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水舟摇往山田奶奶家去,老太太微闭着眼睛,发着哼哼的声响,屋子里门窗都闭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味道格外刺鼻。
她把窗帘拉开,窗户打开,凑到脸前喊了喊,“吃饭了奶奶。”
老太太睁开眼睛瞧了瞧,又闭上眼睛。
她又喊了半天,却怎么也不理会,她有些慌神,哒哒跑到宁先生家把他喊了来。
宁先生摸了摸脉搏,扒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摇摇头,“不行了。”
“不行了?”她的心咯噔一下,“那,那该怎么办。”
“你太年轻,不懂这些,赶紧喊人给她准备后事吧。”
宁先生略坐坐就走了,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无助的望着屋子,不行了?她的心咚咚跳着,又疾跑着回家找奶奶商量。
彩云正在打扑克,没等她说完,一群老人赶紧起身,往山田家走来,彩云道,“去,喊上柱儿奶奶和燕子奶奶。”
她赶紧去喊,等着俩老太太到时,屋里的人们已经把她的寿衣鞋子什么的都找了出来。
柱儿奶奶和燕子奶奶最懂这些事情,她俩留下彩云和山明奶奶,其他人都退到院子里。
此时其他人也听说了,正络绎不绝往这儿赶。
还是孟青拦着,“没什么事儿,就是看着不太好,先把衣裳穿上,省得到时候更麻烦。”
人们有趴在窗前看的,也有惦着脚从门缝里敲得,大多数人都在院子里略站一站,就走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再说,跟这一家子并没有多少交情。
十点来钟衣服已经穿好,四个老太太略坐了坐,也回家去,一时只剩下孟青跟水舟摇。
“咱们回吧,”孟青说,“在这儿也使不上什么劲儿,就是干等着。”
水舟摇不放心,“婶儿你先回吧,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送她到门外,尤不放心,“别告诉我妈,悄悄的。”
孟青会意,“你也别太煎熬,这事儿本跟你没什么关系。”
“知道了。”
她坐在山田奶奶家的炕头旁,又喊了她一声,“奶奶,你饿不饿?”
她仍旧闭着眼睛哼哼着,她只得安静坐下来,等着。
她玩着手机,时不时瞧瞧她,问一句,“喝不喝水?”
她都没有反应,等到了中午,奶奶给她打电话,“回来吃饭吧,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早着呢。”
她就回家吃了午饭,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人死哪有那么容易啊,”彩云劝她,“不把身上的养分耗光是死不了的,嘎嘣一下死了那还到干净了。”
于是爷爷奶奶又唠叨起从前的老人们,谁谁谁家在床上躺了多久才死的。
水舟摇蔫蔫听着,想到香梅说过姥爷也是看着不行了,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去的。
应该不会那么快,但是也得需要人守着了,可是她一个人可不敢,尤其是晚上。
于是她又找到孟青,问村里有没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跟谁都不沾亲带故,有一个远一点儿的自家人,好闹得相当不好,但凡还有点儿人心,哪儿还能轮到你伺候?”
她见水舟摇还是有些坚持,就劝诫道,“你也趁早该干嘛干嘛去吧,让你妈知道了又生气,不是我说你,你也太热心了些,每天早晨去瞧一瞧得了,等死了村长自然会找人埋。”
她怕孟青真的告诉香梅去,只得满口答应着,回了家。
等到中午午睡的时候,又偷偷跑了去,瞧见老太太的神色好了些,惊奇道,原来竟是虚惊一场,她又忙着到洪兴那儿熬了粥,扶起她来,一勺一勺喂下去。
她瞧着她身上有些“隆重”和“惊悚”的衣裳,“奶奶,这是我奶奶和柱儿奶奶她们给您换的,还以为您不行了呢。”
老太太低头瞧一瞧,忙伸手扯吧扯吧,喃喃道,“不错,不错哩。”
俩人又嘻嘻哈哈聊了些有的没的,关于死这件事儿,谁也没有提。她吃了整整一碗,心满意足躺下身去,“摇摇啊,你走吧,我再睡会儿。”
“哎。”她满口答应着,刚刚心里的阴云一下子消散了。
傍晚时,又过来瞧了瞧,她依旧睡着,喊她一声,她也应了,晚饭又吃了一点儿,才放下心来,心想着果然是虚惊一场。
晚上睡着觉,猛的就醒了,瞧了瞧手机三点钟,她有些不放心,可是自己起床又不敢,思来想去,只好给曾默存打电话。
没成想,他又是秒接。
“你又,睡不着了吗?”她问。
“恩,你怎么也没睡。”
“我忽然醒了,就睡不着了,”顿了顿,“能不能求你件事儿?”
