚好像还没有回来,就连刑寒藻与也不知所踪了。
龙丘棠溪看着一大桌子菜,黑着脸说道:“这些孩子怎么回事?”
刘景浊一笑,拉起龙丘棠溪的手,轻声道:“我安排的一点儿事儿,你可能会不喜欢,但我这猪脑子,是真的很用力在想了。”
其实刑寒藻之前就出门了,她骑着风生兽,拿着神霄洞天入口,此时已经落在了青鸾洲绿坞湖外的一处湖泊。
此时刑寒藻深吸一口气,钻入了神霄洞天,落在那处宅子外的江面上。
江面有四艘小船,剑灵与刑寒藻,还有白小豆姜柚各一艘,每艘船上都摆满了烟花。
刘景浊拉着龙丘棠溪走到院子外面,轻声道:“那些年里,我想过无数次这个画面,现在终于是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江上四艘船,同时燃起了绚烂烟花,一瞬间竟是将半座雨田县城照得如同白昼。
龙丘棠溪抬起头,天幕那一团团璀璨烟花,照得那张脸蛋儿愈发的美艳。
刘景浊转过头,笑问道:“好看吗?”
龙丘棠溪转头揉了揉眼睛,嘟囔道:“谁给你出的主意啊?不能有点儿新意,当我是十四岁小姑娘呢?这么好骗?”
刘景浊咧嘴一笑,拉起龙丘棠溪,轻声道:“走,带你去各地方。”
两人瞬间离开神霄洞天,落在了一处湖边。
某人嘿了一声,伸出手,也翻开了龙丘棠溪的手。
一条新伤疤与一条旧伤疤,连成了一条红线。
“八十八年前,我在这里遇见了个没穿衣裳的小丫头。”
龙丘棠溪翻了个白眼,嘟囔道:“登徒子!我那是在洗澡!”
刘景浊又道:“其实何止八十八年,还有天外三百年,远古一百年。”
话锋一转,刘景浊轻声问道:“龙丘棠溪,我想娶你,可以吗?本来想着等到丁巳年的,但我真不想等了,特别是栖客山之后,我都羡慕死了。”
龙丘棠溪擦了擦眼泪,嘟囔道:“可是……八抬大轿未免太寒酸了吧?”
刘景浊笑道:“刘景浊要娶龙丘棠溪,肯定会是谁见了都要羡慕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