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甥胥陈初
东京城西南。
以u字型穿城而过的蔡河西岸,沿河搭建了数百间高脚木屋。
临水而居,本应是一件浪漫、有逼格的事。
但这片类似棚户区的去处却和美好二字没有任何关联,简易木屋外立面生满了黑色霉菌,但有风过,便‘吱吱嘎嘎’响成一片。
木屋下的河滩上,堆满了各种垃圾。
初春时节,已生出一股难闻酸臭,却不影响一群群破衣烂衫孩童赤脚在垃圾堆里翻找碎布头、破陶碗。
一旦有人发现霉饼、剩饭,便会引来一群人争抢,甚至发生打斗。
如果说东京城是一个衣着靓丽的贵妇,那么蔡河西岸这片贫民窟便是被人刻意忽略的菊花,且患了痔疮。
恶臭、糜烂,和富贵迷人眼的东京城格格不入。
陈初一行人的到来,在此处引起一阵小小波澜。
远处的人好奇张望这帮‘贵人’,近处的急忙关门落窗,躲在屋内隔着门缝窥探。
走在前头的太虚道人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问向身侧的无根道长,“师兄,这陈都统到底是何来头?”
“甭管是甚来头,你也惹不起!”
无根低声呵斥一句,又埋怨道:“去年我与你书信时已言明,陈大人面相不凡,师父想重修清泉观的遗愿,机缘恐是要落在陈大人身上。你倒好,一见面就拿那套哄人的把式坑人,吃瘪了吧?”
太虚摸了摸鼻子,讪讪笑道:“他也没有着恼嘛,看来是个好说话的。”
“你懂个屁!那是你没见过陈大人的手段!甚时候让你见识见识鹭留圩医疗小组扒皮拆骨的手段,你就不呱噪了!”
“扒皮拆骨!”
太虚不由凛然,再回头看向慢慢跟在身后的陈初时,眼神中多了一丝惊惧。
其实,这还真冤枉人了所谓‘扒皮拆骨’不过是陈都统为了摸索现代医学做出的一点尝试,人家‘人屠张立’上手术台时都没意见,完全出于自愿。
无根、姚三鞭等人手术技艺不精,把张立治死了也不能怪到陈都统头上吧?
后方两丈外,陈初、陈瑾瑜等人跟在后头。
陈初四处打量,军靴踩在烂泥地面上,恍若未觉。
尽管陈瑾瑜已尽量装作不在意,但仍不自觉的把千水裙往上提了少许,走路时也忍不住踮起脚尖,以免弄脏裙摆和绣鞋。
只是,看起来作用不大。
即便这样,陈瑾瑜依然小声向陈初做着礼仪科普,“叔叔下回再去别家府邸拜访,不需带着牛车、拉着礼品的。去时只管带张礼单便好.待夜里或翌日,遣人送去礼单上的物品便好,只要不隔天,就不算失礼”
陈瑾瑜这样说,自然是因为前几日陈初满城拜访各位大人时‘闹了笑话’。
携带重礼登门,主、客脸面上都不算好看。
主家容易被人说贪财,客人则落个媚上名声。
这件事本就是陈景安帮陈初完善‘莽撞、不懂朝堂’人设的计策,陈初却没对陈瑾瑜解释那么多,只笑笑道:“原来如此,下次我注意。”
除了送礼的讲究,陈瑾瑜又讲了一番请人吃饭的规矩,“三日为请,两日为叫,一日为提.”
很复杂,大概意思是:若请尊者吃饭,需提前三天去别人府上送请帖,尊者回贴,表示接受邀请。
宴请当天一早,再遣人第二次送请帖提醒.如此还不算完,宴席开始前一个时辰,还要第三次送请帖
以上流程走完,才算完成了一次正式邀请。
如果只提前两日送请帖,那就不叫‘请’而是‘叫’了后者显然没有前者有面子,被‘叫’之人大多是来陪客、凑热闹的。
若当天送请帖.基本上这人就是来端茶倒酒活跃气氛的角色。
一旦搞错以上礼节,轻则被邀之人心怀芥蒂,重则对方以为主家故意羞辱、因此结仇也不稀罕。
陈瑾瑜说的仔细,陈初听也就听了,心中却不以为然.繁文缛节,不过是士大夫之间标榜身份、显示和平民差异的手段罢了。
只叹了一句,“礼节够用就行,如此复杂,会增加多少交际成本和时间成本。”
听出陈初有隐晦批判的意思,陈瑾瑜想说两句什么,却在悄悄瞄了一眼陈初后,没有开口。
往前再行数十步。
终于有一位头发稀疏的皓首老者主动迎了上来,“两位道长,来我匠户营可是有事么?”
