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冬那段时间楚沁读书时读到一句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按理来说,清明前后应该是“雨纷纷”的天气,然而今年的清明前后却都是大晴天。
晴到什么地步?
楚沁发现自家院子旁边的门口的土地开始干裂了,要晓得她家附近可是草木旺盛的,楚沁经常会从山里带些树种种在院子附近,可如今只有用锄头深挖才能看到带着水分的土壤。
上溪河的水量也在下降,虽说去年和今年年初遇大雪,但没有雨水补充,雪水量再大也终究有天要蒸发个干净。
韩队长开始带着人去观察附近的水潭和小溪水量,他标记几个地点,觉得今年即使干旱但勉勉强强还能不饿肚子后就稍稍放下心来。
他回到家里,因为干旱缺水的事儿如同锋利的铡刀般悬挂心头,他压根没有注意自家清明扫墓祭祖的事儿。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到清明的这天了。
还好韩队长有位还算能干的媳妇和儿子,把扫墓的事儿安排得明明白白。
韩队长的儿子叫韩春来,今年刚满18岁。他另外还有一儿一女,二儿子韩胜利,小女儿韩元英。
据说是因为两个儿子生在春初和战争胜利时,才取得的这么一个名字,楚沁翻阅记忆想起这事时就觉得韩队长真是够敷衍的。
此时,韩定国正在吃饭,他大儿子韩春来就猛地给他放了个大消息。
“啥?!”
韩定国登时站起身来,眼珠子瞪得都要突出来了,手上筷子“啪嗒”一声拍在桌上。
他揉揉耳朵,再问:“等等啊春来,你说楚沁刚刚干啥啦?”
韩春来道:“因为爸您没在家,她托我帮忙跟你请个假,她说今天下午她有事要去花溪一趟,是重要的事儿。哦,还说先报备一下,她怕是得跟那边公社抬个杠。”
韩定国听完,差点没晕厥过去。
他哪里会不晓得楚沁想干啥,分明就是还惦记着给她妈迁坟的事儿。
要说楚沁孝顺也是真孝顺,都一年过去了还捉着这事儿不放呢。其实在他看来,人都去世了,埋哪儿不是埋呢,每年清明去看一趟帮忙扫扫墓就行的,何必杠起来呢。
楚沁硬气。
但就是太过硬气,韩定国这会儿才无比担忧。
明显就是去闹的嘛!
要不怎么说屁股决定脑袋呢。
楚婶儿和杨大姨都是普通老百姓,才不管自己在公社那里的印象怎么样,不管自己这出闹会不会给公社摸黑带来谈资。
倒也不是不管,而且压根想不到这层。
楚沁隐隐约约想到了,只是她心想自己又不准备当官,不准备进畜牧站广播站等地方,自己还能靠双手吃饭,管他洪水滔天。
只有韩定国,他觉得自己是个大冤种。
自己村的楚沁去跟人家公社杠,他不得为这些事儿去描补一二吗?
在他看来楚沁喊他去帮忙交涉,以理服人才是上上之选,哪里能去闹呢。
哎!急得他心里砰砰跳啊。
而此时让他着急的楚沁在干嘛?
