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你们怎不去死?
戌时末。
凛冽寒气中,怀远县卢家岗卢家大宅,被手持火把的漏网贼人靳太平所部围了个水泄不通。
至于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二百余庄丁,要么藏在家中瑟瑟发抖不敢露头,要么趁夜逃去了县城搬救兵,便是有个别对主家忠心之人欲要上前营救,也被三两下当场格杀。
总之,这帮没见上过战场、没见过血的青壮,四字可概括.难堪大任。
而半个时辰前,还聚在堂中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众多乡贤,此时已被黑布蒙了眼睛,绑缚了手脚,如同破麻袋一般丢在马背上。
他们的随从以及卢家老小,被赶到了卢家大宅院外空地上,一个个缩着脖子、低着头,唯恐惹贼人不顺眼被一刀砍了。
那卢家大郎与身旁二弟悄悄以眼神交流一番,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些许疑惑。
淮北之乱刚刚过去没多久,贼人凶残皆有耳闻,可贼人进庄后,暂时尚未大开杀戒,也未曾欺辱女子,着实让人意外。
难道是因为靳太平所部原本出身官军,比其他贼人多了些操守?
想到这里,兄弟二人隐隐觉着今夜未必是必死之局。
果然,贼人中一头领模样、脸上涂满了黑灰的精瘦汉子坐在马背上扫量众人后,哑着嗓门道:“好教诸位知晓,我家靳将军路过贵宝地,不为杀人,只为求财。尔等回家后速速备齐纹银十万两,三日后,我差人去各位府上提银,若谁家报官陷了洒家手下弟兄,莫怪我等不留情面,撕了你家老爷的肉票!只要我等能平安得银,自放诸位员外回家”
听闻对方此次只为绑票,众人不由同时松了一口气,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求财便好,求财便好啊。
暂时没了性命之忧,卢家大郎不由心思活泛起来,稍稍酝酿一番勇气后,壮着胆子道:“诸位好汉,我卢家平日修桥补路、造福乡里,稍有余财也大多用来做了善事,短时间,哪里凑得出十万纹银啊,还请好汉减免一二.”
卢家在怀远经营上百年,自然拿的出十万纹银,但凭白舍去这么大一笔钱也差不多要掏干家中积蓄了,卢家大郎自是心疼,便想讨价还价一二。
那黑脸精瘦汉子却讥笑一声,道:“也可。砍去卢员外一臂免你两万两、砍去一腿一臂免你家四万两如何?”
说着,黑脸汉子下马走到了被反绑着搭在马背上的卢远举身旁,伸手取出了后者嘴巴上的破布,笑道:“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卢员外的意思.”
方才对话,卢远举全部听在耳中,此时破布一去,登时张口大骂道:“逆子!伱恨不得为父死了继承家业么?快快凑钱给诸位英雄,钱不够就典屋卖地.”
卢家大郎尚未来及开口,那卢家二郎却也换了副嘴脸,对兄长呵斥道:“大哥!都甚时候了,还计较财货!钱不够,我典了我那铺子、去我岳丈家借钱,也不能使爹爹受半分损伤!”
“.”卢家大郎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他又不是真的想让父亲出事,只是想尽量为家里留下些辛苦攒下的银子而已。
兄弟二人的态度反差,让卢远举更加愤怒,不由当着全家的面大喊道:“卢家子孙听好了!若大郎凑不够银子救我,致使老夫被撕票,家中产业长房一文不得继承!”
“.”
百口莫辩的卢家大郎只能惶恐跪地,磕头道:“父亲休恼,儿一定砸锅卖铁救您老平安回家!”
继承不继承家产先不说,若今日卢家大郎落个故意不救父亲、间接弑父的名声,他这辈子就完了。
“还是你家二郎孝顺。”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黑脸汉子笑嘻嘻道,便要重新堵上卢远举的嘴巴,后者却在嘴巴被堵前一刻,又交待一句,“切莫报官、不可伤了提银英雄.”
亥时初。
贼人裹十几名乡贤、连带怀远知县扬长而去。
觉着逃过一劫的众随从纷纷围在卢家人身旁,愁眉苦脸讨论起来。
“卢公子,怎办啊!”
“卢公子,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卢家大郎冷冷看了一眼自家二弟,随即低声道:“事到如今,还能怎办。诸位赶紧回家筹钱吧!杜二,你家主人与本府都统制于七安大人有旧,速速派人去宿州搬救兵!”
