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美华泄了劲儿,再瞧陈照荣,很是不得劲儿。
她伸出食指点了点陈照荣的脑袋,又恨又气。
“你说你,当初咋这么欠,哪儿不好开玩笑,偏偏要在水里开,祸头子,祸头子,祸头子”
心里烦闷,一气儿数落了三个祸头子,这才抒了胸口那道郁气,好受一些。
“别只知道说我”陈照荣一把拨开卫美华的手,神情不耐烦。
“我知道,你就是觉得对不住表弟,对不住舅舅舅妈和外婆,既然觉得对不住,良心不安,当初就别找来这偷名偷命的法子”
“都到这时候了,再说这些作甚”
陈照荣嗤笑一声,连衣帽下的脸上是嘲讽。
既做了吃人的虎,又何必再挂念珠慈悲给谁看呢
卫美华瞪大了眼睛,瞅着闷着一张脸,犟着别过头,一副油盐不进模样的陈照荣,心中翻滚起难以置信。
她是气得心颤手也抖了。
“好啊好啊,我这一腔苦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你你翅膀长硬了竟然和我这样说话谁教你的谁教你的啊你说啊”
真是不识好心肝的浑小子
卫美华大口喘气,母子两人都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对方几眼,末了,又不约而同的别开了头。
两人就站在店门口,任由倒春寒的春风吹来,吹得人面皮发僵,全身冷冰冰。
卫美华的声音大了些,小镇地方和村里也差不离,有点风吹草动,大家都爱听。
就这么一会儿,只见鸭梨形灯泡拉长的人影影影绰绰。
这是有人起身,探头朝这边看来了。
卫美华瞥了一眼,到底忌惮。
她让了个身子,声音硬邦邦。
“杵在门口做什么还不进来”
“怎么,你还想着给人听到什么不成”
陈照荣沉默了下,头上的帽兜拢好,这才微微弯了弯肩头,进了照片馆。
卫美华绷着脸,从鼻孔里大出气两声,看着和自己擦肩过的小子,心中又念了一次讨债的冤亲,紧着才将角落里剩下的四块木板搁进门。
鸭梨形的灯泡挂在半空,投下昏黄的光线,透过木板门的缝隙,落在外头那黑黢黢的石板路上。
听不到什么动静了,大家也回了屋。
“怎么了”
“没事,刚刚美华和她家照荣吵嘴了。”
“嗐,这有啥好听的,娘骂几声儿,常有的事儿,我不也整天骂咱们家丫头小子么瞧什么,还不吃饭,冷了还得我热,一个个讨债来的,快吃”
“呵呵,是哦,娘骂儿,寻常,贼寻常。”
瞧着媳妇以身示教,男人讪笑两声,对两娃儿偷去自求多福的眼神,耸了耸肩,自个儿埋头吃饭了。
屋里,陈照荣和卫美华没有多说话。
西南方向的角落里搁了个小木箱,陈照荣从卫美华手中拿过那个蓝色土布的袋子,走到木箱子旁蹲下。
停顿了片刻,这才打开。
只见里头搁着三副碗筷,摆的整整齐齐,筷子还搁在碗口上。
要是马兰花在这,瞅到这碗筷一定会惊呼,好啊,她可算是抓着偷她家碗筷的人了
怪道怎么会回回丢碗,锁橱柜也没用,原来是家贼难防
陈照荣从布袋里将相片拿出,看了看。
依旧是绿柳垂江,江波浩渺,是六里镇小河滩宁静的江景,那棵柳树后头,卫博风那惊讶张望的小脸好似清晰了些。
“砰”木头重重阖上。
陈照荣不敢多看。
卫美华惊跳了下,“别磕坏了”
磕坏什么,自然是木箱里的碗筷了,偷名偷命,其中顶顶重要的一步便是去偷名偷命的人家里偷一副碗筷,然后由当妈的在门口接着,最后再供起来。
从过年到现在,一个半月的时间,他们偷了3次,这才偷了个成功。
这叫卫美华怎能不宝贝,怎能不珍惜
她知道对不住弟弟弟媳一家,也对不住老娘,可谁的儿子谁疼,要是不偷,埋这事儿的,就得是她家照荣了。
再数落冤亲,再数落祸头子,他陈照荣也是她卫美华十月怀胎生下的,辛辛苦苦养大十八,瞅着就能娶亲生孩子了,他要是没了,她还有什么活头。
