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悳的话或许改一下，就更符合安雅议长此时的心情了，那就是。

“人联能不救联邦，能不救你们的好盟友吗？”卡尔笑眯眯地说，就在餐桌正对着安雅的地方，他双手交叉支撑住下巴，眼神充满了真挚，“好不容易规划起了星约联盟这样宏大的主题，正待携手以我们双方的力量在这个变幻无穷的宇宙里立下事业的时候，这不正是检验我们盟友间情谊的时刻吗？星约是为了应对困难，而现在，只需要人联伸出援手，就打下了第一座里程碑！”

星约宪章公布，正式成立的大会开了一整天，《星海潮声》节目正在连篇累牍地报道，接下来，双方的官员就要开始就部门的建立等具体事务进行工作了，保准还得忙活一两个月。不过对于两位来说，尽管这一大事件就值得他们亲自抵达，但两人都明清自己还有涉及根本的事务。

天域里没有夜晚，但现在差不多是晚餐时间，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大事都是在餐桌上决定的，这并不是批评，这是智慧的一种表现。这次在天域，当然是卡尔宴请了，餐点没什么好说的，联邦没有在饮食上高出人联，但让安雅在意的是这里的环境——这个房间的装点非常地清新，自然，四面就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实景，真实的木料与自然曲线若藤蔓的装饰看不出风格，但就艺术上，赏心悦目。

一阵安雅从未听过的，如同竹笛一般清脆空灵的乐声响起，与清弹的弦琴音荡漾着人的心灵，有类沙锤摇晃的伴奏下，在房间四周的帷幕间隐隐看得见几个乐师的演奏——说老实话，这种布置很新颖，令人印象深刻，但却让安雅有些不舒服。这不仅是会谈国事时周围有人，人联社会长期缺乏人力，x惯于把人安排在重要岗位，并且也养成了全民精英化培养的制度。

在人联的文化里，对于伺候人的服务员，任何形式的，这种岗位是反对的，往上说这是把人力浪费在无意义的地方，往下说是侮辱人格，人应该去做更有价值的工作，这些交给机器就行...但安雅忍住了，她就当文化差异，放松下来享受音乐了。

不过现在不行，面对卡尔的话，安雅差点把鄙夷写在脸上：“您可真会说，拯救落水者是伸出援手，但人的臂膀再有力，也休想把泰坦尼克号捞起来——我已经看过了，请您至少不要说得那么轻巧，八万亿鹰元的债务，一下就要人联买下来，这是要让我们辛劳创作的公民为你们那些名为公民，但实为权贵的家伙买单。”

议长捧起红茶，优雅地侧坐一边：“你们护国军到底有没有脑子，当初攻打地球时，干嘛不走火？对富人区乱炸几炮，派点人趁乱去把债主都给宰了，这样不就不用还钱了？”

这么简单地道理，居然还要我教你，心不黑你是怎么做到这个位置上的？卡尔眨了眨眼睛，啧啧一声：

“您说的太对了，正是有时局的动乱，许多富豪，高官都失踪了，我才勉强吸收了他们的财产，并且才可以少向您兜售四万亿鹰元——我有说过吗？原本的债务是十六万亿，我用没收的还了四万亿，剩下的都是来自pin民的债务。他们大多是小生意主，可不能放着人家破产呀。”

安雅嘶地一声，这茶有点烫嘴，虽然她很想说一句这关自己什么事，可是卡尔笑容不减，继续向安雅丢出重量级的东西：“虽然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但我们并不是想要人联买下这八万亿的债务，而是——我们希望筹备一份二十万亿鹰元的债券全部卖给人联，八万是拿来还债，剩下的是用来维持我们新联邦政权的运作。”

运作？卡尔扳起手指：“首先，得支付战死者的抚恤金，修复战斗的创伤，然后，给军队和泰拉机关发工资，我们的护国军已经半年没有军饷了，真是苦了战士们了...”

这些话听得安雅毛骨悚然，最终卡尔的一句让她差点没含住嘴里的茶水喷出去——“差不多就花完了，这样好支撑到明年...”