在骑着自行车载着她那后姥姥,行驶在去往花溪公社的路上。
楚沁回想昨日下午的事儿,不得不承认她这后姥姥属实是位热心肠之人。
昨日,她是在大姨家吃完午饭后才回来的。
回到扬子沟公社时已经一点多,而到达静水庄时临近两点。
杨小舅在田里干活。
天晓得,她来静水庄那么多趟,碰到杨小舅在田地里劳作的次数寥寥无几啊。
可见杨小舅是真不爱去上工,他也不靠上工赚得的工分吃饭。
杨舅母则在村小里教书。据说现在杨舅母每个月能拿到6元钱,即使是6元钱,这份村小教师工作在众多村民们看来也是不可多得,宁愿抢破头也要得到的工作了。
而杨姥姥在家中休息。
她如今是不需要上工的,杨小舅赚的粮食足够养她晚年的了。
但她也不是啥都不干,毕竟大孙子得她看着,平常的午饭和晚饭也得她做。
只是和大队里的其他同年龄的老人比,杨姥姥的生活确实很不错。
至少物质上不错,除了经常被自己前头的好大儿气得心肝脾肺疼外没有别的烦心事儿。
哦,还有,她人缘不太好。
她出门找人聊天,人家不理她的。她来到静水庄这么多年,竟然没交到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手帕交,甚至谈八卦的普通朋友都没有。
楚沁简直都震惊了。
天呐,竟然有人比她还不会社交呢。
楚沁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当她这日来到静水庄,正碰巧看到杨姥姥拉着对面叔公家的婶婆说话时,楚沁就明白了。
杨姥姥:“哎呀,秀敏你说说,咱们这日子过得也很是很无聊啊。”
秀敏婶婆嘴角抽抽,沉默应对。
杨姥姥望天表示悲伤:“我家小兴也是,我跟他说无聊,让他有空喊他姐来家里陪我说说话。他呢,非不喊!还给我买了瓜子儿,说是嘴巴讲着和磕着没啥不同,磕着瓜子的时候就想不起来讲话了,也就不无聊了。”
说着,还咔咔咔地嗑瓜子。
又捏着瓜子嫌弃道:“这瓜子质量不行,没有上回在县城供销社买的好吃。可见是公社里买的,这小兴真是的,也不挑好点的买。
哦对了,秀敏我跟你说,要说哪里瓜子儿好吃,还得是楚沁那丫头自己炒的葵瓜子,那叫一个香嘞……你也是她婶婆啦,我家里还有半斤,等我给你抓两把。”
秀敏婶婆再度表示沉默。
楚沁:“……”
楚沁都快看呆了。
其实她能看得出来,杨姥姥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啊,她是真没有想炫耀的意思。
但有些话在她嘴里过一圈,就能带出气死人的意味来。
看看秀敏婶婆的反应,想必是已经习惯了自家妯娌的这张嘴了。
在看到楚沁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跟重新换电池开机活过来似的,连忙招手笑道:“呦,是楚沁来啦,你来找你小舅的?快来快来,你小舅在田里干活呢,你陪你姥姥说说话。”
楚沁:呃……
她尴尬笑笑,看向杨姥姥道:“姥姥。”
又转头:“婶婆。”
她尴尬可杨姥姥却不尴尬,惊讶地看了眼楚沁道:“咋来啦,进屋吧,我才跟你婶婆说到你呢,说你家的葵花子味道好。”
楚沁笑笑:“那等今年葵瓜子收上来了,我炒些给婶婆。”
杨姥姥“嗐”了声,摆摆手:“留着自个儿吃吧,就你那菜园的边边角角能种几株的向日葵啊。”
楚沁深吸一口气,看了眼婶婆,决定学着婶婆,沉默应对。
杨姥姥喊她去屋里,楚沁跟上去。
其实回到自家里的杨姥姥还是挺正常的,给楚沁倒杯水,看着楚沁问:“你找你小舅干啥?”
楚沁接过碗说:“我想问问小舅明儿扫完墓后有没有空,有空的话陪我去趟花溪公社。”
杨姥姥愣了愣:“为着你娘的事儿?”
瞧瞧,杨姥姥反应挺快的嘛。
楚沁点点头,把去年说好要迁坟,结果又不让迁的事儿说了。再把楚婶儿出主意,杨大姨改善注意的事儿继续说了。
“其实就是想让小舅陪着去一趟,其他事儿小舅不用管。我心想,我们姐弟妹三个,加上大姨小舅,这就是我娘她子女和姐弟都想要迁坟,难不成金家还能拘着不让迁吗?”
杨姥姥:!!!
她蠢蠢欲动。
她坐端正,拍拍衣摆道:“嗯,你这想法是挺好的。”
楚沁点点头,夸赞:“我楚婶儿有急智。”特别是在这方面。
反正和韩队长的想法不同,不管是楚沁还是杨大姨,亦或者是杨姥姥,都觉得这种办法很好。
“但是吧,咳咳!”杨姥姥轻咳两声,“好归好,就是有个遗漏之处。”
楚沁适时露出疑惑的表情,微微前倾:“哪里还有遗漏?”
杨姥姥恨铁不成钢地瞅了眼她:“傻不傻,小满的子女弟妹都到场了,都说要迁坟,你们重量确实挺重的,但是有我重吗?”