或许是久居于帝京,老者虽衣衫褴褛,但气度不卑不亢,显然也是见过世面的。
“敢问老丈,您是.”太虚打量对方后问道。
“老汉姓丘,忝为匠户营甲长”
“哦,丘甲长,我们来寻一户人家。”
“敢问道长所寻何人?”
“寻”
说到此处,太虚才想起陈初还没告诉他要寻的人姓谁名谁,不禁回头看了过去。
后方的陈初上前几步,走到了丘老汉身前,拱手道:“老丈,我们寻一户姓秦的人家,户主讳永泰”
丘甲长下意识往后方一座破烂木棚看了看,却没有第一时间引路寻人,反而瞄了一眼陈初身后穿着军装的长子等人,随后才小心问了一句。
“不知眼前贵人是哪座衙门的老爷,若要带人去问话,还需工部将作监行文啊。非是小老儿不配合,实在是咱匠户营有规矩,十户一保,若不见工部文书擅自离营,左右都得吃挂落。”
“哦?”
颇为意外的陈初四下看了看,笑道:“老丈放心,我们不带人,只是访亲,还请老丈引路。”
“访亲?”
丘老汉眼瞅这名气度不凡、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怎也不像在匠户营中有亲戚的模样。可是,跟在他身后的军汉又提着礼品。
“贵人随老汉来吧。”丘老汉将信将疑的带着众人往深处再行几十步,最终停在一间低矮木屋前。
“永泰,永泰”
连唤数声,方有一男子推门走出。
陈初见人不由一愣。
猫儿有讲过,舅舅秦永泰今年三十有七,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可眼前这人,身形佝偻,头发已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刻、清晰,皱纹间俱是一道道黑线,像是经年烟熏火燎,又像是没洗干净似的。
给人一种肮脏、苍老之感。
“你是秦永泰?”陈初下意识问道。
“回老爷,小人正是.”还不知怎回事的秦永泰习惯性的躬腰低头,没敢和丘甲长眼神交流询问来人是谁。
“.”陈初一时语塞。
倒是丘甲长是个活道的,忙道:“永泰,请贵客进屋啊。”
“哦哦。”秦永泰忙不迭移开了堵在房门的身形。
陈初再次打量后,矮身走进屋内。
不想屋内还有一妇人,因光线昏暗,看不清面目年岁。
那妇人在晦暗中屈身一礼,随后站在原地稍显无措。
木屋临水而建,屋内一股霉味,且屋顶低矮,陈初弯着腰才能走动。
一起跟进来的陈瑾瑜,尽量不露出嫌弃表情,却不由自主屏了呼吸,移步到不大的窗前才换了一口气。
秦永泰慌里慌张的拿了屋内仅有的两张矮凳,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才小心翼翼放在陈初和陈瑾瑜身旁,小心翼翼道:“老爷,夫人,请坐”
不怪旁人一直认错。
陈初和陈瑾瑜年岁相差不大,再者两人皆衣着考究,男子威武俊朗,女子清秀可人。
任谁见了,总会下意识生出‘郎才女貌’这种词汇。
“咳咳,喊我初哥儿或小陈就好”
陈初尴尬纠正道。
陈瑾瑜却惊异的看了陈初一眼.她知道陈初很尊敬父亲和叔父,但就算在他两位面前,陈初也没有让对方称呼自己‘初哥儿’呀!
这样的称呼,只有至近亲朋长辈才能用。
陈瑾瑜只听说陈初寻亲,但寻的是什么样的亲却不清楚。
此时看来,陈初很重视这门亲戚便是了.想到此处,陈瑾瑜彻底隐藏了陋室带给她的不适,悄悄瞟了一眼陈初,随后弯腰搬起矮凳送到了屋内妇人身旁放下,乖巧道:“婶婶,你来坐.”