“什么？明年！”

安雅恐怕从出生到现在就没这么失态过，为卡尔的话她那强化过的大脑差点因为震撼而停摆，不过卡尔却哈哈一笑——

“我没开玩笑，阁下，这15万亿其实是十年前阿拉奇战争时筹备的到期了而已，当时一共筹备了三次，明年有20万亿到期，后年有三十万亿...哦，这些是战争债券，还有公共债券也在，昨天还有几十个殖民地请求财政支持，否则他们就要活不下去了...您还想知道更多吗？”

“慢着！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难道没有税收吗！”安雅把茶杯砸在桌子上，音律都因此乱了一下才恢复，“联邦二百多个星系，六百多亿人，你们的能力呢？刚才的话，难道是想要人联把你把明后年的债务都给包了？该死，我们当初为什么要管你们的死活，现在这样子，那还不如我们占领你们来的简单！”

卡尔眉头一扬：“真的？那可太好了，如果人联肯给钱的话，我愿意马上把这个位置让给您！人联议长兼任联邦执政，福祸同享，也是造福人民了，哈哈...但人联并没有占领我们，所以您就不得不面对我的请求了。”

“那不如这样，我借一笔钱给你，你组建一支军队，然后把你这个破账赖掉，用这支军队打内战去，也许痛苦了点，但一劳永逸！”

安雅气的龇牙咧嘴，但卡尔知道对方在说气话，所以当即拍手：“内战也无所谓，但至少您先把这笔钱给我~其实我和斯泰图元帅要求也不多，只要人联帮忙，缓住这最危险的三年，我就有条件实现我的改革。”

改革？话到了这里，安雅恢复了严肃。

“我相信人联的智慧，不会对泰拉的问题看不出来。我也知道人联想要我们作为你们的北部屏障，不过，如果新联邦依然和过去一样，恐怕这联盟可持续不下去。”

卡尔端正了身姿，那副浮夸的笑脸消失了。

“我们过去几十年几乎就没做对哪怕一件事，最终把自己送到了这幅田地，这种情况必须被改变，从根底上。”

安雅不做表情，而是怀疑地瞧着这位同行：“改变到什么程度？”

“我认为，参军获得公民权的传统，早就不符合现实，它应该发生一些改变。虽然我们没有人联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但去除特权，恢复成一个更公正社会的希望还是有的。”卡尔如此说道，“如果能有人联的帮助，这个希望会很大。”

“去除特权...你这是在挖自己支持者的根啊，还是准备打内战吧。”

安雅吐槽一句，以军武立国的联邦，参军得权乃是其权力内核。别看喊着护国的名号，军队也有自己利益的，联邦可没有李悳能镇住，在她眼里，这个卡尔已经半只脚踏进坟墓了，神仙难救。

“当然要打，不过要是您愿意借钱，它就可以晚几年。”没想到卡尔居然毫不在意，竖起了四根手指头，“我了解人联，本来这军事应该和奥利维亚统帅讨论的，但由您透露给她也不迟。四年时间，这是我的计划，这四年我要用您借的钱改革经济和社会，扭亏为盈，但与此同时，我希望在星约的框架下，隐藏下我预备编练的，只属于我个人的海军舰队。”

一支汇合了联邦最新规划的一系列舰船，包括人联的技术支持的舰艇，卡尔从现在已经预备和人联合作打造，所以需要奥利维亚的首肯。不过在他的计划中，这支合作产生的舰队会送入星约当中履行盟约，以此避开旧军方的敏感带，并且由卡尔最值得信赖的好友，卡门·伊班尼兹中将负责指挥。

这支舰队，将会完全超过联邦现有的旧海军，卡门从人联这里已经见到了体系的强大。单舰虽无过人的性能，可一旦进入运转的系统，便能发挥几何倍数的战力！

到图穷匕见时，这位卡尔会尽可能说服一批海军站在自己这边，然后对于反乱者，他将动用星约特别议案，发出正式请求星约舰队来“保护联盟”，也就是保护自己。到时，也许血战不可避免，但新舰队与新联邦注定赢得胜利！

因为卡尔的目标是惠及大多数人，而只想守住自己权力的家伙除了传统外毫无依靠，他们将会和泰拉军一样被物理上消灭，卡尔有这个决心——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人联的支持上。

“你就这么，把所有的计划向我和盘托出了？”

“我极为需要人联的支持，如果你们不打算帮我打造一个新联邦，我再好的计划又有什么用？”

