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来者是客
十月中旬,接连几场绵密秋雨后,彻骨凉意充斥天地。
陈府后宅,却隐隐有股子掩饰不住的喜气。
再过半月,便是侯爷娶令人的日子,府内各处已开始了悄悄装扮。
陈府第六进的后宅,三层正屋涵春堂居中,绕花园四角坐落了四座小院。
分别为玉侬的望乡园,留给蔡婳的青朴园,以及濯缨园和浣甲园
四座小院的名字,乃是陈初搬进来后所改。
望乡和青朴还好,但濯缨、浣甲一听便带着一股武将征伐的铁兵之气,和女子柔美气质格格不入,是以玉侬、蔡婳都没选这两座院子,空置至今。
也只有猫儿接太奶奶来家,暂时安置老人住在濯缨园。
老太太此来自是为了张罗操持‘大婚’一事,不过,此时祖孙两人却围着一台纺车讨论着什么。
“太奶奶,这纺车比老式织机大了一些.”
猫儿绕着纺车左瞧右看,虽能看出太奶奶联合舅舅那帮匠户改进的新式纺车和旧式纺车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缝衣煮饭猫儿熟悉,但纺织一道,却是小白。
坐在纺车前的太奶奶宠溺一笑,熟练操作几下,演示给猫儿看。
见猫儿仍看不明白,便指了指插着三锭细麻的绳轮道:“以前旧式脚踏纺车一次只能纺一锭细麻,这种却可以一次纺三锭,这都没看出来?”
猫儿微窘,紧接却一喜,“太奶奶是说,用了这新式纺车,一人作的工可抵三人么?”
“可以这般讲”
“那,还能加更多麻锭么?”
“你这丫头,倒是贪心,一锭变三锭已是了不得,若无你舅舅和表哥、匠户里的王木匠等人帮忙,老婆子只怕熬到死也弄不出这新式纺车,你却还不满意”
太奶奶笑着嗔怪一句,猫儿嘿嘿一笑,坐在太奶奶身旁,抱着前者的胳膊细声道:“太奶奶也知晓呀,前几日”
说到此处,猫儿笑容黯淡下来,“前几日,官人杀了那批重罪贼人后,短短几日,便有二三十位女子寻了短见。她们没了爹娘、没了家,又遭此大难,需给她们找个合适营生,她们才活的下去呀”
“我乖孙是个心善的.”
太奶奶反手拍了拍猫儿手背,以示宽慰。
猫儿继续道:“当初从贼人手里救下的女子足有六七百人,我那香妆作坊用不了这般多的人,便是在蔡州再开起蕙质兰心分铺,也用不了几人。还需开间专门给女子作工的坊子才成,这纺车若成,便再合适不过了”
“难为乖孙一片苦心。”太奶奶思索片刻,道:“如今这三锭纺车开起坊子足够了,待乖孙这月的大事办罢,我再喊上王木匠钻研一番。”
“嗯嗯。”
“对了,上月在咱庄子外,遇到一伙从周国来往咱这贩棉布的行商,无意听他们说起,如今南边荆湖路已有农人种成了木绵。这细麻布再好,也比不过棉布,乖孙若有志弄成纺场,还需向侯爷进言,在咱淮北种成木绵才是长久之计.”
“嗯,孙儿这就去”
猫儿起身便往外走,太奶奶见她火急火燎的模样,不由失笑,随后却猜到了猫儿的心思,不由一叹,自言自语道:“都怨咱家人都没甚大本事,给乖孙撑不了台面.”
