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山坞铸了一座铜钟,大概是全坞上下三千余户军民中最值钱的宝贝之一了。
铜钟被安在一座位于半山腰的小院内,四周植了几株梨树,结出的果子香脆可口,经常有胆大的孩童过来偷食。
看守铜钟的堡丁撞着了,也只当没看见。
院内还有一口小池子,引山泉水而至,清冽甘甜。夏日喝上一口,能让舒爽直沁入心脾。
小院外的平地甚至缓坡上,栽种了许多瓜果菜蔬。
墙角隐有青苔,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一只老猫窝在屋顶,慵懒地晒着太阳光,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哐……”铜钟猛然撞响,惊动了小院。
老猫睁开眼睛,浑身毛都炸了起来。
“哐……”第二声撞钟响起。
在小院外浇菜施肥的堡丁先进院子确认了一番,然后一哄而散,边奔跑边喊道:“钟响了!有贼人!”
“哐……”钟声三度响起。
坞堡吊桥轰然放下,大门洞开。
正在外劳作或操练的丁壮们在里贤的带领下,有组织地上山,撤回坞堡。
钟声反复响起,回荡在整个山间。
有那信仰神佛之人,跪在神龛前,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
有那正在制作工具的匠人,听到后一声叹息,手下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吱嘎。”仓库大门被打开了,第一批撤回来的堡丁在院场上整队后,被带着过去领取兵器。
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接过兵器时,像是在接过宿命一样。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银枪军第七幢六百士兵已经集结完毕,披挂整齐,一边快步行军,一边喊着口号。
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已训练了一年半,剩下三分之二都是入伍不过半年的新兵。在学生兵军官的鼓动下,士气相当不错,但他们的定位是轮换用的预备队。
真正担纲主力的是李重率领的两千牙门军士卒。
此刻他们已经登上角楼、城墙,弓弩上弦,长刀出鞘。
甚至还派了一部分人屯于堡外的小楼内,与坞堡遥相呼应。
“轰隆!”随着最后一批堡丁撤回,吊桥被拉了起来。
风飒飒吹过,坞堡外寂静一片。
曾经热闹无比的桑林内已渺无人烟。
曾经笑语不断的水井旁一片狼藉。
曾经挥汗如雨的菜畦中,散落着三三两两的扁担、粪桶。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四野一片寂静,连牲畜都见不到一头,只有树林中的涛涛松声,只有树叶在随风起舞。
蓦地,山腰上冒出了几个人影。
他们手执利刃,身被甲胄。
他们脚步迟疑,面露疑惑。
明明之前探得这是一個有钱的坞堡,有数千户耕作,匆匆赶来之后,怎么一户人都见不到?这撤得也太利索了吧,他们是有多熟练了啊?
“嗖!”一箭从墙上射来,落在贼人前方数步之处。
这是警告。
再往前,他们不会留手了,大家都不好收场。
打头的贼人停下了脚步,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后方挤挤挨挨涌上来一大群人,推着他往前走。
“嗖!嗖!”密集的箭矢飞出,战斗已不可避免。
李重登上最高处,俯瞰全局。
幢主郑东跟在他后面,指指点点:“山麓下贼众铺得很开,大概有四五千人,山路上前少后多,挤了大概两千多。再远处似乎还有不下万人,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过来。”
“后山遣人把守了吗?”李重问道。
“已遣人把守,一有消息就会报来。”
李重点了点头,继续观瞭敌势。
郑东默默看着这个人。
作为前突将,他对鲁阳侯非常敬重。与军中同僚欢饮之时,很少见到李重的身影,总觉得这是一个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的怪人。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提到,李重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郑东将信将疑,因为说这话的多为六年前就跟着鲁阳侯的老人。他是半途加入的,对此不甚了了。
但鲁阳侯对李重比较信任,毕竟独领一军这种事不交给老人,而交给老人口中“不是一路人”的李重,足以看出很多事情了。
而李重也确实很有能力。
指挥打仗不急不缓,颇有章法。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心思缜密,方方面面都能考虑到,很少露出破绽。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一股狠劲,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拼搏劲。
他想得太多。
想太多的人,往往没有这种豁出去拼了的勇气。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二人连忙看过去,原来是一名贼兵被射中面门,扑倒在地。
今日死的第一人出现了!