说着,她再度挺直腰板,端了端下巴。
楚沁恍然大悟:“您是我姥姥啊,我娘的妈妈,是啊,谁也没您来得重啊。”
杨姥姥的眼神立刻从恨铁不成钢变成孺子可教也。
笑了笑,欣慰道:“我是你娘的长辈,你娘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虽然不是生她的那个,但也是养她的那个。要我是那恶毒的后妈也就罢了,但我不是,你娘跟我好着呢,她走后我还重重病了场。”
说着,表情又露出些许忧愁:“哎,到底是我带大的,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剜我的心肝啊!可恨那金家不是个好的,我是你娘的娘,我说要迁坟谁敢有异议,他有了媳妇忘了孩子的金老二吗!”
楚沁直呼好家伙。
她姥姥还真是个王炸牌,她去年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这张嘴,这气势,她就不信这次原主母亲的坟还迁不回来了!
其实杨姥姥说得夸张,但几乎都是真话!
原主母亲确实被杨姥姥带过,给原主母亲做过饭洗过衣服等等的事,这是肯定有过的。
原主母亲去世后她确实也病了场,听说那段时间哭了一场,吃不下饭,胃口不太好。
杨姥姥只是把一分说成三分罢了,但并不耽误她就是原主母亲的长辈,一位对金家所有人有压制作用的长辈。
楚沁提迁坟或许有人还会觉得不妥当,说她是女儿不应该说这事。
带上金金,怕是又会说金金到底是金家的孩子,而且岁数小,啥也不晓得。
唯有杨姥姥,她是当妈的,后妈也是妈。当妈的想给女儿迁坟,有啥不妥当?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杨姥姥很是兴奋,拉着楚沁的手不停说着原主母亲小时候的事儿。
也就是楚沁不是原主,还知道杨姥姥没有坏心眼,否则迟早得心梗。
接下来杨姥姥就满口保证:“你是小姑娘,多少要名声的。等明儿吵架骂人的事就我来,你姥姥我有办法骂得那帮贱人抬不起头来!”
楚沁只不停点头:“好,都好。”
杨姥姥满意了,端起水杯悠悠喝口水。水把嘴巴润润,润完继续说。
……
两人大约说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话,当然,大部分都是杨姥姥在说楚沁在听。
楚沁实在是位很好的倾听者,因为她不止是倾听,该要回应的时候也会回应,而且回应得恰到好处。
对于杨姥姥来说,就是这位外孙女真是个妙人啊。
天呐,她怎么这么会捧场,这么会说话,这么合自己心意。
杨姥姥只觉得自己从前眼睛被纸糊住了,没发现楚沁如此对她的胃口。
等杨小舅回来时,杨姥姥已经亲亲热热地让楚沁往后多来玩了:“你日日来都没关系!”
她这般说道,差点把门口的杨小舅吓得一趔趄!
紧接着又道:“对了,楚沁你吃米饼吗,我拿米饼给你吃。”
杨小舅抬起的脚顿了顿。
他望天,没问题啊,天上确实挂着的是太阳而不是月亮啊。
真是世间奇事儿,他老娘竟然和楚沁处得这么好?
见到杨小舅回来,杨姥姥难得有点怨怪他回来回得早了。
因为他一回来,楚沁把事儿说完想必就是要走了。
果然,楚沁将事情和杨小舅那么一说,杨小舅一口应下。之后没聊多久楚沁便离开,骑着车回家。
只是她可算也晓得杨姥姥这张嘴多么能说了,她不禁想:等明儿去接杨姥姥去花溪公社时,她怕是要说一路吧。
楚沁才猜想得很正确。
此时此刻,楚沁蹬着自行车,杨姥姥就在她身后说个不停。
楚沁觉得杨姥姥人挺好的,时不时还会停下来,把水壶递给她喝水。
水壶是大表哥帮她买的那个,军绿色容量大,看着就很显眼,楚沁对它爱极了,经常上山时都会带上它。
今天怎么带来?
因为今儿是来打嘴仗的,哪里能没有水润润嘴。
杨姥姥很讲究,喝水不碰嘴。
楚沁看她仰起头隔空喝水的行为,进一步觉得杨姥姥能处。
杨小舅骑不过楚沁,楚沁都后头载着人都骑不过。
楚沁半途停下三回,让杨姥姥喝水,杨小舅才将将赶上她。
她们先去乐水公社。
杨大姨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旁边就是金金和金玉,手里还拿着祭品。
大姨坐上杨小舅的后座,两孩子就大姨和杨姥姥一人抱一个。
因为载着人骑得慢,他们一行人一个小时后才到达花溪公社,走的还是小道!
