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苦寒的风出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桓宣站在堞楼上,望着底下厮杀的战场,眼前连绵着闪过的,都是那个缺了两笔的凛字。
避讳一事,是谢旃教他。他出身市井,进谢家时大字不识一个,更别提什么避讳。还记得开蒙后不久他站在身后看谢旃习字,有许多字他不认得,但因为谢凛的缘故他认得那个凛字,又见谢旃写的缺了两笔,忍不住指了出来。
那时候谢旃含笑说道,这唤作避讳,身为晚辈,不可直接书写尊长名讳,须得缺笔减笔,以示恭敬。
那是他头一次接触这些高深莫测的规矩,印象那样深刻,以至于有很长一段他都学着谢旃,对谢家尊长的名讳同样缺笔减笔。
现在,在兖州城中,在他与谢旃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旧地,他再又看见了这缺笔的凛字,以极其神似的字迹,出自檀香帅的手笔。
桓宣转身,大步流星走下堞楼。天气极冷,心里却是焦灼沸腾,像染着一团熊熊的火。有什么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猜测隐隐约约抬头,几乎要浮出水面,但是不可能,谢旃已经死了,他亲眼所见,亲手掩埋。人死不能复生。檀香帅再像他,也绝不可能是他。
“明公,”王澍追在身后,“信里可有异常?”
桓宣一言不发,飞快地往下走着。城门紧闭,守军看见是他也不敢阻拦,就那么一径走到门前:“开门!”
士兵连忙抬下门闩,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吱呀吱呀,耳朵里听见金属门轴发出沉闷声响,让人想起当初,谢旃载着他冲回城里的情形。
他不该胡思乱想,以他们的交情,以他们性命都可以为对方割舍的交情,他这些猜测,根本就是对谢旃的亵渎。
吱呀吱呀,轮轴转动,吊桥缓缓落下,桓宣纵马冲上,在距离水面还有半人高的地方,一跃而下。
距离太近,对面景国军的情况反而不如在堞楼上看得清楚,只觉得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最前面列着战车,这些年来打仗中已经极少用到战车,这东西笨重不好转圜,亦且北人弓马悍勇,冲击之下往往是人仰车翻,死伤加倍,如此智计百出的檀香帅,却在攻城时用了战车。
桓宣催马,上前几步。连续许多天代国军都不曾占到便宜,此时交战便极为谨慎,只有中军在正面交战,东军和黑骑都只是在侧翼辅助,桓宣绕着宽阔的战场,慢慢走了一遍。
现在他找出蹊跷了。景国军最外侧堆的是战车,第二层是弓弩手,再往后队伍逶迤拖出去几里地,到处都是旗帜飘扬,又推着许多粮车辎重,鼓手敲得鼓声震天,但相和的人声却没那么雄壮——对面的军队看起来人数极多,但实际上,也许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多人。
更何况檀香帅手段高明,又怎么会在攻城时带着辎重粮车一起来,又用笨重无用的战车打头阵。所以檀香帅的目的,是什么?
身后鼓乐声响了起来,元辂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望亭上观看战局,身边红衣似火,贺兰真一身骑装手握马鞭,看
见他回头时,恶狠狠的目光立刻望了过来。
桓宣转回头。贺兰真这几天一直在刺史府陪伴元辂,想来离封妃也不远了,怨仇已经结下,今后须得更加谨慎防备。
战场上一阵鼓噪,代国正在交战的将官看见皇帝亲临,打起百倍精神一阵猛攻,景国那边对战的将官立刻逃回阵中,以一阵飞蝗似的箭雨阻住追击,更远处旌旗招展,那些辎重辆车反而往前推了些,桓宣沉默地看着,脑中突然浮现出几个字:障眼法。
以攻打兖州为名,拖住代国主力,切断内外通讯,暗地里攻击淮泗,是障眼法。以粮车辎重为吸引,掩盖兵力减少的事实,亦是障眼法。檀香帅此时不在军中,很可能已经率军离开,到淮泗去了。
那么在这消息中断的几天,淮泗很可能已经尽归景国军。
障眼法。桓宣勒马回头向城中走去,脑中蓦地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他的确亲眼看着谢旃死去,但他亲手埋的,真的是谢旃吗?
尸首在第二天就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原本的容貌。起火时无人在场,也就无人亲眼看见那时躺在灵床上的尸首,是不是谢旃。
埋在昆玉峰下的尸体可以是假,那么灵堂里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为什么不能是假?