李重聚精会神地看着蜂拥而至的贼人,反复评估着对方的真实实力。
如果不行的话,那就别怪我赶羊了……
“邵”字将旗已经插到了襄城城头。
几乎是在王衍巡视轘辕关的同一天,邵勋抵达了襄城县。
稍顷,陈有根提着几个头颅走了过来,道:“君侯,此乃襄城郡丞王冲、主簿山柳、功曹史曾贵、督邮郑隆之首级。仆在野地里将其抓获,奉君侯之命,当场诛杀,明正典刑。”
襄城郡左兵曹掾陈曈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干咽口水。
太守逃走后,郡县佐吏随之逃散一空,他正好生病在家,难以行走——说真的,如果没生病,他这会也走了。
听闻鲁阳侯下令诛杀溃逃官吏后,他吓得发了一身汗,病一下子好了,并在鲁阳侯入城之时,带着全城父老出城相迎。
鲁阳侯称赞了他抱病坚守的精神,令他心下稍安,积极奔忙诸般事务,十分勤谨。
今日见到四名被诛杀的官佐后,心中后怕不已,背心已然湿透。
“悬首各处,以儆效尤。”邵勋下完命令后,直接下了城头。
未几,大队人马鱼贯出城,在野地里列阵。
邵勋策马奔过每一面幢旗,所过之处,欢呼声不断。
陈有根带着八百府兵,牵着马儿在另一处等待。
贼众已经攻来襄城,有些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王弥在青州两次被打得大败亏输,即便重新起势,手头又有几个人?差不多就千余老骨干,即便往多了算,大概也就三四千人。
以这三四千老骨干拉起队伍,在青州打了几场,说是互有胜负,其实败仗居多,最后被苟晞赶跑。
离开青州之后,一路狂飙猛进,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队伍急速膨胀。
偏偏王弥还不停下来整顿,足见此人非常没有政治头脑,只懂一路莽,杀杀杀。
这样一种情况下,王弥能有效控制全军才有鬼了。
攻向襄城的这部分人,天知道是出于王弥的命令,还是他们自己主动来的。
不过没关系,拿他们开刀试试手就行了。
“陈有根!”邵勋策马而至,马鞭一指前方正在整队的敌军,道:“禹山坞那边已经开战了,贼众战力有限,你敢不敢去试一试他们?”
“有何不敢!”陈有根大声道。
奶奶的,都是要造反的人,你们居然比我先反,还弄得满地生灵涂炭,今日不把你们的脑壳敲碎,我就不姓陈。
“知道怎么打吗?”邵勋问道。
“末将谨遵君侯将令。”陈有根答道。
“好!”邵勋笑道:“就按我教的来,带上此八百骑,进兵!”
“诺。”陈有根翻身上马,大吼一声:“杀!”