“你说。”
她把山田奶奶的事儿说了遍,“我不放心,你陪我去看看吧。”
于是没几分钟,他就出现在她家门口,她极其小心翼翼从门缝钻出去,瞧了瞧他,低着头往前走。
他忽然挨过身,将她搂住,“怎么,电话里那么亲切,见了面就像换了一个人。”
“才不是,”她撅着嘴巴,“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抬起头飞快扫视他一眼,“曾大哥,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你很可爱。”
“可爱?”
他抿着嘴点点头,“傻的可爱。”
她又想起早上的囧事,赶紧解释道,“你昨晚发烧了,不肯喝药,就洒到裤子上了,所以我才给你脱了。”
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你不要乱想,真的没有什么。”
“恩,”他忍着笑,“那我最后喝药了没有?”
“当然喝了,”她骄傲瞧着他,眼睛里闪着光,“我用嘴巴......”
一时讪笑起来,“呵呵,喂......喂进去的。”
他当然记得,只是故意这么问的,从她嘴中说出来会觉得这件事又发生了一遍。
他瞧着她不好意思低下的头,忍不住把手放在上面揉了揉,“笨蛋。”
二人甜蜜着进了院子,她紧抓着他的胳膊跟在身后进了屋子,摸见开光打开灯,试探性问着,“奶奶?”
没人回应,曾默存伸手去试了试鼻息,微弱。
“奶奶。”她又喊了一声。
老太太朦胧着睁开眼,瞧了瞧,嘴角微动,终究没说出话来。
她办一个木凳给他坐下,“我们能不能待一会儿再走?”
他点头应允,瞧着她时不时去试试老人的鼻息,他忍不住又想到爷爷走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等着,谁也帮不上忙。
不知是第几次的时候,他记得看了看表,4点儿三十二分,她惊恐的跳过来躲进他的怀里,“你听,是不是没有声音了?”
他起身摸了摸,确实没有呼吸了,趴着听了听,心跳也停止了。
她紧闭着嘴巴,一抖一抖的想哭,又不敢哭,只有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搂着他的脖子哽咽着。
已经知道她会死,也在等着她死掉,只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舒一口气的同时,痛彻心扉的不舍和难过袭来,所以就哭了,止也止不住。
他就这样抱住她,耐心等她哭个够,这个时候你说任何话都是无济于事的。
等她自己个儿儿哭完,长长呼出一口气,“天快亮了。”她说。
“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我先去找村长。”她拍拍自己哭红肿的眼睛和脸,深调几个呼吸,等到一切恢复正常,又想起她的鞋子没穿,一手紧拉着他,颤颤巍巍走过来,“奶奶,我帮你穿上鞋子,你安心走吧,有我呢。”
山田奶奶去世的消息很快就从村里大喇叭里传开,人们三三两两过来瞧了瞧,又结伴归去。
几个老太太把该办的事儿简单操持一下,就算完事,村长喊来几个老成的拉着去了火葬场。
一时半会儿村中各个巷口都在热议这件事儿,说是山田家的死了,水舟摇想要披麻戴孝的去送葬!
整个周水村,打招呼的方式,由传统的“吃了没”变成“你听说了没”。
这不,这小公园里的上午,到处都是这样的窃窃私语,“哎,听说了没,摇摇要给山田家那老瘫子披麻戴孝送葬去呢。”
“可不是嘛,”三五个凑在一起,即使刻意压低了声响,也难逃有心人的耳朵,“这我可得去看,据说一身孝,从头包到脚,这大热的天,啧啧。”
“你说这闺女,是不是缺根筋?”
三五个妇女抱成团,嗓音更低了,一阵窃窃私语。
至于说的什么,周闲心实在没听见,但是没好话是真的,好话也不用避人。
但见那几个妇女掩嘴而笑,有的甚至“咳咳”笑出声。
给人披麻戴孝这事儿要是能做出来,那可真就反了天了,这什么规矩?