“可是.”杜二犹豫了一下,却道:“可是,方才卢老爷说了不让报官啊!若报官了,他们撕票怎办?”
“报官了也不可使官军轻举妄动!三日后贼人提银,咱只管给了,他们得了银子定然返回老巢,让官军悄悄尾随摸清贼人巢穴,待他们放了各家老爷后,再让官军围剿,讨回大伙的银子!”
“好主意!”
“还好有卢公子在!”
惊惧之下,还能有如此清晰思路,各家随从不由纷纷称赞,随即连夜往家中赶去。
却说那厢边,贼人捉了人后,也不急着隐藏,竟大摇大摆杀去了怀远县城。
县城内,已得了庄丁连夜报信。
听闻知县大人和众多乡贤被贼人所虏,其余官吏不敢怠慢,连忙组织百余签军、三班衙役、狱卒,勉强凑了二百人,战战兢兢往卢家岗摸去。
不想,刚出城十里,便迎头撞上了大队贼人,只一个照面,怀远县临时拉起这帮人便被冲散,溃逃回县城。
贼人依旧不疾不徐,至子时赶到城下。
怀远县四门紧闭,城墙上被临时喊起来守城的百姓一脸惊恐的望着城下乱军。
贼人动辄屠城的凶名早已传遍周边府县,便是主簿、典史、县尉等官员同样吓得大惊失色。
但让他们更无语的是,知县曹凤来被贼人以刀相迫哆嗦着来到城下,竟喊道:“本官乃怀远知县,城外英雄欲要进城歇息一晚,快快开城、快快开城啊”
“.”
城上一片哗然,众官员面面相觑后,默契的装作听不见。
一县知县担的是守土护民之责,我家知县却来替贼人叫门,还要一点脸皮么!
曹凤来被踹了几脚,还被威胁要剁他指头,不由喊的越发凄厉,已经带上了哭腔。
城上依旧充耳不闻。
直至半个时辰后,曹凤来嗓子都喊劈了,贼人才押着他徐徐退进了阴冷冬夜中。
第二日,当初为祸淮北的乱军残部进入宿州的爆炸消息迅速扩散。
一时间,宿州四县一日数惊,紧邻怀远的蕲县、灵县更是连白日都不敢开启城门。
宿州府衙自然不敢怠慢,毕竟被掳走之人,皆是有头有脸的士绅,和府衙各级关联颇深。
比如那被掳走卢远举,是府衙户曹主事的岳丈;另一名被掳走的杜益戎又是都统制于七安的连襟
腊月初三,于七安带两营军士进驻怀远县城,当日,秘招卢远举、杜益戎等人家人,定下计策。
初四黄昏时分,贼人依约持各家家主随身信物登门取银。
此时人还在贼人手中,各家子侄谁也不愿背上‘吝财害父’的名声,倒也乖乖配合。
等贼人携银离去后,埋伏在左近的宿州厢军派了精锐悄悄跟了上去,只待摸清贼穴所在。
各家子侄跟随于七安衔行在后.不跟着不放心啊!士绅家财多集中在田地、铺面等不动产上,三两日间筹措纹银十万并不是一桩易事。
除了卢家、杜家等坐地数百年的大户,其余士绅家多以田宅、铺面做了抵押才借来这么一大笔钱财,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当日戌时,前方尾随军士向跟在后方的于七安传信道:十余股贼人汇于一处,一路往南去了。
怀远位于淮水北岸,往南
压上了一家身家的韩骏之子不由紧张道:“于统制,贼人往南,莫非是要从水路逃遁?”
于七安却淡定道:“本官早已安排了水军战船等在淮水畔,放心,跟不丢。”
“啊呀!还是大人思量的周全!”
“有于将军在,我怀远士绅安矣!”
四周登时一阵恭维,便是卢家大郎闻言也放松不少.十万纹银啊,不是十两!父亲需救,这银子也得保!