“不仅是钱，还有军事相关，这些都有极为巨大的投入和风险，而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这个卡尔早有准备：“借的钱我肯定会还，但利息我不会给。不过人联是贯于做长线的，我会开放大部分非要害的市场给你们，只要交税也可以让渡部分星球开发权——如果你们想的话。不过你们别指望我让出经济主权，彼此都得在星约框架下...我相信人联一定有本事开发联邦的市场，利润只高不低吧。”卡尔说得轻描淡写，嘴上也说着星约条款相关，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目前的联邦绝无可能在商业上和人联已经成气候的企业对抗，这等于放人联去占领他们的市场，几百亿人的市场足以让人发狂——虽然，安雅不会发狂，她已经看见了卡尔的意图，对方一定调查过人联的商务管理状况才敢做出这种“看似卖国”的决定。

新联邦的意图其实还是和借钱一样，人联长线经营的思维下，要做买卖的前提是对方有钱买，而在旧联邦经济弄得一团糟的情况下人联企业就得挣钱之前先投入。在这个逻辑下我们会帮联邦建立基础设施，建立大量的生产线，引导市场发展，也会出口技术。联邦会得以自己不算费力地就拥有来自人联的一切，并在某个阶段，建立自己的供应链来开始和人联竞争，卡尔不担心人联控制一切，因为他还手握军政大权掌握着掀桌子的能力。

所以过了一定时期他一定会迫使人联退让，好将更多的利润把握在自己手里。他会白嫖人联的技术，会吞并人联的资产，会在法律支持下进行不对等竞争，会想方设法赚便宜，更会狮子大开口向人联讨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会的，一定会的，这点安雅议长已经看到了。

但，都没有关系，因为这个时候，人联也已经收回成本了，就算联邦和人联打一场贸易战，我们也一样是赚。

没有关系，因为这个时候，我们将整个联邦社会改造成了自己的样子。联邦人民会繁荣起来，会过着类似人联市民的生活，但坚信这是自己的生活之道。他们会研究人联的思想，哲学，情感上变得和我们亲近，进而影响到整个文明的倾向。他们会x惯于使用人联的产品，人联的科技，即便建立他们自己的，也只能跟随人联的标准。

真没有关系，因为你卡尔就算理论上能掀桌子，但到了那时就倣由不得你了。就算眼下打开你们文明大门的也不是你自己主动，一小时全歼你泰拉舰队的阴影，会永远伴随你们的领导层，联邦军事上将永远不能压过人联。

钱？资源。商业？手段而已。这些根本都不是至高议会在乎的东西，人联的存在有它更高远的目标，虽然安雅自认为思想上永远跟不上李悳的层次，但她也很清楚现在的人联才只是初级阶段——让联邦继续在商业的赛道争夺吧，最终他们会发现他们已经被完全引领到了人联的文明路线上，离开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就不是理事会或者军方了，而是人联三头龙最强的那个头。

工研部，这个恩斯格博士所掌管，司职一切工业与技术的部门。他们从不多言语，也绝不干涉外事，但地位却事实上凌驾军政之上。他们就是人联的经济基础，他们就是生产力——一名工研部内能独立领导研究所的主管比理事会部长更有地位，比军方将军说话更有力。他们领导着基础科学的研究，内部集合了最无拘束的环境，无上限的研究资源，集合了人联精英教育培养出来的最优秀人才，以及，三大ai早已投入了科研。

ai正在半独立地帮助人类研究技术，外行可能不理解这其中的意义。如果把传统人类科研比作手工作坊的工匠精神，那ai科研就像是全自动流水线24小时莫得灵魂。已经没有任何一名人联工程师画得出一艘战舰的全部蓝图了，因为他们只是调标准，战舰哪怕是螺丝钉型号的设计都是干扰素做的，否则，人联凭什么一年一款新船？

技术的领先，才是根本的一切，联邦拿什么和已经跨入ai文明的人联比？他们拿什么追上？几十万亿的金钱只是数字，安雅此前的心痛只是样子，她看得清。且不说一定能收回成本，就算全砸了，让工研部调整算法移除坏账，用来换取兼并联邦的未来，有什么不好？这可能比想象中快，安雅最近得知，工研部又研发出了一种去除自由基的分子纳米药剂，自己是寿命理论上又延长了起码二十年，折算下来，自己这具身体不仅没老，还从六十岁年轻到了四十岁，现在更是有向三十岁靠近的迹象。

