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雷纳德在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举起长枪,向田野上屹立的风车发起冲锋,此后偏执者的传言将永远在格林德沃的乡野民间流传,关于那位父亲的痛苦与执着却被一夜的风撕碎飘散,无影无踪;后来,希诺得知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再度弃自己的家人于不顾,独自离去的时候,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甚至可以用漠然来形容。她一度怀疑自己失去了对亲人的感情,直到主持完父亲的葬礼、安慰了悲痛万分的祖父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发现镜中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再后来,少女仿佛走出了阴霾,恢复了往日的开朗与乐观,她开始接受祖父对自己的安排,积极学习骑术与武技,渴望继承歌丝塔芙家族的使命与荣光;她依旧喜欢风花球这项运动,像父亲说的那样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却恍惚间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像母亲那么热爱它了;她会向每一个庄园佣仆、小镇居民乃至大学同学微笑问好,待人处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让人不禁惊喜过去的大小姐终于回来了,然而只有当事人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永远都回不去了。
歌丝塔芙家族的父辈与子辈似乎总在进行无休止的抗争,时间与命运一度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又在至亲相继离去后将它们抛之脑后,从未认为自己战胜过它们,或者被它们战胜过。
时至今日,重新站在父母的墓碑前,希诺终于可以坦然面对那些沉重的记忆,并且轻叹着感慨一句:“这世界上总有许多失败的人,似乎我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曾想过当一个好儿子,却总是与父亲的期待相违背,在日复一日的争吵中逐渐失去了信心,最终选择离家出走,用逃避作为回答;曾想过当一个合格的丈夫,却在妻子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转身离去,让爱情的誓约因此蒙尘,从此永远失落了她的消息;曾想过履行身为父亲的责任,却没有为女儿做好榜样,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她,让她孤独生活了那么久;就连想要承担的家族使命,都是如此单薄无力,他的自我牺牲没能彻底消灭兽的威胁,只是使它的封印延长了数年……人生至此,爱情、亲情、责任、以及那遥远虚幻的家族使命,全都一事无成,像这样的人,自然是很失败的吧?
“可现在,我忽然有些理解了。”
希诺轻声道:“无论是父亲的选择,还是母亲的原谅,我想,都有各自的理由吧。过去的我太不成熟,总是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才会被它们迷惑,陷入恐惧与悲伤。直到今日才意识到,原来人生并没有那么多值得犹豫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生来就是为回应期待而活的。”
“所以,我会试着回应那些期待,哪怕需要面对残酷的牺牲,毕竟——”
她低头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轻笑道:“只有心怀觉悟之人,才有资格站在光荣的赛场上争夺胜负,这是母亲您告诉我的道理呀。”
她一度遗忘,并且遗失了那些勇气与决心,直到今天才回想起来。
可能是因为今天在城里的经历,给了她很深的触动吧。
因克莱儿之事伤心的人,绝不只有她而已,但那些人都已经走出了阴影,开始迈向新的生活,就像蕾拉正在为职业选手的梦想努力一样,难道只有她要一辈子活在这片阴影之中,不敢回应他人的期待吗?
少女觉得,自己恐怕还没有脆弱到那种地步。
她站起身来,轻轻拍去衣服上沾染的尘土,对身旁的墓碑笑了笑:“就这样吧,父亲,母亲,我该走了,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得早点做好准备才行。等事情结束之后,我再来看望你们。”
“请你们相信,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
“不再需要谁来为她担忧。”
少女挥了挥手向他们告别,然后迈步朝墓园外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灰白色的道路尽头。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吹得周围的树叶都沙沙作响,那轻柔的声音像是谁在回应,希诺预感到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去,但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风沙沙地吹着,细碎的阳光在斑驳的剪影里穿行。
希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然后她转身离开,这一次是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
……
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
1856年7月25日,第三十一届雅米特杯风花竞技锦标赛的公开选拔阶段正式开启,来自世界各地超过三万名风花球爱好者报名了本届杯赛,他们将在分布于苏米雅市区及郊区的共计一百五十一座球场内互相角逐,竞争四个进入正赛的宝贵名额。
由于报名人数太多而时间有限的缘故,为了不耽误正赛的举办,本届选拔赛的赛制采取了与正规赛事不同的三局两胜单淘汰赛制,也就是三局比赛中先赢得两局的选手会获得比赛胜利,而落败者将直接淘汰,没有参加败者组的机会。
虽然规则简陋,但无疑更具刺激性,据权威媒体预测,单是选拔赛的第一日,便将淘汰至少十分之一的选手,其残酷程度可见一斑。
而爱丽丝的比赛,便很不幸地被安排在了第一天,比赛地点在城郊伊索尔德小镇的罗格利姆球场,那座球场和克利夫兰森林公园里的专业球场不同,论等级只是业余级别,可以容纳的观众数量不超过一千五百名,这使天才玩家颇为不满,念叨了好几次自己的首秀怎么可以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至少也应该在苏米雅城五月共和广场的共和国纪念球场吧?