子时。
隆冬夜深,万籁俱寂。
‘咕咕~咕咕~’
怀远临淮水畔的一片松林内,响起几声婉转鸟鸣。
黑漆漆的江面上,忽然亮起两盏孤灯,向岸上画了三圈,随后两艘商船靠岸。
脸上涂了锅底灰的马邦德这才带着弟兄们拉着一辆辆驴马车走出了林子,双方一照面,马邦德便低声招呼道:“史虞侯,久等了。”
“呵呵,不久,快上船吧。”
宁江军水军前营营正史大郎抱拳回礼,一旁的史五郎眼瞅一个个沉重箱子搬进了船舱,不由喜笑颜开道:“还是侯爷做的大生意,我家兄弟几人干上三辈子水上营生也得不来今夜一成。”
搬运银子足足用了半个时辰,直至丑时,两艘吃水极深的商船这才收了跳板,扬帆起航。
离岸行出十余丈,立于船首的史老大忽朝岸上大笑两声,朗声道:“夹了比的杰克船长在此谢诸位军爷相送!”
“.”
岸上一片沉寂,仿佛真的没人一般。
“大哥,夹了比是哪儿?杰克船长又是谁?”
“我也不知,侯爷让我这般喊的”
史老大答了七弟幺儿的话,从船头转去了船尾,正当史幺儿不明所以之时,隐隐听见后方不远处有夜风鼓帆的声响。
他们所乘这艘船就在队尾,后方不该再有船才对,史幺儿转念一想,惊道:“大兄,我们被宿州水军的船咬上了!”
史老大却面不改色,反而以赞许口吻道:“夜间行船,不掌灯火。想来追兵也是极为熟悉水道之人.”
像是为他的话做注脚,黑呼呼的江面上,后方那船唯恐看不见跟丢,不由加快了船速,已隐约可见白色船帆。
“大兄,怎办?”史幺儿有些着急。
史老大却笑着回头道:“可准备好了?”
“嘿嘿,兄长,早已准备妥当.”
黯淡星光下,却见史家三郎、四郎、五郎带了十余名精于水性的汉子,腰间挂了换气用的王鱼鱼鳔,手中各拿了凿子、钻子。
为避免体温在冰冷江水中快速流失,身上涂了厚厚一层猪油,反射着星光,愈显精壮。
“去吧,小心些。”
“嘿嘿,兄长安坐,且等着看好戏吧”
腊月初五。
午时。
怀远县县衙,于七安坐在大堂上首,下方各家士绅子侄一个个顶着黑眼圈,满脸疲惫,一身颓丧。
昨夜,本来一切照计划进行着,不想,水军战船跟随贼船途中还是出现了纰漏。
那战船好死不死,竟然沉了
这一下,既没摸清贼人巢穴所在,也丢了银子线索。
众人有心抱怨几句,却见于七安同样面色阴沉,不由将怨言都憋了回去。
午时中,压抑氛围中,终于得了一个好消息曹知县、卢远举等士绅在城西三里被人找见了!
两刻钟后,曹知县等人被送回县衙。
原本得体儒雅的士绅二话不说,当即让县内酒楼送来一桌席面,直接在府衙大堂内狂塞起来。
韩骏和杜益戎甚至因为争抢一只肘子还拌了两句嘴,显然是饿极了。
填饱了肚子,洗了手脸,众士绅在大堂内坐了一圈,喝着茶谈起劫后余生,一阵唏嘘感叹后渐渐恢复了体面。
于七安这才抽空问了一句,“诸位乡贤,可还记得这几日被关在何处?”
“贼人劫了我等,便蒙了眼睛,不辨南北,实在记不得了。”
卢远举刚答一句,却见一旁的韩骏听儿子俯身说了几句什么,陡然大怒,“败家玩意儿!竟为了筹银押了田宅?老子还没死,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爹,若不筹钱,儿子担心贼人撕票啊!”韩骏之子委屈道。
‘嘭~’
韩骏一拍桌子,骂道:“那贼人未必有胆量敢杀我!再者,便是为父身死,也不该拿全家资产救我!如今掏空家底,咱一家几十口喝西北风么!还不如让为父死了!”
韩骏说的慷慨激昂,但,那晚他被捆在马背之时,可不像这般无惧生死啊!
当时那眼神,可怜巴巴望着儿子,唯恐后者不救他一般
也是,那会儿真的面临着生死,他自然惜命。
眼下,已得了平安,于是平日侃侃而谈培养出来的‘士人气概’便又冒出了头。
卢远举等人同样如此,忽然肉疼起那笔银子来,不由向于七安质问道:“于都统,便眼瞧着贼人带走金银不做阻拦么?”
我阻拦尼玛!
若不是担心打草惊蛇,贼人伤了尔等性命,老子让贼人上船的机会都没有!昨夜老子沉了一条船、折了几十名兄弟,你们竟还有脸问我!