猫儿去往前宅寻陈初时,脚步格外轻快,小脸上一直噙着一抹浅浅笑容。
若不是身后有白露等人跟着,大概要欢欣的蹦跳一下。
太奶奶猜的很对,猫儿开心,正是因为自己的娘家人‘改良纺车’,做出了一些小成绩。
虽然猫儿如今和蔡婳关系愈发亲近了,但私下,偷偷在心里把自己和蔡婳比较一番这种事,猫儿也没少做。
身材、容貌,还算各有千秋,但论起家世,却是猫儿的一大短板。
蔡婳的爹爹是陈初的左膀右臂,兄长和堂弟也都在他手下各有职司,而猫儿这边的家人,尚未看出能对陈初的大事有甚助力,却先出了赵开元那档子事
猫儿也知道,舅舅那帮匠户来了蔡州以后,除了皮匠、铁匠能帮军士们修理甲胄打造兵刃,其他人几乎是被白养着的
这么一比较,赵家亲族便被蔡家亲族比成了废物。
今日,族人终于做成些事,猫儿迫不及待要与陈初分享,便是潜意识里想证明给官人看我家人不是累赘
只不过,当猫儿走到三进院内时,距离陈初的书房尚有百余步,便被宝喜拦了下来。
这种情况很罕见,猫儿有些难以置信的问了一句,“便是我,也不能过去么?”
“大娘子”宝喜一脸为难的低声道:“东家吩咐的是,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东家没说不许大娘子靠近,但东家交待的是‘任何人’.”
宝喜连忙替东家解释了一句,瞄了一眼猫儿的脸色,小心道:“不然,我帮大娘子去通禀一声?”
“算了呀”
猫儿有些失望,但她不是跋扈性子,再者,官人轻易不这般小心,想来是在书房面见什么重要人物,便道:“待他忙完,你与他说一声我来找过他便好。”
“是!”
百步外,惜秋轩书房。
姚长子拄棍立于房门外,极其少见的充当了门童角色。
书房内,郭梁作陪,陈初和已叛齐的原山东路归义军将领徐汝贤分主宾而坐。
谈话已进行一段时间,气氛融洽。
“陈铁戟”
徐汝贤已非齐臣,自不愿再称呼齐国封于陈初的路安侯,只以江湖诨号相称。
说话间,徐汝贤解下了背在背后一柄阔口弯刀。
站在陈初身后的大宝剑微微抬了眼皮,徐汝贤为避免持刃靠近陈初引起误会,不由看向了郭梁。
郭梁会意,上前接了刀,双手奉与陈初。
大宝剑这才又收回了犀利目光。
陈初笑着接了,展开刀身外裹着的麻布,顿觉一股森凉之意扑面而来。
那刀下窄上宽,身长三尺三,柄长一尺,即可单手持握,亦可双手。
刀身遍布百炼钢特有繁复花纹,吞口处刻有‘锟铻’二字。
陈初试着挥了一下,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嗡’一声轻吟,不由赞道:“好刀!”
此时徐汝贤才笑着解释道:“得知陈铁戟本月大婚,山中清贫无所赠,恰好我家哥哥前几年偶得这把锟铻刀,便以此为礼,陈铁戟莫嫌弃.”
“哈哈~”
陈初笑着摆了摆手,道:“徐兄弟莫客气,回山后请代我谢过杨安哥哥。眼下马上入冬,山里可有甚难处?”
“陈铁戟,既相问,山上倒有桩为难事”
“只管说。”
“好吧。八月,我山上兄弟为配合陈铁戟,袭了泰宁军老巢,泰宁军回返后,对我义军穷追不舍,历经大小七八仗冬日山里寒冷少食,受了伤的兄弟最是难熬,若铁戟方便的话,能不能容我受伤的弟兄来蔡州城养伤”
山东路归义军叛齐后,一直驻在百里沂山内。
郭梁早在去年已和其首领杨安取得了联络,去年冬时,归义军缺粮,陈初曾通过水路秘密支援过一批粮草。
有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今年陈初为逼迫郦琼所率的泰宁军撤军,便联络了归义军骚扰泰宁军老巢。
归义军倒也知恩图报,很是配合。
徐汝贤所说的伤员,正是和泰宁军数次交手中,受伤的兄弟。
陈初不做多想,便道:“好说,只管将人送来”
“谢陈铁戟!早闻铁戟急公好义,如今眼见为实,果然名不虚传啊!”
徐汝贤一揖到底
午后,徐汝贤在陈府吃了午饭,被军统的人送去了城外庄子歇息。
不过陈初却歇不得,刚送走山东路归义军的人,郭梁又低声道:“大人,河北路王彦部下焦文通也带着贺礼到了,暂时安置在招待所,大人今日见他么?”
陈初稍微一想,道:“来者是客,怎能把人晾在哪儿,走吧,去见见.”