胸中那团沸腾燃烧的烈火突然变成寒冰,冻得人浑身发冷,桓宣紧紧攥着缰绳,看见王澍纵马从城里追出来,一脸担忧:“可是那封信有什么古怪?”
那封信。缺了两笔的凛字。突然失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无一处不像谢旃的檀香帅。桓宣看着他:“传我将令,两百豹隐军即刻出发,潜行赶往泗州。”
豹隐,黑骑军精锐,善潜藏,善追击,善斩首。十万黑骑,只有两千豹隐,优中选优,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也是他密不外宣的杀手锏。当初他写信告诉谢旃想要组建这么一支队伍,谢旃回信说,就叫豹隐吧,玄豹隐于南山,雾雨七日而不下食,非只为爱惜羽毛,亦且要隐忍待机,一击必中。
如今用来追击檀香帅,是否也能一击必中?
王澍很快反应过来:“明公怀疑檀香帅佯为攻城,实则撤军赶往泗州?”
泗州,依泗水而建,沟渠密布,北人擅长的骑射在此地优势尽失,南人擅长的舟楫在此地占尽上风。泗州,淮泗地界紧要的军事重地,也是距离兖州最近的大城。景国军先前已经拿下合州、泾州,消息不通的这些天应当还拿下了别的州郡,再加上泗州,淮泗一带便可尽入掌中,以建康为立足,以淮泗为腰腹,手臂四肢,便可伸到代国各处慢慢蚕食。桓宣点头:“即刻出发。”
眼看王澍拍马要走,心中突然一凛,一声喝住:“慢!”
王澍回头,见他一双漆黑眸子紧紧盯着他,目光中有审视,有打量,还有说不出的冷意,王澍心里一惊:“明公有何吩咐?”
桓宣看着他,慢慢说道:“这次豹隐出动,只选北人,不要南人。”
王澍越发惊讶,因为谢旃的缘故,这些年里桓宣对南人只
有比对北人更加亲厚,为什么这次特地说明只要北人,不要南人?犹豫一下:“属下斗胆,敢问明公是何缘故?”
桓宣看着他。北海王氏子弟中最佼佼者,跟着他四五年间算无遗策,是他最得力的臂膀。可北海王氏亦是景国侨姓大族,王氏子弟遍布景国朝堂军队,就连王澍,亦是谢旃当年荐举给他。
他应该相信他吗?
“明公,”王澍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可是有什么变故?”
“没什么。”桓宣淡淡回了一句,转开了脸,“你去吧。”
假如王澍有问题,那么檀香帅的信就不应该送到他手上。可以暂时假定他还可靠。
轰隆一声,城门再次打开,元辂催马出城:“进攻。”
二军得了皇帝亲口下令,潮水一般扑向对面的景国军,元辂不紧不慢走到桓宣身前:“大将军,以你看这一战,南蛮是什么打算?”
看来他也察觉出了异样。桓宣沉默地看向战场。景国军并没有恋战,一看见代军全面进击,立刻溃败逃走,逃得那样急,战车好辎重都来不及拿,旗帜乱丢着扔了一地,原本在后军中的粮车东一辆西一辆倒着,车上麻包堆得高高的,怎么看怎么像是粮食。
有了前些天追击时吃的大亏,代国军也不敢贸然追击,大军止步观望着,嗖!不知谁射了一箭,正中其中一辆粮车,最上面的袋子穿透了,哗啦啦,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地洒了一地。
“粮食!”一个东军士兵惊喜地喊了一声,拍马冲了过去,他安安稳稳地过去了,抓起了那个粮包,“真是粮食!”
眼见他无事,代国军顿时都觉得大胆,不断有人催马喊叫着冲上去,围着粮车翻捡争抢,时间越拖越长,还是没有任何异样发生,先前谨慎着不曾过的那些人到这时也大了胆,蜂拥着冲向对面。
桓宣踩着马镫站起身,眺望着远处,景国人退得极快,队伍飞快地奔向远处,他们是有计划的撤退,绝不是兵败溃逃。檀香帅的障眼法。手中大刀一挥,高声号令:“凡我麾下,原地待命!”
原本正在冲杀的黑骑立刻回头,那两万东军犹豫着,目光看过桓宣手中泛着寒光的大刀时,不情不愿地也撤了回来。元辂神色肃然,催马往前走了几步,忽地面色一沉:“撤!”