还好有连襟杜益戎站出来说和两句,于七安这才压下怒意,诚恳建议道:“昨夜贼人走的是水路,如今淮北三府都在路安侯控制之下,若想追查贼人踪迹,还是请蔡州留守司协查为好”
“不可!”
于七安话未说完,已被卢远举打断道:“路安侯狼子野心,若被他查到贼人巢穴,那银子定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尼玛,都甚时候,还记挂着银子呢!
于七安往下方扫量一眼,发现士绅们皆是一副认同卢远举所言的模样,干脆住嘴不语。
尴尬沉默间,忽有门子来报,“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路安侯陈,亲率大军已进抵城外三里,前锋马军正快速接近县城.”
堂内顿时一静,一直失魂落魄坐在下首的知县曹凤来闻言,猛然起身,下意识道:“速速关闭城门!”
“不可!”
于七安却大吼一声,阻了曹凤来,随后皱眉解释道:“路安侯是官军!若防贼一般关了城门,定会触怒于蔡州大军!我与路安侯在东京城有数面之缘,先把人请进来,打听清楚对方所为何事.”
未时初,于七安同怀远官员及众多士绅于城门迎接陈初。
陈初面色不善,带亲兵营入城。
进了县衙,于七安请陈初上座,后者也不客气,大咧咧在上首坐了,冷眼环视诸人。
气氛冷淡,终是由于七安率先问了一句,“不知路安侯率大军入我宿州为了何事?”
“剿贼!”陈初冷冷道。
于七安微有不快,不待他开口,那曹凤来却先道:“路安侯此举可得朝廷调令?我宿州有乱,自有于统制平乱,何需蔡州留守司横跨三府前来驰援?”
陈初淡淡看了曹凤来一眼,忽道:“你,便是那叫门知县?”
“.”曹凤来一张脸登时变成了猪肝色。
站在陈初身后的毛蛋噗嗤笑出声来。
下首的卢远举见此,忙替曹凤来解释道:“路安侯,当时知县被贼人架刀胁迫,才无奈做出此举。曹知县乃我怀远一县父母,路安侯不可轻辱.”
陈初点点头,又居高临下看向了卢远举,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问道:“你,便是那资助贼人的士绅?”
“.”
这帽子扣的比曹知县那顶还大,卢远举不由大怒,却心知当面顶撞这军头没什么好处,强自平复情绪后,道:“路安侯此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
陈初起身,四十五度望天,眼神中带着一抹淡淡忧伤,“你们可知,与我亦兄亦友的原宁将军指挥使马茂兴正是死于贼人靳太平之手?”
一句说罢,陈初忽然变了脸色,盯着卢远举恨声道:“我军追敌数月,死伤甚众,好不容易才将靳太平所部逼入绝境,你们可好,每家资贼十万银!贼人有了大笔进项,招兵买马、死灰复燃只在须臾间!我马兄岂不是白死了!若淮北再乱,你们几家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这话说的,像是谁家愿意给贼人似的,那不是各位老爷被他们绑票了么
“路安侯,那贼人绑了我等,若不给钱,我等难逃一死啊!”杜益戎连忙解释道。
可他不这般说还好,陈初听了气极反笑,“好一个惜命的知县,好一群惜命的员外!国朝历来优待士绅,要的便是诸位在危难之际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曹知县在贼人兵临城下之际不顾官员体面,为贼人叩门!诸位士绅因贪生之念,不惜为贼人输银、雪中送炭”
这话说的狠了,却又无从反驳。
毕竟士大夫的最高追求便是保国安民、杀身成仁,就算在实践中没几个人这么做,但也不能反驳陈初说的不对啊。
这是子集经史中的大义!
谁敢不认同,便是不认同士大夫的立身根本。
眼瞅满堂士绅和曹凤来被骂的面红耳赤,喃喃说不出话来,陈初伸出手指点了点曹凤来、又点了点卢远举、再点杜益戎
挨个点过后,陈初缓缓道:“你,你,你,你们.怎么不去死呢?死了才好以报国恩.你们简直是天下士人之耻!来人啊,将这帮蠹虫暂且收押,他们既有钱资助贼人,想来也有钱资助官军了,毛蛋带人去各家查封家中产业,如何处置奏请朝廷定夺!”
陈初越俎代庖,虽是擅权,但匆忙之间,于七安竟找不到什么理由阻止。
毕竟经过路安侯这么一分析,收押士绅合情合理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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