片刻后,陈初轻装简行,只带了数人,披着蓑衣出府而去。
一直想向他禀告大娘子来过一回的宝喜,始终没找着机会。
府外长街,秋雨迷离。
萧瑟天气中,蔡州城却并不显萧条。
随着淮北之虎路安侯婚期的临近,城内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人越来越多。
这些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有走路时习惯低着头的精壮汉子,有各地来的客商,有行事说话处处透着自信的士子,也有打南边来、不知身份的人士
军统早早便发现了城中鱼龙混杂的情形,向陈初汇报时,后者只道:“只要不生事,不用管他们,来者是客.”
十月十五。
府衙大堂,孙昌浩坐在公案后,头顶那块匾额,上书‘公明廉威’四个大字。
下方,一众官员吵吵嚷嚷如同菜场。
但他们讨论的话题,却让孙昌浩烦闷至极
“要我说啊,路安侯家中无长辈兄弟,咱们同僚需多帮他支应才是。吉日定在二十八,咱们干脆从二十日开始就别上值了,都去侯府帮忙!”
刚刚调任蔡州的徐榜急于表现,但他这个离谱建议便是蔡源和陈景彦听了也连连摇头。
最终由老成持重的蔡源道:“怎可因私废公!府衙还是需要人当值的。不过,路安侯大婚当日,想来会引来不少百姓看热闹,再加宾客众多,倒需多留意.苟孔目,届时需多加人手在洒金巷维持秩序,万万不可因喜生悲,出现拥挤踩踏等事故.”
“是!蔡主事只管放心,底下的兄弟们心里有数!定不会让侯爷大喜日子生出乱子”
苟胜笑的见眉不见眼,连连保证。
其余诸官,你插一嘴,我提一议,纷纷建言,唯恐显得对路安侯婚事不够上心一般。
“诸位,诸位”
孙昌浩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可连喊两声,乱糟糟的堂下竟没人发现他这位名义上的府衙老大发声,孙昌浩愈发恼怒,抓起惊堂木便狠狠往案上拍了下去。
中途,却又不自觉的收回了大部分力道,但‘啪’一声脆响还是让众人扭头看了过来。
“孙大人,你有事么?”徐榜迷茫的眨眨眼,明知故问。
孙昌浩深呼吸两次,努力压下烦躁情绪,道:“诸位,此处乃府衙大堂,非是路安侯家中的花厅,你们把一人私事拿到公堂上来议论,合适么?”
徐榜尚未回话,西门恭却先跳了出来,“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淮北之乱历时数月,终在路安侯和大伙齐心协力下得以平定。如今既无流民灾荒、又无乱军犯境,还不允大伙松泛些聊聊这喜事?莫非莫非大人不满这门婚事?”
“休要胡扯!”
老好人也装不下去了,孙昌浩只是说在公堂谈私事不合适,何时说过不满这门婚事了?
眼下便是朝堂诸位重臣也纷纷遣家中子侄送来贺礼,听说就连皇上也会有所表示。
孙昌浩算哪门子妖怪,敢不满这门婚事.这锅他可不背。
耳听孙昌浩呵斥,西门恭也不怕,只道:“那便奇怪了,既无不满,大人为何不允我们谈论此事?要知晓,此次路安侯大婚,宫中也会派人前来恭贺,届时如何接待、如何安置,都是大事啊!若出现失礼、纰漏,丢的是咱蔡州全府的脸面!如此说来,这也算公事吧?既是公事,为何讨论不得?”
西门恭强词夺理,徐榜连忙配合,“西门局务,所言极是!”
孙昌浩看着下方两人一唱一和,藏在袍袖手攥成了拳头。
这帮桐山人中,西门恭和徐榜最跳,每次他说个甚,两人必定反对。
特别是那西门恭,自己到任当天就敢不露面迎接。
如今他掌管着全府最肥的盐铁局务。
孙昌浩可是清楚的很,蔡州城南工业区,有焦炭坊、冶铁所,都是佣工数百人的大作坊,其中涉及的税务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可这西门恭却连账目都不给他看一眼
并且这货整日抱着账本往隔壁的留守司衙门跑,不知道的,还以为路安侯是这蔡州知府呢!