说归说,谁也不信,大家都等着骨灰送回来,瞧个究竟。
九点钟,骨灰送了回来,人们进进出出忙个不停,谁也没见水舟摇的影子,村长张罗着人准备埋了去,老人们一瞧这实在不像话,好歹也买口棺材去,柱儿奶奶满院子叫骂着,跟村长理论起来。
“你要买棺材,拿钱来,我找人给你买去。”
柱儿奶奶理论归理论,但是花钱的事儿她可不往自己身上揽,“我一个人出了,要你这村长做什么?”
正争执间却见水舟摇回来了,她身后带着一个开拖拉机的,里面放着一口棺材,从车兜上跳下两个人,从背包里掏出唢呐来。
“唉吆,我说怎么不见摇摇呢,原来是办大事儿去了。”
水舟摇当然不懂这些,只是恰好想到李莉,赶紧到她的花店里一打听,可巧她什么也知道,于是省了不少时间,又是棺材,唢呐和孝衣,一会儿全有了。
正午时分,六月的周水村,潮热难耐。
送葬的队伍,懒洋洋的。哀伤的唢呐,吹吹停停,满是敷衍。要不是听说水舟摇给人披麻戴孝,人们宁愿呆在家里,也绝不出来凑热闹。
酷暑使得人们汗流浃背,可即使热的呲牙咧嘴,看热闹的热情仍然高涨。
还是几个老人聪明,他们摇着蒲扇,早早坐在送葬队伍必经之路的树荫下,高谈阔论。
“这闺女是不是中邪了?”就连刚刚还为山田抱不平的燕子奶奶也这么怀疑。
老人们纷纷搬着马扎凑成个圈儿,“你说什么?”
哑巴娘咂巴咂巴嘴,说道,“我侄儿媳妇上神的时候说了,山田家死去的姑娘附到摇摇身上,来尽孝哩。”
谁都知道哑巴娘的侄儿媳妇是个巫婆,在周水村叫神嬷嬷,上神就是通神的意思。
“哦~”老人们恍然大悟。
是哩,是哩,也只有这一种情况才能解释得通,水舟摇为什么这么做。又是伺候又是操办葬礼的,无缘无故,谁会这么做?
一传二,二传十,很快,整个周水村抱着看热闹心态的乡亲们,再看到那身孝衣的水舟摇时,刚刚的嘲讽变成了同情和感动。
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鬼魂,穿越地府而来,借着别人的身子,为养育她多年的养母尽最后一孝。
人们一联想到这个故事,再看看被孝衣包裹的严实的水舟摇,不觉红了眼眶。
真是,太感动了。
尤其是认识山田奶奶女儿的中年人,那简直哭得不能自已。
这一切都看在彩云眼里,老太太抿着嘴,甩着两只不再有力气的胳膊,哼着小曲回家去。
彩云只是略施小计,便又一次为自己孙女化解了危机。
她心里轻快,走路也带风,她老早就看出来或者是寻思着她会做着傻事,拦是拦不住的,只能跟在身后面擦屁股。
要是个在早十年前,彩云定不会让她这么瞎胡搞,可是现在,也不知道是老了,还是心软了,她几次瞧见山田家的样子,总觉得可怜,哎,谁不是爹生娘养的?
笑话就笑话吧,这年头儿......再说,水舟摇也不在乎这一次。
说是这样说,她还是找到哑巴娘实施了一些小贿赂,接着搞迷信拉上大家伙儿哭一哭,等以后唾沫淹过来,也有个顾虑的。
人们哭够了,红着眼眶不好意思的看着彼此,又开始觉得自己傻。甚至觉得自己比水舟摇还要傻,再加上实在是热得难受,送葬的队伍,越来越小。
走到集体坟时,只剩两个唢呐师傅和四个抬棺材的青壮,还有村长和穿一身孝的水舟摇。
村长指挥着人把棺材放进早已挖好的土坑里,跟老人早就过世的丈夫和女儿埋在一起。
水舟摇跪在坟前,一声不吭的烧冥币,白皙的脸蛋由于酷热泛着红,汗珠不时地流进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麻索索的疼,只得耸着肩膀擦一擦。
村长一边指挥着人埋土,抹着汗珠,一边蹙眉瞅着水舟摇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