不过大家都觉得,一个伪造业余证书的人有比赛打就不错了,还挑剔起球场来,心里真是一点数都没有,不想理她。
伊索尔德小镇离夏多利庄园大概有三个小时的车程,早在赛程确定的那一天,林格便和希诺商量好了,借用她家里的马车带爱丽丝去参加比赛,而且借用次数要视天才玩家到底能在比赛上走多远而定。林格自然是希望这家伙第一轮就被淘汰的,毕竟她为了营造自己很受欢迎的人设,恬不知耻地绑架了大家的空余时间,强迫每个人都要去比赛现场为她加油,如果敢不去的话,她就——在地上打滚耍赖。
大家还真挺怕这一招的,于是除了不愿离开云鲸空岛的依耶塔外,全员都非自愿加入了她成立的可疑组织“爱丽丝后援会”,连妖精深眠旅馆的三姐妹都不例外。其中林格被指定为会长,而萝乐娜是副会长,理由是这两人对她参加比赛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至于分别是什么样的贡献,就任君想象了。
比较搞笑的是这家伙比赛当天还在睡懒觉,要不是圣夏莉雅及时把她叫醒,估计会达成选拔赛阶段最速淘汰的记录吧。
花十分钟时间忙完了刷牙洗脸吃饭的一整套流程后,爱丽丝带着一大帮后援团,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夏多利庄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寻仇呢,让正在马厩里和布兰迪亲密互动的希诺看得一愣一愣的。
“快快快,很急很急!”爱丽丝一见到希诺就叫出声来:“马车在哪里马车在哪里?我得赶紧去那个什么伊索德小镇参加比赛才行,可不能迟到了……”
既然知道时间紧张,为什么昨晚还要熬夜打游戏呢?
众人心中腹诽,然后爱丽丝的下一句话就让他们知道这家伙其实不是紧张,而是另有图谋:“我可是精心设计了一整套入场摆poss的动作,可不能在最后时刻才慌慌张张地上场,那样就太逊了!”
显而易见,是一个脱离了高级趣味的、低俗肤浅的人。
“呃。”希诺也被这清新脱俗的理由惊了一下,慢半拍才反应过来:“马车就停在门口,韦伯已经为各位准备了车夫,你们和他说一声就行。”
“好好好、那还等什么,冲刺冲刺!”
爱丽丝拔腿就冲,但忽然间想起什么,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强行刹车,回头问道:“伱要不要也去看我的比赛呢,希诺?我们不是好朋友吗,要是你不来的话,我可是会很伤心的哟?”
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大家都知道,无非是觉得希诺这个大学生锦标赛的冠军来给自己加油的话,面上会比较有光而已。
“去看比赛吗……”
希诺想了下,她原本没有这个打算的,但考虑到这段时间爱丽丝一直都在向自己学习,她勉强可以算是天才玩家的半个老师,现在学生要上场打比赛,当老师的不露面,确实有些说不过去,便点头答应了:“好啊,不过这样一来,一驾马车就不够了,等会儿去小镇的车马行再租一驾吧。”
啊,那岂不是又要和圣女卫队的骑士长见面了?
凭自己在选拔赛中的傲人战绩,是不是能混个副骑士长当当呢?
天才玩家心中打起了小主意,希诺没有理她,回头温柔地抚摸着爱马的鬃毛,轻声道:“辛苦你了,布兰迪,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先进行无甲训练,等你逐渐适应后,我们再重新找回过去的感觉……之前说好的那件事,也要拜托你了。”
“咴律律!”
布兰迪叫了一声,亲昵地用脑袋磨蹭着少女的头发,仍是那么孺慕依赖的模样。
希诺的声音很轻,其他人并没有听到,但林格离得比较近,而且出于某种缘故一直在关注她的状态,因此很清晰地听到了希诺说的“无甲训练”这个关键词。他忍不住多看了少女一眼,这才发现她的额头与脖子上已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水,布兰迪也差不多,看起来刚刚经历过一番剧烈的运动。
无甲训练,找回感觉,之前那件事……年轻人目光闪烁,隐约窥见了一丝端倪。
“怎么了,林格先生?”希诺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林格抬起头,恰好对上了她清澈的酒红色眼眸,带着温和的好奇:“你一直盯着我看,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年轻人面色自若地摇了摇头:“不,只是有些奇怪而已,感觉今天的希诺小姐与前几日相比,似乎变得不同了。”
“变了?”
希诺怔了一下,随后微微笑道:“可能是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吧,一些过去我很纠结、但现在看来却非常简单的事情。”
“原来如此。”林格道:“那么我似乎应该祝贺你,希诺小姐。”
“祝贺倒是不必了……林格先生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当然。”林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没有什么比认清过去的自己更好了。”
听起来你似乎深有体会——希诺没来得及将这句话问出口,因为年轻人说完之后便转身跟上同伴们的步伐,离开了马厩,只留给她一个看起来有些单薄的背影。与此同时,爱丽丝也朝这里挥手呼喊:“喂、希诺!你还在发什么呆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希诺无声地笑了一下:“好,我马上就来!”
十分钟后,两驾马车一前一后驶出雷格拉姆小镇,向着位于城郊区域的伊索尔德小镇前进。若此时将视角拉高,从高空上俯瞰,你将发现类似的场景正在格林德沃原野的每一个角落上演,无论是开阔的大道还是田野间的小路,无论是偏僻简陋的路边旅舍还是一座座正值盛绿的葡萄园里……都有人潮与马车拥挤在一起,向着最近的球场汇聚,共同迎接那名为雅米特杯的盛大演出。
而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场比赛的意义远不止于此。
……
“老爷,波连庄园的管事传回消息,遗迹内又有异动,距离兽的苏醒不会太遥远,恐怕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已经足够了。”
昏暗的房间内,老人凝望窗外的景象,眼眸异常深邃:“对那孩子来说,时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几分战斗的意志。”
“只要坚定决心,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
无论是迷茫还是畏惧,当她决定握住武器的那一刻,都将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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