这就是工研部的力量...所以安雅点了头，然后，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向卡尔：“新联邦的执行长是真的将自己人民的福祉放在了首位，愿意永世背负出卖文明的骂名，哪怕，你为他们奠定了繁荣。”

“除了强尼和卡门，没人喜欢我，再多被几百亿人骂又有什么改变呢。”卡尔对此很坦然，也不知道他究竟懂不懂安雅的意思，“比起这个，我还需要人联转让你们那神奇的星门，还有那行星裂解的科技，我们很需要。”

但安雅摇了头，卡尔的胃口太大了，星门和行星裂解给了联邦也不可能吃下，后者好说，但就算给了全套技术联邦也休想自己修出星门——戴森系统的能源集成和虫洞维持器对于空间坐标的预测每秒需要的运算量完全依赖ai的协调才能维持，否则就像泉眼级一样只能开个几秒便会崩溃。

所以，卡尔必须代表新联邦和人联一起建立联合企业，人联出技术和ai管理，联邦出资源和人力各占一半，首先规划一条从泰拉一直延伸到南部星区，最终通到这个地球联合国的主序列级星门，用于双方资源的流通。

然后，卡尔还打算以此联通到四大星区，哪怕只是连接到星区首府，那也能模仿人联主星系，缔造出对各地的完全掌握！

“我希望这些工程能尽快，最好就缩短在三年内...天龙座保护区也必须要做，这东西能发挥出联邦的潜力，对战局也有巨大的帮助。”

天龙座星区在联邦西北，距离人联不远不近，议长对这个地方的了解不多。在卡尔用他天才的大脑快速地做出前期规划的同时，安雅端起红茶，发现说了这么一阵，茶水都已经凉了。

不过这里也没有侍者，反倒是周围帘下的乐师们演奏到了第三首曲子，感觉就像对应春夏的生机和勃然，第三曲有了入秋，逐渐萧瑟的感觉——这让安雅心中略有触动，伴随着乐曲，心中居然淡淡有一种伤心之情。她想起了很多，想起自己曾经戎马，见证无数牺牲的过往，想起自己对家人的亏欠，想起身上越来越沉重的职责，感到一股无以言说的疲惫，与悲伤。

它持续了几秒...然后，神经脉冲植入体放出一股电流，激活了安雅的零素植入体！这植入体当然不能让安雅变成一个异能者，但就和联邦的脑量子波抑制器一样，可以对心能干涉做出有效应对！所以一瞬间，那股抑郁的情绪消失了，这时人联议长才将注意力放在周围。此前她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多做考虑，可是现在议长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对了。

四季主题的布局，帷幕之下影影绰绰，一个个纤细的人形在吹奏，拨弄，敲打乐器，是的，安雅终于知道自己看出什么不对了，那是从影迹之下显现出的轮廓——过于纤细了。

过于纤细，削瘦，并且，那依稀可见的手指太长了，比普通人要长近三分之一，而且，没有无名指。

安雅顿时警觉，就好像打开了开关，她的双眼瞳孔亮起了蓝光这是视网膜植入体射出的主动光谱，能够穿过低密度障碍物实现成像。而议长这么定睛地一看，就与一双没有瞳孔的灰色眼珠给对上了。

这一刹那的对视，几乎要让安雅忍不住眨眼回避——议长略有惊吓，因为在那帷幕之中的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类人的，虽然也有五官，但与人相比过于修长，过于纤细，双眼又过于地巨大，就像个灯泡一样，把安雅给吓了一跳。

但除此之外，这生物的皮肤又简直如同玉石diao琢一般细腻温润，和人相同结构的四肢和脸型一样纤长，盘坐在那里用四根手指拨弄着琴弦。他/她也有一头秀丽的长发，是和青草一样的绿色，很长，盘坐时都拖到了地上，使用彩色的链条和网巾装饰着。而那发丝与人类又不相同，更粗所以根根都肉眼可见，好似一圈细柳条

“这些是...”

“托菲特，当然这是一个错误但成x惯的称呼，他们自称为瑟兰迪尔。”

安雅愣了，而卡尔抬起头来，对议长的反应并不奇怪。

“如果您有兴趣，她们就给您了，在人联，恐怕比在联邦要更好吧。”

卡尔如是说。

远方。

天域的外壁升腾起了一团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