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临安使者
淮河南岸,正当午,灼日凌空,万里蒸腾。
浅水里,泡水消暑的少年、孩童,扑腾如鱼。
水寨大营中,张宪作为主将,正襟危坐于帅案后。
齐下,三十余名将令分列两侧。
尽管铠甲厚重,天气闷热,但所有将士均神色如常,无分毫失礼举动。
牛皋与董先坐于左右首座,目光如炬,在人群中缓缓巡视。
“背嵬军统领陈厌呢!”
牛皋突然大吼一声。
众人闻言一阵相视。
这几日,陈厌力斩韩常、沃鲁、突合速的勇武事迹,已通过军士们的交口相传,在数十万人中传开。
陈厌这个名字,现今无人不晓。
自从临安收到三十万军民平稳抵达淮水南岸的情报,便派使者携带大批粮草与圣命北上。
今日营中收到消息,临安来使距离淮河水寨已经不足三百里。
正好近日南岸局势已经平稳,张宪便借此机会,将营内军官召集起来,梳理此前战役得失,并安排下一步各军走向。
牛皋见陈厌没有来参会,登时勃然大怒。
背嵬军统领喻山这时起身拱手,“启禀牛将军,陈将军采药未归,由卑职替其参会。”
“还没回来?”牛皋站起身,沉声道:“前两日本将询问纪元,说是去采药了,现在还在采?
你们背嵬军是干什么吃的!把自己的脑袋都弄丢了,还有脸参会!去!立刻把陈厌给我找回来!”
“卑职遵命。”
喻山一拱身,赶忙走了出去。
牛皋坐下,张宪正要开口,他又说了起来,“张将军,我这几天没来得及问,给陈厌请功的信函,你到底有没有发往临安啊?”
其后王俊听到这茬,心神快转。
之前他只当陈厌斩杀了一个敌将,没想到此人立下的功劳,远远超乎他的想象,堪称金朝门面的两位大将都死于他手。
既然如此,那也就方便他混淆视听了,忙道:“牛将军,如今正值危难之际,又怎能先急私人之功?”
“哈哈!”牛皋哂笑,往后一瞥,“王将军,若是你于千军之中力斩敌将,并宰了韩常之流。恐怕不用别人,你自己先骑上快马,八百里加急跑到临安请功去了吧!”
闻言,人群中接连迸发出一阵阵轻微的笑声。
“牛将军!”
王俊被如此调侃,脸色又青又白,蹭一声站了起来,死死盯着牛皋,眉头颤抖。
“王将军息怒。”张宪抬手示意他坐下,随即轻斥,“牛将军,戏辱同营将士,该罚三十军棍。”
“无须费心,军法我清楚。”牛皋严肃起来,“我还是那句话,有功不报,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董先捋须道:“牛将军,不要莽撞,张将军自有定夺。”
张宪此时心中颇为感慨,不禁想起与陈厌相遇那日。
即使亲见其勇武非常,但他当时也断然猜不到,也不敢猜。
此人竟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当时万分惊险的局势。
“除瘟神,斩韩常,灭完颜……陈厌之功,当世罕见。本将又岂能不禀报朝?
牛将军且安心,关于给陈厌的请功书,之前往临安去信时,便一并发去了。”
“好啊!”
牛皋大喜。
张宪笑了笑,接着说:“此前朝堂内部,议和之势巨大,北伐各路兵马也不得不撤兵南归。此胜,鼓舞人心。
官家与满朝文武得知此事后,定然会一扫之前阴霾。说不准,即将来临的这道圣旨上,就会命令我们调转矛头,继续北伐!”
众将领听罢喜不自禁,叫好声连连。
“若当真如此!这夺回东京,斩杀金兀术的头功,自然要落到咱们头上了!”
“是啊!”
唯有王俊一言不发,他暗中松了口气。
看眼下的形势,自己之前藏匿牛皋书信的事算是糊弄过去了。
董先询问:“对了张将军,此次临安所派使者是谁?”
张宪稍作沉默,开口吐出三个字:“万俟卨(xie四声)。”
众将陡然沉默,暗道不妙。
此人与岳飞历来不和,临安为何会派他前来宣读圣旨?
……
“吁!”
陈厌乘着妖马在人海外停下,搭个凉棚遮住烈日,放眼望去。
此刻淮水上片片舟荡如同秋叶,不少百姓都在打鱼,逐渐恢复生产。
而几万青壮则与岳家军将士混在一起,列出数个巨大方阵,一同操练武艺,声势惊天。
“陈将军!”
忽地,一匹骏马从不远处奔来。
纪元骑在马上,放声大喊。
“纪统领。”
“陈将军,你去哪里采药了?快五日了才回来!”
五日?
