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天下汇聚
自从十月十六日,蔡州新任知府孙昌浩突然称病休养,至今,一家人待在四季园官舍已两日间未曾露面。
主持府衙工作的重任自然落到了贰官陈景彦身上。
不同于以往相对隐秘的官场争斗,这次孙知府想借妻家立威、却又被路安侯狠狠打脸的事件闹的太大了,以至于整个蔡州官场,甚至城中百姓都隐隐看出些苗头。
‘官’一旦没了威严,再想坐于大堂之首发号施令,就会变得如同沐猴而冠一样可笑。
蔡州府衙非桐山系的官员,亲眼目睹了上任知府左国恩、现任知府孙昌浩先后两次想要从桐山系手中夺权,继而失败的情形,不由收起了最后一丝想要在双方之间摇摆的心思。
如今,他们有个共识.掌兵的路安侯加上文官陈景彦、蔡源等人,已是蔡州实质上的土皇帝,任谁也扳不倒。
当初左国恩虽也尝试过拿回一部分应属于知府的权力,手段却相对温和,路安侯这帮人便也给了左国恩体面,最后帮他迁任颍州。
如今,争权的冲突已不存在,左国恩反而和桐山系保持了一种友好、甚至可以说是相对松散的联盟关系。
而孙昌浩欲要夺权、立威的手段强硬了些,路安侯回应的方式却更强硬
不但将行凶之人是知府家下人的事告知全城,还将吴家侍卫当街打残。
这么一来,府衙诸官和陈初落了为民伸冤的名声,孙昌浩也被钉在了‘反派’的耻辱柱上。
十月十八,午时。
三十有六的胡佺带着刚及弱冠的学生司俊卿远眺蔡州东门。
两个各作行商打扮,牵了一头小毛驴。
蔡州城汇聚南北客商,二人混在其间也看不出甚异常。
两人左侧,是人来人往的城南工业区,此时正值各家场坊午休用餐时间,场坊内涌出大批青年工人,三三两两聚在场坊外出售炸糕油饼、汤饭馒头的小铺前。
正值一天内生意最红火的时段,那售卖吃食的小铺全家上阵,男人支应着锅灶、女人与顾客打包、老人搭手收拾打扫、孩童则收钱会账。
一时间,占地方圆数里的工业区外围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说笑声汇聚成一片低沉的嘈杂。
此处虽略显杂乱,但比起胡佺和司俊卿一路走来见到的凋敝景象,还是这般吵嚷的烟火气更令人舒坦。
“小哥,买干果么?”
一名小贩主动凑上来兜售。
“谢过,不要”
司俊卿婉拒了小贩,待对方走远了些,才感慨道:“先生,此处热闹,便是咱大周沿淮数府亦不如,更别提伪齐治下的颍、寿两州了。同样遭了水患,这路安伪侯果真有些手段.”
今年五月大水,遭灾的不止齐国淮北,周国淮南同样一片汪洋,人为鱼鳖。
胡佺自然知晓这些,点点表示认同,随即低声提醒了一句,“说话留意些”
“是!”
两人牵驴进城,蔡州为方便商旅频繁往来,几乎取消了所有入城手续,便是勘验路引、籍册都省了。二人顺利入城,悄悄松了口气,司俊卿不禁又向师父说起了自己的感受,“先生,蔡州城防如此松懈,若大周天军寻机提前潜入城内,来个里应外合,想来拿下这蔡州城不难。”
胡佺同样有这种感觉,却又觉着那路安侯如今能在淮北声名鹊起,不该如此大意,一时有些想不明白。
入城后,两人沿着衙前主街走了没多远,迎面撞见一支驼队,骆驼在这中原腹地,实属罕见,沿途百姓不由纷纷好奇打量。
可见了驼队中的随行人员,下意识生出些许畏惧。
司俊卿也不由低呼一声,“金狗!”
“慎言!”
胡佺严厉的瞪了司俊卿一眼,如今深入伪齐国土,司俊卿一再说错话,什么‘路安伪侯’,什么‘大周天兵’,什么‘金狗’
照这么下去,别说完成兵部陈侍郎交待的任务,便是他师徒两人能不能平安回到大周都不好说。
见师父动气,司俊卿赶忙住嘴不语。
胡佺拉着学生站在了路旁,好给驼队让路,并借机细细观察了一番。
那驼队随行人员,人人髡顶、脑袋两侧各结发辫,垂发于耳畔。
待驼队走远,胡佺才低声向学生解释道:“这帮人并非金人。”
“啊?那他们是.”
