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苍没有直接回自己房间,而是来了府中的“藏书阁”。这是王府里最先震撼她的地方。有一次秦苍让陆霆扶着,自己爬上了最右侧那架高高的大梯子,爬到顶,竟发现最上面一层书背后连着一个不小的空间,过了这个空间,还有一道梯子,梯子上旧得蛛网、灰尘遍布,却可以直通屋顶。
“你属老鼠的吧,还会钻洞?”秦苍跳下最后一节梯子,陆霆才松手,倒是不忘嘲讽。
“这书房不防潮吧?你们王府造得也就那样嘛。”倒也不见有书生霉,可见建造时用足了心思的。
此刻秦苍正是顺着这个“洞”来到了房檐上。王府地处齐昌南,齐昌南皆是达官显贵居所,环境清幽。过节了反而是西侧民坊、商铺市井气儿浓、热闹。
秦苍坐在最高的房檐上,托着下巴。夜里风一吹,冰凉凉让人清醒。
从山上自己醒过来到现在竟已好几个月,失去的记忆毫无回归之意,唯一的线索,还都是些模糊的梦。不过自己认识了陆霆、陆雷;认识了府里腰杆子很直的管事袁伯;那个每次见到自己都会笑眯眯塞过一块糖的李厨娘;喂了只小兔子,认识半个月之后才舍得让自己摸一下的仆童小孙;整天和陆霆一唱一和埋怨自己把书翻得乱七八糟的守书阁的瘦弱书生岑夫子——一生气,八字胡颤颤巍巍,险些要掉下来。岑夫子好像是长在书阁的,不管秦苍多早、多晚去,任何时间,他都已经捧着一本书守在那里了。他和陆霆一样凶巴巴,斜着眼瞪着自己:“现在的小娃娃睡到日上三竿才想起还有圣贤,懒!当今这世道啊,不行!想当年我……”然后就唠叨个没完……
当然,还有陆歇。
陆歇对于秦苍来说是特别的。这是秦苍认识的第一个人。陆歇救了自己、收留自己。小小年纪就跟着驰骋沙场的人,自小历经风雨、洞悉尔虞我诈的人,怎么可能连自己磕磕绊绊的谎话和讨好都分辩不清?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绪看待自己,又从不拆穿自己呢?或许是自己的某些经历触动了他?或许大家都是“无爹无娘”的天涯沦落人?又或许只是善心突发吧。毕竟救一个小孩子安置在府中,对他来说就像随手救助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简单。可是对于生死存亡之际的小动物来讲,这可是大恩。
璃王府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这里的人让人安心,这些温柔让秦苍误把这里当作了家。舒适唤起人的贪念。无所依的人,发现空气和雨都是温润的时候会幻想时间停驻,会像蚂蚁啃食甜蔗一样急切又无节制,怎还会念门外是冰天雪地,还是大漠孤烟。可是错觉就是错觉,这场梦和半载的相处,只是法力高强的妖精吐出的绚丽泡泡,迷人心眼。眼看要破了。
“嘭!”
突然有鞭炮声响起,秦苍吓了一跳,旋即听见远处有人群的笑闹不绝于耳。甚至,不知道陆歇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边的!
“啊!”秦苍身子一斜就往下哉,被陆歇一手提起来。
“吓死我了!二哥,你是猫变得吧!”
陆歇不答话,双手支在身后,偏着头,距离不远不近,盯着秦苍的眼睛。
鞭炮声并不停,秦苍看陆歇这目不转睛的样子挺是怪异,于是停下拍胸口的手,大声喊:“怎么了吗?”
“我就是在看怎么了!”陆歇也喊,鞭炮声太大。
“啊?”
“我在看,你是不是生气了!”
秦苍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错愕。去留自始至终是你的决定,于我的想法无关。宠物的情绪,主人其实没有必要过问的;可主人垂怜了,宠物是感激的。
这串鞭炮放完了,除了远处还在笑闹的人,耳边突然格外安静。
得说点什么。
秦苍转过头,看着远处,揉揉耳朵:“二哥,我很感激你们。这段时间你们都对我很好、很好、很好,我很感激。”
“苍苍真的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舍不得。”秦苍皱着眉:“我对之前的生活没有印象了。这里算是我第一个家。一切都很好,特别好。和你们相处的时间,我觉得很幸福。只是聚散终有时,我明白二哥到最后都在为我的安全考虑。”
“你能理解我,我就放心许多。”有人家放起了烟火,烟火在空中绽开,是一朵朵绚丽的花,走向寂灭。
陆歇看着秦苍的侧脸,小孩澄澈的眼睛里映出天上的烟火和地上的烛光:“苍苍,你几岁了?”
“啊?”秦苍转过脸:“那天少司命不是问了?大概是7岁吧,我也不是很确定。”
“那苍苍可记得自己生辰是何月何日?”
“……不记得了。”
“不如,就定今日可好?”
“今日?”
“对啊,今日。以后每年除夕,就是苍苍的生辰。你看,全天下的人都在庆贺新的一年,庆贺你的降生。”
这话很浪漫又很幼稚,秦苍想:对人来说,自我欺骗并不能让原本的孤寂感消失;对事来说,庆典本身并不代表什么,也不能突然让明天更好,世上本来就不存在“冲喜”这回事;最重要的,此时此刻,这种绚烂的话没有实际意义,对秦苍这种脾性的人来说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
当然,情得领。
“好啊,谢谢二哥,以后这天就是我生辰。”
“不只是说说,生辰这天是要吃长寿面的。还有礼物。”陆歇看秦苍眼中毫无波澜、不为所动还是怏怏的:“面已经吃了。苍苍的生日还剩下几个时辰,我们不浪费好不好?”