陈厌微怔,脱离杻阳山后,他立刻马不停蹄赶了回来。
他估摸着,这一去最多四天,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
几百斤杻阳篙被陈厌用简易的草绳扎成捆,放在身后,让马驼着。
纪元认识的草药不多,没发现什么异常。
只是心道,要想采得如此多草药,没个大几天是不行。
“牛将军他们找过我没有?”
纪元转过神,拱手回复:“几位将军都问过,卑职只是说您去采草药了,便没追问。”
“好。”陈厌松了口气,“我把草药给欧先生送去,你让冯善水三个过来见我。”
“卑职遵命。”
药堂内,欧准难得偷到半日闲,正横卧在草席上,睡意沉沉。
“欧先生!”
“诶呦!”
朗声一喝,欧准立刻翻身惊醒,只见陈厌正牵马站在帐篷外。
“陈将军,你这一去几日,可真是想煞老朽啊!”
陈厌笑笑,将几捆杻阳篙放到地上,“你瞧,药材。”
“药材?”
欧准行医数十年,天下的药材不说全见过,但也差不多了。
可这几堆打了蔫儿的大油菜,着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恕老朽眼拙,从未见过此等药材,大抵……像是野菜。”
陈厌早盘算好了说辞,“我在山中碰到一个猎户,他知道我是岳家军前来找药,便将我带到深山。
说他们祖辈都靠这些野菜来治疗风寒,我就取了些回来,你看看能不能用。”
“原来如此…那老朽要好好研究一下……”
欧准蹲在地上正要试药,外面传来几声大喊:“十夫长!你找我们!”
“什么十夫长?将军,现在要叫将军……陈将军好!”
陈厌回头一瞧,冯善水三人披挂着锃亮的盔甲,正围在帐篷外耍贫,“都进来吧。”
三人前腿刚跨入帐门,一道细长的物事陡然从陈厌手中飞出,朝他们刺了过来。
冯、刘二人正要挡,苏无愁眼疾手快,啪地将那东西抓到了自己手中。
笔。
“这…这是……”他看着那狼毫笔上陈旧的裂纹,颤声道:“这是我的笔啊!十夫长,这笔怎么会在你手里?”
【义从苏无愁已接受信物,技艺桎梏已开裂,进阶技艺领悟中】
冯善水揉搓着胸前的护心镜,咯咯一笑,“别问,问就是城隍爷!陈将军的本事岂是你们这群凡人可以揣测的?”
陈厌坐在桌子上,抱着胳膊依次打量三人,“没你们的本事大……欧先生告诉我,你们不是活人。”
此言一出,三人的脸孔立刻僵硬无比,帐内空气凝结。
“啊?”欧准将一片草叶放进嘴里,这时回头,忙道:“老朽从没讲过。”
说罢,抱起一捆杻阳篙快步离开了营帐。
冯善水目光闪烁,“这玩笑开大了,十夫长,咱三个活蹦乱跳这么久,怎么会是死人?”
“那把这个吃下去。”
陈厌伸出手臂,掌心放着一小块死面饼子。
他仔细观察三人的神情变化,皆面露难色。
“吃就吃,你们两个,还怕十夫长会下毒害咱们不成。”
冯善水笑呵呵抓过面饼,塞进嘴里胡乱嚼几下,刚要吞咽,哇一声,捂着肚子便吐。
陈厌一看地上的呕吐物,除了那块面饼外,其余的,全是黑色炭渣。
他轻声长叹,人死了,食火炭。
刘三娣沉声道:“行了,我们就跟十夫长说实话吧。”
苏无愁紧握毛笔,低头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死是活。在城隍庙里的那些日子,我们每日都昏昏沉沉的,直到十夫长你苏醒那天,我们也才清醒过来。”
冯善水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刘三娣接着说:“下山时,我们饿得厉害,吃了些野果子,但难受得不行……之后你追着那妖怪走了,我们鬼使神差,吃了些火炭,这才感觉好起来。”
“十夫长,你还记得下山时,咱三个下山去捡兵器么?”
陈厌看向冯善水,点头,“当然。”
“在那些金人的尸首下,我们不光找到了自己的兵器,还看到了自己的尸体!自己的啊!”
“这时,我们才慢慢想起。原来,我们在到达城隍庙之前,就已经跟追兵同归于尽了。”
“但我们又的的确确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知道,是城隍爷不忍心看我们就这么死了,放我们回来向金人报仇!”
话音未落,三个人一同跪在陈厌面前,同时叩首道:“十夫长!多谢你斩杀韩常!了却我等心中大愿!”
说着,三个人的身体缓缓变得模糊。
“站起来!”
砰!天罡绿沉枪一震,陈厌叱咤。
声灌如雷,三人幡然惊醒,身体开始重新结实。
陈厌的声音波至帐外,闻讯而来的喻山等人猛地停下。
“陈将军!牛皋将军有请!”
“要死,在战场上死。”
陈厌掷下一句话,阔步走出营帐。
三人起身,注视陈厌渐渐远去的背影。
差点儿,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