“不敢,不敢,还请夫人坐。”妇人连忙道。
“婶婶是长辈,您不坐,我们哪里敢坐.”陈瑾瑜笑着把妇人按到了矮凳上。
妇人拗不过,不由看向了秦永泰当家的,咱家何时有了这般贵人亲戚?到底怎回事啊?
收到婆娘眼神的秦永泰同样一头雾水,却又不知该怎么问。
陈初短暂愕然后,却也看明白了陈瑾瑜只怕是把秦永泰当成了他的重要亲属。
屋内正尴尬间,去而复返的丘老汉喊东家邻居搬来一张桌子,西家邻居借来几只杌子,又找了几家凑出一套茶壶、茶碗。
这才算让陈初喝上一口水。
陈瑾瑜望着面前带着豁口的黑陶碗,鼓了数次勇气,最终也没能端起碗来。
屋内逼仄,装不下太多人,长子、无根等人和看热闹的邻居都待在了屋外。
屋内只剩秦永泰夫妻、陈初叔侄以及陪客的丘老汉。
以前在桐山时,猫儿讲过,舅舅一家是制锁的匠户,虽人身不自由,但俸禄可观,当年猫儿一家在东京时,舅舅还时常接济他们呢
可眼前这景象
于是在说正事之前,陈初问了一句,生活怎这般困顿。
秦永泰至今仍不知眼前这贵气公子到底是谁,喃喃不敢言,却是那丘老汉叹了一回,为陈初解了惑。
丘老汉言:他们这些匠户基本原属周朝工部将作监,丁未前,将作监仅在东京城便有匠户千七百户,连带家眷七千余口。
涵盖木匠、石匠、铁匠、瓦匠、缝匠、皮匠、锁匠等十余工种。
丁未后,比起豪奢无度的周朝,四处漏风、财政困顿的齐朝再养不起这么大规模的匠户,工部只留了原有匠户规模的三分之一。
余下的发卖给各家大人府上一部分,而蔡河边这座匠户营中的匠人,便是被挑剩下的老弱。
虽然卖不出去了,但已把匠户视为牛马资源的工部却也不会轻易放手,只待再有冤大头接盘。
工部又不许他们私自做工,匠户们只能等工部每月发来的五斤陈米苟延度日,吊着一口气
正交谈间,屋外忽然响起争执。
陈初抬头看去,却见一名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子正与长子对峙,“你们是何人!这是我家,为何不让我进!”
随即有邻居的劝道:“大郎,莫冲动,说是来找你爹娘寻亲的”
瘦高男子身旁,一名约莫十一二岁的男童却不住往屋内张望,口中嚷道:“寻亲?我家哪有这般亲戚!爹,娘!你们莫要胡乱信人,怕不是来诳咱家的”
初春时节,气温不高,这名提醒爹娘不要受骗的男童却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犊鼻裤。
脏兮兮的小身板上,肋骨一条条凸起,精瘦精瘦,站在一旁的白毛鼠都被衬托的壮实了几分。
“长子,让人进来。”陈初招呼一声,长子这才让开了去路。
一大一小两名男子迫不及待跑进屋内,见爹娘都好端端的坐在杌子上,这才松了口气。
随后分列左右站在秦永泰身后,警惕的看着陈初和陈瑾瑜。
陈瑾瑜有心活跃气氛,从荷包内摸出几样女孩子爱吃的零嘴,递了过去,“小弟弟,给你饴糖吃”
那男童闻言,不由盯着白嫩掌心中的糖块移不开眼睛,口中却不屑道:“且,饴糖我吃多了,小爷不稀罕!你们两公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来我家到底要作甚!”
“.”
陈瑾瑜气的红了脸。
又碍于陈初的亲戚身份,不好还嘴,只能气鼓鼓的把头扭向了别处,不看这招人讨厌的混小子。
秦永泰虽然不知眼前这年轻人到底为何而来,却知晓自家惹不起对方,听见二子说话唐突,连忙抬手在后者光溜溜的后背打了一巴掌,骂道:“胡扯个甚!咱家拆完不值十文钱,贵人能贪图咱甚?想来其中有些误会.”