“契丹人!”
“辽人?”
“嗯,只有辽人耳畔垂发结辫,金人则不结辫,垂散发.”
胡佺趁机向司俊卿讲解道,对于年轻、且出生在南方的后者来说,‘辽国’已经是一个只在书上出现过的国家了。
大周朝堂对辽国灭国一事讳莫如深,但亲身经历过丁未之难的胡佺却知晓,大周在辽国灭国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
当年,金国突然崛起于辽地,辽国承受了极大压力。
大周见此,不由动了心思。后于政宁六年,也就是丁未之难发生前十年,大周不顾与辽国间的兄弟之盟,秘密派出使臣从山东路登州出发,泛舟渡海联络金国,议定南北共同夹击辽国之策。
随后数年,大周军队虽表现拉跨,但总算通过赎买,从金人手中拿下了朝思暮想的燕云等地。
可随后事态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大周朝堂的预计。
灭了辽国这只狼,不想却养出了金国这只虎。
短短几年,金国便占了大周半壁江山,并掳走皇帝、皇子帝姬、臣工百姓北返,扶植刘豫登基称帝。
原辽国贵族如今多在金国充任中下级军官,或任金国皇族家臣。
比起灭了故国的金人,辽人最恨的却是背弃盟约的大周。
当年大周的选择并不好以简单对错来评论,毕竟,为国谋土这件事,是任何一个政权都乐此不疲想要做的。
大周错就错在,对自己、对手的实力没有一个清晰认知,以至连累千万黎民。
并且,背盟这种事不符合儒家‘礼义仁智信’中‘信’的操守,是以大周南迁后,此事成了不能言说的秘密。
其实,抛开这点,更让大周朝堂难堪的是.即便背弃了辽国,却也没落着实惠,反而丢了半壁江山。
偷鸡不成蚀把米。
显得大周上下很蠢
被人说‘坏’尚且能忍,但做了蠢事,人总会下意识逃避、甚至抹杀这段回忆。
除非收复故土,才能抹掉这段屈辱印迹。
思绪飘飞间,胡佺师徒二人已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蔡州府衙。
“这位差爷,家师与柳川先生有久,烦请通报”
司俊卿上前,向值守在府衙大门外的衙役道。
那衙役听说是柳川先生的故人,客气道:“小先生,着实不巧,柳川先生八月随军去了寿州,至今未回.”
得知陈景安不在蔡州,司俊卿不由失望,再转至胡佺身旁低声询问道:“先生,我们去寿州寻柳川先生么?”
胡佺稍一思量,低声道:“我这位同年和路安侯关系匪浅,再过几日便是路安侯大婚,想来他怎也要回来一趟。咱们就在蔡州等着吧,正好趁此四处看看,这蔡州,处处透着不同”
司俊卿还想说什么,胡佺却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寻个安稳处再谈,司俊卿会意,就此住嘴不语。
未时,两人在城中寻了处客栈落脚。
关上房门后,司俊卿迫不及待道:“先生,咱们一路行来,也就这蔡州左近把百姓安置妥当,想来这路安侯也是忠良之辈,先生若能说动柳川先生劝说路安侯一番,他应会深明大义,率军归正大周”
走了一晌路的胡佺在榻上坐了,脱掉靴子揉了揉酸疼脚板,这才批评道:“天真!这路安侯乃海外归来之人,未食过一粒周粟,何来对大周的‘忠’?”
“那”司俊卿一滞,不由道:“那咱们千里迢迢跑来为何?”
胡佺微微一叹,低声解释道:“他所辖之地位置紧要,咱不求他对大周忠,但他也未必对齐国有尽忠之念,咱们此来,先结个善缘便好。以后,说不得有大用处。”
“可惜了”司俊卿稍稍沮丧,进入蔡州后,他对路安侯观感不错,自是恨不得让大周当场招揽了这等仁勇之辈。
胡佺却哂然一笑,“进到蔡州地界这几日你没听说么?路安侯与本府知府、吴家女婿闹的不可开交,那吴家在齐国声势不小,若就此打击路安侯,咱未必没机会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咱们静待事态发展便是.”