已经来不及了,轰轰两声,阵地最前面和最后面的战车同时燃起大火,紧跟着所有的战车都开始起火,战车摆在阵地四周团团围住,此时恰似一个大火圈,把冲进去的代国军牢牢围住,前面的士兵号叫着掉头往回奔逃,后面的士兵收不住脚,撞作一团,冬天干燥大风,火借风势,霎时间许多人衣上都沾了火。
“好个檀香帅。”元辂冷冷说完,传令弓弩手,“着火的一律射死。”
桓宣知道,他是想丢卒保帅。眼下这些着火的士兵就像一个个移动的火源
,走到哪里就点燃一片新火,这法子虽然残忍,但却是最快能够控制局势的法子。
可是已经晚了,战车中突然又跳出许多景国士兵,手中拿着火油
到处泼洒,又往地上抛撒铁钉芒刺,原来粮车里只有上面一层是粮食,底下的袋子里装的全是芦苇之类的干草,见火就着,眨眼之间整个战场都陷入一片熊熊火海,即便有没有烧着的士兵想往回逃,也会被地上的铁钉芒刺扎了马蹄,摔在火堆里变成火球,惨叫声、呼救声和着皮肉燃烧的声音,城下顿时成了一个人间炼狱。
桓宣的目光追随着那些从战车里钻出来的景国士兵。他们一个二个,在钻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着了火,却还是将泼油放火这些事全都做完了,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们要以血肉之躯,换来重创代军的结果。
当年兖州围城最艰难的时候,刘止的父亲也曾率领几十名死士引诱代国军到城外数十里山道狭窄处,以全军覆没为代价,火攻歼灭代国军近千人。只不过现在,这火攻的战地换到了兖州城下。
以几十辆战车,几十辆辎重和几十个死士的性命,换来代军数千精锐骑兵的覆灭。
檀香帅。火攻,箭阵,夜袭。谢凛秘不外传的兵法,缺了两笔的凛字。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让人浑身的血液都变成冰凉。
“桓大将军,”元辂控着马慢慢走近,“朕恍惚记得,当年穆完攻打兖州时,南蛮也曾用火,伤了穆完许多人马。”
桓宣顿了顿:“是。”
“守城的南蛮,是谢旃的父亲吧?”元辂看着他,“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大将军这一身的本事就是跟他学的吧?”
桓宣又顿了顿:“是。”
“南蛮几番动作,其他人昏头昏脑,唯独大将军处处料到,就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元辂轻笑一声,“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桓宣抬眼:“陛下想说什么?”
“大将军是朕心腹,股肱之臣,朕也很想相信大将军。”元辂又笑一下,目光转向战场。大火还在烧,火场中的活物已经很少了,啪一声,一辆战车烧散了架摔成几块,昂一声嘶叫,一匹浑身是火的战马冲出火圈向城下的队伍奔去,嗖,弓弩手一箭过去,战马哀鸣着摔倒在地。元辂转过头,“大将军仿佛能够未卜先知,不如说说,眼下檀香帅准备做什么?”
“臣怀疑檀香帅已经撤军泗州,全力攻略淮泗之地。”桓宣道,“臣正准备向陛下禀报。”
元辂不笑了:“立刻哨探泗州,朕今日之内,要拿到确切消息!”
五兵尚书飞快地跑去布置,一阵风来,吹过火场上刺鼻的浓烟,桓宣转过脸,听见元辂幽幽的语声:“这檀香帅,看起来只有大将军能够对付,也好,这件事就是大将军去做吧。”
“朕给你二天时间,二天之内,朕要知道檀香帅姓甚名谁,什么来头。”
“臣只能尽力而为,二天内未必能有消息。”桓宣道,“檀香帅这时候,也许早已经到了泗州。”
元辂没说话,许久,拨马往城里走去:“大将军,傅云晚还在城中吧?”
轰,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关上,桓宣沉默地看着。
他是在提醒他,他随时能
动她。
“明公,豹隐一刻钟前已经出发。”王澍安排完诸事,返来报讯,“哨骑方才探得,景国军中锅灶增加了十数口,檀香帅的营帐还在。”
障眼法。锅灶不减反增,保留营帐,无一不是在掩盖檀香帅撤兵的消息。桓宣看着他:“军中由你和顾冉暂时主持,我要出去一趟。”
王澍吃了一惊:“明公要去哪里?”