陆歇说着,就解下自己披着的大狐裘,并不理会秦苍疑惑的眼神,将狐裘往秦苍身上一裹,握住孩子细小的手腕,往怀里一拢,飞身跳下了楼。
秦苍还没缓过神,一声尖叫,就感觉陆歇稳稳落了地。待秦苍眼睛睁开了,陆歇将小孩放在地上。院中不远处已备有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你……你这样对我脑部发育很不好。”
秦苍对刚才的一系列动作倍感心惊,半天缓不过来神。下一秒又被陆歇牵着来到马前,举上马,坐在前面,一回头,陆歇已经跟着翻身上马,紧紧搂住秦苍。一夹马腹,“架——”,马儿应声飞驰出去。
南边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家家户户正团圆或是已然到了西市。陆歇策马跑得极快,烈烈的风从两人脸上刮过。秦苍一开始几乎睁不开眼睛,紧紧窝在背后温暖的怀里,来不及想别的。可慢慢适应了这种速度,就跟着兴奋起来,跑过一盏盏灯笼烛火,一棵棵树;踏过南方的落叶和宅邸飘出的一缕缕温馨和滚烫。两人一路向西,朝烟火最繁盛的地方奔去。陆歇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搂着秦苍,感觉怀里孩子的身体渐渐不再僵硬,渐渐放松、放松,最后左顾右盼起来。陆歇的角度,看不见秦苍的脸,但能感觉到秦苍和自己一样是兴奋的;秦苍的注意力不在陆歇身上,如果她抬头,就能看见浅浅的梨涡。
陆歇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是什么时候起,不得不承起了责任,担上了危险呢?不过这一刻,没有璃王府的小王爷、西齐的战士;也没有记忆残破、前途未卜的弃儿,只有放开了心神,马不停蹄朝着烟火奔去的两个孩子。
西街热闹非凡,原来许多人早已来此买纸灯许愿了。整齐高悬的灯笼、酒楼客栈中透出的灯火、远处空中绽开的烟花和测量天际的纸灯将整条街照得通亮。楼宇间张灯结彩、车马盈门,隐隐飘出的酒香醉了街上的人。街两边的摊贩售着各式各样的纸灯、年货、吃食,引得行人频频驻足。手艺人是牟足了劲的,剪纸、年画、竹编还有用食物雕刻的稀奇玩意儿比比皆是,个顶个的精巧。最精彩的是各种表演,街上有好几处,吐火钻圈的、变戏法的,口技、皮影、戏台,应有尽有,叫好声和掌声此起彼伏。
陆歇拴好了马,拉着秦苍在坊间穿梭。这也看看、那也看看,一会儿两个人手上照例又添了许多吃食、物件。人多的地方陆歇不敢松手,秦苍太小了,一不留神就能给挤没了。
终于,两人穿过最热闹的街,来到显江在齐昌的分支——元河。西街是贸易聚集地,商贩酒家汇集,为防止走水,此街坊禁止放灯、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所以人们也就约定俗成的来到这河边。
“哦?那到底是‘缘何’?”秦苍问。
两人合掌许愿,纸灯承载着小小的、说不清明的思绪飞上了天。
“本来是愿望的愿,传是创立西齐的先祖起兵建邦的地方,先祖发愿‘舍我为人,还天下一个太平。’后来建立西齐,以此为京都,人们就称此处为愿河,前来许愿。可是“愿”与“怨”同音,就取了“元”字。人们图吉利,在河边放灯,求个“圆满”。
“嗯,愿望是好,不过这世上哪有圆满。”
陆歇边说边很自然地将掉落在小娃娃身上的细碎纸屑拈起来,突然听得这么一句,手上的动作被打断了。身边的小孩已将祈愿合十的双手放下,安安静静望着飞向天空的灯,声音温和又甜美,内容却透着丝丝冷意。陆歇感觉心中隐隐的担忧现在又腾升起来。于是蹲下身,两手扶住小孩的双臂,让秦苍转过身看着自己。秦苍的眼睛很大,内里星河隐现、灯火明灭。
陆歇深深地看着秦苍:“这世上不尽人意之事情确实很多,可依然有许多喜乐和希望。就像这夜里,有星星还有灯火。苍苍,我现在确实不知几时能回来,但我答应你,只要安定下来我就接你走。”
“二哥,人是会变的。我不是不相信你,也知道你现下说的都是真话,可是以后你会去很多地方、见很多人,每天有很多事要处理,而事又分轻重缓急,如此一来,对于重要的事情排序就会改变。所以如今你对苍苍说的话是真的,我相信,但今后若做了别的选择也是无可厚非的。”
“二哥,其实我们都知道,此一别或许再也见不着了。你我每天在哪、做了什么又或是遇见了哪些人,终究不会被对方知道。我说感激和你们的相识,感激你们的善待都是真心的。人活一世,更多的人就是擦身而过、再也不见,可是某一天突然想起来曾经的遇见,都是件开心的事。”
“二哥,我习惯了凡事往最坏了想,如此才能未雨绸缪、应对接下来的局面,你就别再徒增感伤了。我们就这样吃吃喝喝,放烟花多好。”
“不是的苍苍!不论你信或不信,我都会遵守承诺的。到时,我会再陪你放烟花、放灯、吃好吃的,把这些年你生辰落下的都一一补上。苍苍,你要乖!要等我!”
一个人怎么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秦苍见俊朗的少年眼睛闪闪,情感真挚,仿佛全然没明白自己所说的“一切都会变”是什么意思,便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劝。
此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再见时又将是怎样一副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