“是,先生。”
客房门外,师徒俩方才在城外偶遇的兜售干果小贩,听见有脚步声走来,匆匆离去。
未时末。
蔡州留守司官衙。
随军录事唐敬安呈上了刚刚编纂出来的《地方政务判定标准》,垂手道:“东主,暂时羁押在朗山县的乱军俘虏仍有一万一千单七十六口,依东主之意,划拨给四海商行朗山田庄四千口继续劳改,划拨与寿州七千口趁今冬枯水期疏浚淤塞河道、整理抛荒田产.但.”
唐敬安顿了顿,小心看了陈初一眼,后者从籍册堆中疑惑抬头,问道:“但什么?”
“但蔡三娘子与我讨要千口劳力,欲要作为下井掘煤、开山挖铁的矿工使用”
“哦?”
陈初稍微一想便道:“给她吧,朗山、寿州各抽出一成俘虏交与她。”
唐敬安闻言,心里有了底,拱手道:“东主若无事,属下便告辞了。”
“稍等。”
陈初说了一句,继续低头细看唐敬安刚交上来的文书。
上面的内容,涉及农事、教育、人口各项事业发展的量化评判标准,以此作为未来考核地方官员执政是否合格的标准。
为如今正在做里正的徐志远、西门冲、陈英俊等人量身打造。
以前,唐敬安跟在陈初身边的角色更像是一个账房先生,但随着陈初势力的急速膨胀,唐敬安负责的事项越来越多,经手的权利也越来越大。
但他很清醒,心知自己只是运气好,上了一艘前途无量的大船,并且恰好跟在了舵手身旁。
所以唐敬安对自己、对家人要求很严格,不该拿的钱一文不动、不该结交的人便是送礼上门也要扔出去。
以免行差踏错,毁了自己一片光明的前程。
待在陈初身旁,他最清楚,贺北那帮人整天没事,就盯着自己人寻麻烦呢。
正思索间,陈初看完了出自唐敬安手的《地方政务评定标准》,满意的点了点头,忽道:“敬安今年马上三十岁了吧?”
“劳东主挂念,属下过了腊月便三十整了。”
“嗯,三十而立,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啊.”
陈初笑眯眯看着唐敬安,后者从这句话中听出些弦外之音,不由得心脏砰砰作响。
便是双手都因激动微微发抖,为避免在东主面前失态,唐敬安悄悄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陈初也不绕弯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告身状,抛给了唐敬安,“这几日,歇息几天吧,好好陪陪爹娘妻儿,下月月初前去上任”
从陈初话中,唐敬安已猜出自己怕是已等到了平步青云的机会,可还是忍不住哆嗦着双手打开了告身状
齐随周制,官员任命的黄碟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制授告命,由皇帝授命,多用于对执政大臣的任命。
第二种是敕授告身,由当朝宰执直接除授,一般用于中级官员的任命。
第三种,也就是唐敬安现在手里拿的这种,叫做奏授告身,由尚书省出具,用于中下层官员的任免。
上面吏部大印、御印皆在,唐敬安看着告身状上‘寿州府路安县知县’的官职,再看看自己的名字,不觉间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仅仅三年前,他还是一个靠帮人写信、与人会账誊写挣些吃食钱的穷酸士子。
那年,鹭留圩招账房先生,他的好友柳长卿推荐他前来应聘。
那时,唐敬安想的不过混口饭吃,不想,却是登上了一条青云路
“东东主”
唐敬安嘴唇一阵哆嗦,想说些什么,却组织不起像样的语言。
陈初摆摆手,少见的语重心长道:“敬安,这次官职调动,整个淮北三府新任知县中,唯一一个出自留守司属官的便是你,你到任后,需何助力,只管与我来信。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莫给咱留守司丢脸!”
唐敬安一阵心旌神摇,不由噗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东主只管放心!属下必不会让东主失望!”