桓宣没说话,穿过吊桥,往城里去。
王澍、顾冉,都是谢旃举荐给他的人。这些年他看似赫赫扬扬拥兵数十万,如今仔细回想,身边哪一个不是与谢旃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已经身在彀中,索性就放手一搏。
城门再次打开,桓宣跃马穿过门道,飞奔向别院。
别院中。
傅云晚犹自睡着,昏昏沉沉,起不得床。门外轻轻几声,有人叩门:“娘子。”
傅云晚认出来是阿金的声音,强撑着坐起一点:“进来。”
窸窸窣窣的响动,阿金慢慢地走了进来:“奴婢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就可以回来服侍娘子。”
傅云晚倚在枕上:“你要么再歇几天吧?我事情不多,自己也能应付。”
“没事的,奴婢也想早点回来。”阿金向后望了一眼,“段队正也好了许多,也要回来呢。”
门外传来段祥的声音:“傅娘子,属下待禀报过大将军,今日即可归队……”
话没说完,咚地一声门开了,傅云晚惊讶着望出去,桓宣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出去!”
阿金慌慌张张退了出去,傅云晚想起身还没起身,桓宣一把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去,让她身上都发着疼。他没有说话,呼吸沉重,一下一下扑在她颈窝里,让她一颗心不觉便悬了起来:“怎么了?”
桓宣埋在她后颈里,闭着眼睛。那些憋闷彷徨,那些无处可以发泄的愤怒,一霎时仿佛都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她身上那样暖那样香,让他冰冷的心一点点又暖回去。
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谢旃谦谦君子,谢旃那样爱她。她又的确是这般可爱,谢旃又怎么舍得抛下她。
不过是个荒谬的猜想。谢凛的兵法虽然不外传,但兖州守城天下闻名,南人拿来揣摩研究,悟出了门道也有可能,檀香帅,又怎么可能是谢旃。
松开一点,握住她的脸,重重吻上去:“没事。”
傅云晚吃了一惊,不觉两腿又开始发抖,想要躲时,他放开了她:“我走了。”
像突然席卷又突然离开的风,霎时消失在门外,傅云晚怔了片刻,简直疑心方才的片刻只是个幻梦,突然听见他在门外说话,挣扎着起身,披衣往窗前来。
院里,段祥迎上来向桓宣行了一礼:“大将军,属下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可以归队。”
桓宣看过他,目光落在陈万身上。段祥养伤这些天,都是陈万负责她的护卫。陈万亦是谢旃举荐。固然那猜想只是荒谬,仍然让他心里不敢
放下。“这几天你负责守卫,陈万去城外。”
陈万答应着跟上,桓宣走出两步突然心里一动,回头时,傅云晚站在窗边向他挥手:“你,千万小心。”
心里一霎时涌出万千情丝,恨不得立刻回去,再也不走。可是不行。桓宣站定了,向她挥手:“等我回来!”
催马奔向城门,放下的心,一点点又不安起来。刘止曾在半路上出现,豁出命来救她。刘止已经叛逃,又为什么回来救她。□□数十年来对谢家忠心耿耿,又怎么会叛逃,怎么会烧了灵堂,毁了谢旃的尸首?
营帐中,豹隐一支小队正在整装,帐门掀开,桓宣走进来:“跟我走。”
一百人马分散着走出营帐,悄无声息隐入暮色。
两天后,泗州城外,山上。
一名豹隐军士穿梭在山石间,很快来到近前。他头上身上做着伪装,几乎与冬日的山色融为一体:“大将军,来了。”
桓宣伏在一块巨石后,望着山下蜿蜒的道路,点了点头。
如他所料,淮泗一带淮阴、盱眙、洪泽都已尽归景国军,如今只剩下泗州一座孤城,已经被围困五六天,檀香帅从兖州撤兵,就是为了合兵拿下泗州,尽收淮泗之地。他昼夜奔袭赶到这必经之路,必要于今日,揭开檀香帅的真面目。
蹄声清脆,由远及近,景国军的队伍很快出现在眼前。
见头不见尾,逶迤数里,无数人马中间藏着一辆四轮小车,青纱遮蔽,慢慢前行,檀香帅,来了。
桓宣打了个手势,豹隐隐蔽着身形,迅速占据各处高地,人马越来越近,四轮小车看看就在眼前。
桓宣抬手。四面滚石落下,惊叫声中,截断前后队伍。身影如同雄狮,在呼啸风声直冲到山下,穿过无数抵挡阻拦的人群,直直来到小车面前。
青纱晃动,里面的人默不作声,桓宣伸手,猛地揭开遮蔽的青纱:“檀香帅。”
风姿深茂,璧人如玉,檀郎世无双。
车中人看着他,带着叹息:“弃奴。”
全身的血液一霎时全都凝固,桓宣沉默着,在心底叫出那个名字,佛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