说最后一句话时,秦永泰小心翼翼看了陈初一眼。
这话是在骂儿子,也是在说给陈初听贵人,恁有事就直说吧,俺家穷的叮当响,实在没啥好惦记的啊。
陈初环视这一家人,沉默片刻,忽对那名年轻男子道:“若我没猜错,你就是大郎秦盛文哥哥吧?”
“.”秦家大郎一阵错愕后脱口而出道:“你是谁?”
陈初笑笑又看向了言辞犀利的男童,“你是盛武?”
“噫,你倒把我家打听的仔细.”秦盛武提了提犊鼻裤,依然把陈初当做了坏人。
听到此处,秦永泰终于紧张起来人家来前把自己打听这般清楚,看来肯定有所图啊!
可这一家子,除了命,甚都没了.贵人到底要甚?
“老爷,你你到底是谁啊。”
方才因为陈初言语和善,好不容易改口了的秦永泰再次喊起了‘老爷’。
陈初为了确认,却反问道:“秦大叔,你是不是有个妹子前些年去了南边?”
“.”
秦永泰看了陈初一眼,又迅速看向地面.妹妹当年留了封书信后,跑去了周朝。
南逃之事虽月月日日发生,但终归不能摆在台面上说。
于是秦永泰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可那秦盛文却激动道:“你认识姑姑?她如今在周”
“大郎!住嘴!”一直没吭声秦母急忙开口喝断儿子。
见此,陈初叹了口气,道:“我来此绝无恶意。”
作陪的丘老汉也看出些端倪,劝了秦永泰一句,“永泰,你怕个甚?若这贵人想害你家,还用如此拐弯抹角?直让外边那些兵丁拆了你这狗窝就是了.”
这话在理。
如今匠户营这帮人有如蝼蚁,若贵人想害他们,根本无需找理由。
秦永泰纠结片刻,终于低声道:“贵人认识我家妹子?如今她和我那两位侄女可安顿住了?可能吃饱穿暖?”
本来一句平常问候,秦永泰说到最后却红了眼睛。
陈初心中已确定了九成眼前这人就是猫儿的舅舅,却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那两名侄女分别叫甚?多大?”
“大的叫猫儿,过了今年七月便十八了!小的叫虎头,如今也快九岁了.”眼见话已说开,同样在抹泪的秦母抢先道。
“那就是了.”
陈初忽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双手作揖,深深一礼。
这番变故吓得秦氏夫妇连忙起身躲开,秦永泰慌乱道:“贵人不敢.贵人到底是谁啊!何故这般,折煞我一家人了.”
“舅舅,舅母。”
陈初再行一礼,接着招手让长子等人把带来的礼品搬进屋内,这才解释道:“甥胥陈初,此时任蔡州留守司都统制,猫儿是我家正室大娘子。近年猫儿一直寻舅舅舅母不得,心中十分挂念。如今终于寻见舅舅.这些年,舅舅一家受苦了”
“.”
“.”
秦永泰和婆娘对视之后再对视,好像一时消化不了这个信息。
倒是那秦盛武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陈初,“你,娶了我表姐?”
“嗯,叫姐夫。”陈初呵呵一笑。
“姐夫!”
秦盛武不怯场,朗声喊道。
噫,我这小舅子真懂事,值得培养一翻啊陈初一脸欣慰。
可这小子随即又伸指指向了仍旧坐在矮凳上有些失神的陈瑾瑜,道:“姐夫,那她又是谁?”
“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小屁孩!瞎打听个吉尔,一点也不懂事
这时,门外的长子等人抱着大盒小箱弯腰走进了屋内。
长子惯会共情,亲人相认的戏码,自是让他又偷偷抹了两滴泪,见秦永泰夫妇还傻呆呆站在原地,便想要把更多好消息告诉猫儿的舅舅,不由瓮声道:“秦家叔婶,往后就有好日子了。俺们大娘子如今厉害着呢,不但管着几百人的大商行,去年还被封了八品安人,便是见了县尊也不需行礼”
“.”
还在消化劲爆消息的秦母,听长子这么一说登时顶不住了,两眼一翻,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