久在陈初身旁,唐敬安知晓东主的短板,那便是.手中无可用的文官,所以这次淮北安排官职,大多落到了蔡、徐、西门家。
就算桐山系同气连枝,但几家出仕的官员,终究天生自带着各家的烙印。
陈初扶持唐敬安,便是要扶持根正苗红的嫡系,不然文官全靠别人,太不稳妥了。
唐敬安自然能看出陈初的苦心,甚至他任职的‘路安县’也是后者名义上的封地。
这份信任,不可谓不重
申时初。
唐敬安出留守司时,稍稍有些恍惚,狠狠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才确定不是梦境。
秋日萧索,却也难掩心中火热,唐敬安知晓自己本事不算大,但东主既然把自己立为了标杆,唯以‘死忠’为报了
值房内,却又来一拨人。
陈初把唐敬安交上来的《政务标准》又看了一遍,抬头瞧见李骡子和李科恭敬站于条案之前,不由笑道:“坐啊,喝茶自己倒,来了我这里无需客气。”
李骡子稍显拘束的在椅子上坐了,上身挺的笔直。
李科却笑呵呵的拎了茶壶,先给陈初添了一杯,又给自己和李骡子各倒一杯。
见此,陈初笑道:“举业,不是说要成婚么?怎还没动静?可是找不到婆娘?”
李科嘿嘿一笑,道:“上月得了东家赏,正在老家翻盖新屋哩,我娘给我说了邻村一个女子,待腊月便成婚。东家可莫忘了,答应过属下,成婚时亲至啊”
“放心,忘不了。”陈初笑笑,又道:“不是给了伱两个月休假么?不在家和未来娘子培养感情,又跑来蔡州作甚?”
“嘿,东家大婚临近,牛鬼蛇神都跑来咱蔡州了,属下担心骡子哥忙不过来。”
“哦?近来又有甚大发现么?”
“不知算不算条大鱼.”
李科说话时,看向了李骡子,示意后者向东家禀报。
李骡子这才起身,拱手道:“侯爷,漕帮的兄弟月初载了一船来蔡州的行商,其中有两人引起了罗大档头的注意,进入蔡州界后,咱们军统的人便盯上了他们。”
“哦?是作甚的?”
“是来找柳川先生的,来人是南朝人”
“找柳川先生?”
陈初摸了摸下巴上微微剌手的胡茬,又问:“还有别的消息么?”
“目前只确认了年纪大些的叫做胡佺。”
“胡佺?”
“嗯”
李骡子随即掏出一张笺纸,上头记录了胡佺此人的生平。
‘政宁十四年二甲进士’
哟,和陈景安同科,原来是同年。
‘坐师陈伯康,现任南朝兵部侍郎,乃南朝主战派中坚’
笺纸上只有简略二百余字,简明扼要,从中能窥见不少信息。
陈初知晓李骡子不善文书,不由扬了扬笺纸,笑道:“这上面所写,出自举业之手吧?”
“属下不过是替骡子哥总结了一番,调查之事,全赖骡子哥。”李科也不争功,笑嘻嘻回道。
陈初笑笑,“继续盯着吧,不要打草惊蛇”
议罢此事,陈初忽又问道:“今日进城的那帮契丹人摸清底细了么?”
“回侯爷,为首之人名叫萧仲显,原是辽国后族显贵,灭国后,做了金国海陵王的家臣,负责为王府搜寻天下奇珍、打理生意.”
“哦做生意好啊,有机会我见见他。”
“东家,咱们产的这好物卖与他们简直可惜了!”
李科下意识道。
在他眼中,不管是契丹人还是金人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四海商行、路流域农垦生产的精细物件卖与他们,他们也不懂欣赏。
再者,丁未之难中,金人为祸甚重,汉家儿潜意识里不愿与他们打交道。
不想,陈初却呵呵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一枚椭圆形的青色果子,道:“总有一款适合他们,你看看这个”
陈初随手抛了过去,李科接了,左看右看不认识,干脆放进嘴里嚼了几下。
陈初本来想阻止,稍后一想,吃上一颗两颗不碍事,便笑着解释道:“这玩意是琼州商人带来的,嚼了此物,提神醒脑,飘飘欲仙,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家伙上瘾,是一款牟取暴利的绝佳商品”
一旁,李科已嚼的满嘴红色汁液。
刚开始,是直冲脑门的清凉之感,随后,却又生出一股淡淡的苦味。
再过片刻,李科却犹如吃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李骡子见此,赶忙上前搀了李科,讶异道:“侯爷,这是甚仙果?直把李兄弟吃晕了,好大的药力!”
“呵呵,这个叫槟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