“杀!”八百府兵纷纷上马,从部曲手里接过长剑、弩机、角弓、环首刀等器械,狂奔而出。
他们首先奔往敌军右侧。
这是一个万余人的大阵,由四五个小方阵构成。
阵与阵之间,有的间隔十步,有的间隔二十步,有的间隔三十步……
有的方阵已经整队完毕,开始进发了。
有的方阵还在吵吵嚷嚷,乱哄哄的。
大阵外围,没有设阻碍敌方骑兵的弩机,或许没这个意识,或许压根没有。
骑兵数量很少。
按制,如果是进攻阵型,骑兵最好布在楔形前军的左后方、右后方。
如果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则置于中军或后阵,但步兵小方阵之间要留足骑兵出击的空隙。
贼军布置的确实是攻守兼备的阵型,寥寥三五百骑兵置于中军大纛之下,但供他们进出的间隙嘛……
这就是草台班子、流寇部队与训练充分的正规军之间的差别。
不吃几次教训,不好好来一番正规化建设,他们的战斗力是起不来的。
反观对面的银枪军,虽只有三千人,但全员披铠,器械精良。
布好方阵之后,将士们持械肃立,鸦雀无声。
差别太大了。
“嘚嘚”马蹄声响起,八百府兵很快机动到位,下马之后,角声一响,全员集结起来,先来了一波齐射。
如果从空中俯瞰的话,立刻可以注意到敌方右翼的壮观场景:军士大面积倒地,喧哗声四起。
敌军立刻进行了调整。
一些弩机被搬了过来,连连施射。
部分箭术精湛的步弓手也被派到了这一侧,瞄准下马的府兵,拈弓搭箭。
“撤!”眼见着敌军长枪手乱哄哄地涌了过来,陈有根立刻下令击钲。
八百府兵丢下了十余具尸体,匆匆后撤,上马离开。
他们沿着敌阵兜了一圈,这次来到了左翼。
同样的战术再次使用。
敌方中军大纛之下人喊马嘶。
数百骑被气急败坏的主将派了出来,但容他们进出的通道不够,敌军阵型又有些混乱,故动作极其迟缓。
有骑兵挥舞着马鞭、刀鞘,想要拓开一条路。
有的骑兵则直接冲过去,把那些倒霉的步兵撞倒在地,践踏而过。
惨叫声接连不断响起,让军心有些动摇。
“撤!”陈有根再度下令上马,离开战场,转向敌军后阵。
他已经试出了敌军的斤两,连抽队都不太会,还打什么阵列野战?
绕到后阵后,直接给他们来一波重甲冲锋好了。
但或许已经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从空中俯瞰而下,敌军原本相对“凝聚”的阵型,被他们反复骚扰之后,向左右严重“凸出”。而此时前军还在向前进发,准备与银枪军野战,再加上他们自己的骑兵搞出来的动静,整个大阵已经可以用严重散乱来形容。
主将似乎看出了不对,准备开始整顿了。
但没人会给他机会。
“咚咚咚……”三千银枪军重甲武士齐齐迈步,一往无前。
七十步后,箭雨破空而至,将敌将整顿大阵的努力全部报销。
五十步,箭雨再至。
而此时,八百府兵已在敌军后方下马,儿郎们抽出重剑,凶猛地冲向了敌军。
敌军后面两个小方阵匆忙抽队转向,结果把自己弄得一团乱。
重甲长剑手顶着稀稀拉拉的长枪,左劈右砍,如陷阵死士一般扎进了敌军人丛之中。
正面战场,银枪军队列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军官们大声鼓劲,然后所有人顶着敌方的弓弩,完成了最后一波齐射。
敌军前排士兵稀里哗啦地倒了下去,已经有人转身溃逃了。
“咚咚咚……”鼓声节奏陡然一变。
“杀!”银枪军儿郎们加快脚步,手持长枪,迎面冲了上去。
他们与八百府兵一起,如同一前一后两柄巨锤,将已经前后脱节、严重变形的上万敌军给砸了个稀巴烂。
邵勋让人取来马槊,他要开无双了。
唐剑慌忙带人拦住,道:“君侯,大胜之局已定,何必亲身冒险?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虽一流矢亦要人命。君侯身负众人之望,万不能有失。”
邵勋拉了拉马缰,没拉动。
唐剑倔强地看着他,死不松手。
“罢了。”邵勋看向前方,叹了口气。
三千银枪军已经将敌军大阵打得严重内凹,溃散者不计其数。
而在敌阵后方,喧哗声越来越大,已经有大量兵士往脱离战场,亡命奔逃。
这场战斗,确实赢定了。
而他,也试出了贼众的实力——标准流寇水平。
“给王阐传令,率辅兵出动追击。记住,成列逐奔,三百步为限,整队后方可再追。”邵勋下了马,吩咐道。
“诺。”很快便有信使去传令了。
邵勋牵着马,在阵后徘徊着。
现在的战场,有如迷雾。
可能有十万以上的贼众,如无头苍蝇般沿着各条路线进军。
他要迫切摸清楚王弥所在的方位,不能让这些外围小杂鱼给遮蔽了视线,放掉大鱼。
王弥无法有效掌控这么多部队,但这也给了他天然的掩护,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