孙昌浩平复了一下情绪,抬眼看向了陈景彦后者察觉他看了过来,随即端茶,掀开杯盖,认真的吹起了茶汤上漂浮的茶末。
吹啊吹,一遍又一遍,偏偏不和孙昌浩有任何眼神交流。
自从初十日,因坐席一事无声对峙一番后,两人之间那股‘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的默契,再也没了。
眼瞅陈景彦没有任何帮自己说话的意思,孙昌浩再也待不下去了,起身拂袖而去
只是
回了府衙后的官舍四季园。
家里同样不省心。
后宅,‘啪嚓~咔嚓’的脆响接二连三。
走到正屋门外,孙昌浩才发现吴氏正在发飙,花囊、卷缸、茶盏被摔了一地。
孙昌浩没敢直接进屋,先向院内的婆子打听了一番才知晓,昨日,吴氏去城外游玩,路过城东的令人娘娘庙,见此处香火极盛。
差人打听了一番,才知晓,此处小庙供奉的竟是城中的路安侯夫人。
为活人立庙,这待遇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更别说自视甚高的吴氏了。
于是,回城时不免嘟囔了几句‘便是当今皇后也没这般的’、‘一个个小小令人,僭越不说,如此供奉,也不怕遭了天谴!’
本来只是几句牢骚话,不想,府衙内专门服务她家的抬轿轿夫听了却不依了。
有人大着胆子请孙夫人慎言,还道,水患后蔡州无疫,全因赵令人替全府百姓担了,为此赵令人大病一场,差点丢了性命
这名轿夫已经相当克制,也就是忌惮她知府夫人的身份,若是旁人敢咒令人‘遭天谴’,哥几个当场得把人打一顿。
但在吴氏听来,却气炸了肺!
我堂堂颍川吴家女、知府夫人,你们一帮贱役也敢驳我?
吴氏大怒之下,当场命娘家带来的随行家丁,将这几名轿夫打了一顿。
轿夫们自然不敢反抗。
可不想,今日吴氏准备出门时,轿夫们统统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了
吴氏不由勃然大怒,一帮贱役竟敢跟我甩脸子!
于是,就有眼下情景。
恰好,吴氏看见了站在院内的孙昌浩,腾腾腾冲上前来,以指作戟指着孙昌浩的鼻子骂道:“你当的甚龟孙知府!连轿夫都敢欺辱于我!快派差人将那几人给我捉来!蔡州府衙上下简直没有一点规矩,姓孙的,你若不会管教,我来替你管!”
“.”
孙昌浩哪里指挥的动那些差人衙役啊!
这知府任,少说还有两年多,孙昌浩善隐忍,却不是一个甘愿放弃权势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为了攀附权贵而做了吴氏的接盘侠。
如今的蔡州,他被边缘化几乎已成定局,自是不甘。
但想要在蔡州掌权,需先有自己的班底才成.可眼下局面,全府上下以路安侯马首是瞻,如要破局,须借外力
看着气疯了似的枕边人,孙昌浩忽然心生一计。
“夫人啊,为夫也想为你出了这口恶气,但为夫手中无人,徒呼奈何!哎”
“你一个知府,还使唤不动差人衙役?”
“夫人以为呢不然上月繁儿被打,陈德廉都无法帮他伸冤,正因那殴打繁儿之人是路安侯的走狗!”
“路安侯!”
不提吴逸繁被打一事还好,一说起这个,吴氏愈加咬牙切齿,再加今日之事皆因那赵令人所起,吴氏突然间对这对素未谋面的夫妇恨意大起。
只觉来蔡后诸多不顺,全赖这对夫妇。
“狗屁的路安侯,狗屁的赵令人!一对村夫村妇罢了!”
吴氏骂道,却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虽无交道,但蔡州满城百姓对这对夫妇的崇敬,仍让她微微生出些许怯意。
见此,孙昌浩赶忙惶恐道:“夫人,慎言!小心被他们听了去.”
这句话像是一根导火索,烧掉了吴氏最后一丝理智。
只听她陡然提高了音量,“没卵子的怂货!你怕他们,我们吴家可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