花溪公社,金家。
金老二最近一段日子都在家中。
为啥?因为机械厂的事儿。
附近几个公社的人都搓拳擦掌,恨不得厂子刚开就被招进去。
金老二也不例外。当他知晓这事时,就带着妻儿匆匆回来。
哦,对了,他又有新孩子了,是个才半岁的女孩儿。
金老二的妻子孙秀其实是有些怨怼的,毕竟女儿现在才半岁,他动身回来时女儿才两个月!
岁数小,还是大冬天,长途跋涉下来她女儿病得不轻,幸好福大命大才挺过去。
而来到金家后,她日子也不好过。
金老二很不受父母待见,但终究是亲骨肉,不待见归不待见,磋磨总是不会的。
那么磋磨谁?磋磨她呗。
孙秀是个还算温婉的性子,可几个月的冷言冷语下来,她心中实在是堵得慌,日日都想让金老二跟她回去。
但她晓得,金老二不愿意。
她问过三回后金老二都拒绝了,孙秀心里不由得大失所望,开始琢磨着自己带女儿回家的可能性。
楚沁一行人到来时金家正扫墓回来,准备聚着吃午饭。
孙秀皱眉:“咱们金贝要喝小米汤,你把这些小米全给妈了,咱们金贝该咋办?”
金老二道:“金贝不是还能吃奶吗?”
孙秀刚想说自己这阵子因为没吃好东西,也没奶水了。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门口的人道:“你金老二还是那么不要脸,总拿女人的东西给你自己贴金皮,我呸!”
金老二大惊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他那可怕的前岳母!
前岳母的旁边站着前舅子和前大姐!
我去,金老二有点慌,腿也有点软,这些人来干啥。
金老二下意识露出个笑来,磕磕绊绊道:“是、是妈啊,大姐小兴,那什么,你们来干啥,金金和金玉呢。”
楚沁:“……”
她默默地看了眼自己身边的两个矮萝卜头,这金老二竟然忘了金金金玉长啥样?
倒不是金老二忘记了,而是他太紧张压根就没注意到金金和金玉!
也就是话说完,他才瞥见,然后表情僵硬地看着金金金玉,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杨大姨:“废话少说,我们是来给小满迁坟的。”
金老二沉默片刻:“这不太好吧,小满到底是我妻子,我哪里能让她孤零零的呢。”
杨大姨戏谑地看了眼他身边的孙秀,孙秀脸色瞬间比刚刚金老二的脸色还要僵硬。
金老二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不等他解释,杨姥姥就叉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孤零零你爹个屁,你祖坟是被屁给崩了吧,你爹妈生出你这么个口不对心的畜牲来。
说得倒是比做的好听,你要是真不想我家小满孤零零的,你就赶紧抹脖子下去陪她,我倒是敬你是条好汉!
我家小满在地下和楚沁她爹好着呢,这地上不得埋一块,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要是不服你就趁早收拾棺材板躺进去吧,你爹妈该是也有准备!”
沉默,一片沉默。
楚沁嘴巴张张闭闭,蓦然发觉,自己今日恐怕是无用武之地啊。
杨姥姥这番铿锵有力的骂声吸引来不少人,包括金家父母。
金家父母一听,我去,骂老二也就算了,骂他们那还得了,赶紧跑出来,扯着嗓子喊:“你想都别想,杨小满生是我们金家的人,死也得是我们金家的鬼!”
杨大姨目眦欲裂,冲上前去:“你还敢提我妹!我、我……”
她抬起手,引得众人急忙拦住。
就是杨小舅也拦啊,你先动手你就是有理也变没理了,人家再怎么样也是老人。
谁晓得杨大姨转个弯,大步往金老二那里走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前“啪啪”给他两巴掌。
她得意:“我打不了你们两个老不死的,我还打不了他金老二吗?”
说完,在金老二还懵逼之时,再度“啪啪”左右开弓,打完就后退。
金家父母都要被气死了,这是把他们金家脸皮子往地上踩啊。
这要是没个交代,他们金家在花溪是得被人耻笑的!
“欺人太甚!”
金家老头怒火冲天,面部充血想扑过来打架时楚沁把杨大姨快速一拉,让他扑个空。
随后悄悄给杨大姨使个眼色,杨大姨立马懂了,这是火候到了,真正戏才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