“磕坏什么了”厨房那屋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是陈照荣的爸爸陈海洋。
他端着一碗汤出来,脚步急急,待汤碗稳妥地搁到桌上,这才憨憨一笑,拿手指头去捏耳垂子。
烫手了捏耳垂子,容易褪去烫度。
“都杵着作甚,来吃饭了。”陈海洋瞅了瞅卫美华,又瞅了瞅陈照荣,眯眼一笑,招呼道。
“来,我做了美华你爱喝的鱼汤,又做了照荣你爱吃的糖醋肉,快来吃,冷了就不香了。”
卫美华瞥眼看去,就见陈海洋乐呵呵样。
他眼睛小,嘴唇厚,瞧过去便是憨厚模样。
当初,就是瞅着他憨厚老实,经媒人介绍,她这才嫁来六里镇。
等结了婚才知道,憨厚老实一点用也没有,处处都得自己张罗,事事得自己掐尖,生生从家里娇养的姑娘,磨成了一只老母鸡样的战斗机。
后来,也是娘家帮衬,去市里学了拍照洗照片的手艺,日子才过了起来。
所以,卫美华并不是很瞧得上丈夫,眼睛横了个眼风过去,“没磕着什么,我和照荣说话,你别插嘴。”
“对了,角落里那木箱你别动。”
卫美华也没解释为什么不能动,就连陈照荣因开玩笑,引得阿国几人出了意外,最近被鬼讨债的事,还有朝娘家侄儿偷名偷命的事,她也一个字没漏,瞒陈海洋瞒得死死的。
知道了干嘛,啥事都不会干,干饭倒是积极
眼睛一瞪,手一插腰,像个茶壶,“要是让我瞧你动那木箱了,仔细你的皮,听到没”
“哎哟喂,我的祖宗。”陈海洋一言三叹,三两下走到卫美华身边,搭着她的肩,将人往饭桌方向推去。
“我哪回没听你话了你呀,就放一百个心吧,你说不动,我绝对不动。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嘛,你喊我去东,我不敢去西,咱们家你是这个。”
他比了个大拇指的动作,示意她是老大。
卫美华嘴皮子抽动了下,想要露出笑意,紧着又连忙压下去。
“哟,笑了笑了,”陈海洋给拿了副新的碗筷,还拿勺子舀了一碗汤,冲陈照荣努努嘴。
“你就是不信我,也信咱儿子啊,箱子的钥匙都在他脖子上挂着呢,我能动啥”
“也不知道藏了什么宝贝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我一句都不说,吃饭吃饭。”
春风从木板门以及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吹动鸭梨形灯泡摇了摇,屋子里有汤匙碰动汤碗的动静,陈照荣闷头吃饭,卫美华瞧着瞧着,心里叹了口气,夹了块糖醋肉到他碗里。
“快吃,吃了早点休息,明儿还得开店。”
事已做下,就不需要多想,想亦无用。
以后,她多补偿补偿弟弟和弟媳,左右弟媳还年轻,以后再有孩子了,自己咬咬牙,受受罪,帮她坐月子。
坐满40天,保准将她身子骨养得好好的
早春的风也冻人,吹得树影摇晃,卫美华和陈照荣都在吃着饭,陈海洋从外头往家里搂钱的能力差了些,不过,家里活倒是做得还成。
菜香汤鲜,白花花的米饭一粒粒的在碗里冒尖儿。
想通了后,两人倒是吃得香甜。
在两人没有注意的时候,陈海洋好似不经意,又似特意,他的眼光扫过西南角落的木头箱子,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
乐呵呵又憨厚老实。
芭蕉村。
春日的清晨,露水挂在草尖欲坠未坠,阳光下折射着晶莹剔透的光,树梢的鸟儿在叽叽喳喳,草丛里的虫儿也不甘示弱,你一阵我一阵地叫着,村子里生机勃勃。
潘垚站在堂屋的大门下,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喊了声笨。
“盘盘,你刚刚说谁笨了”
周爱红有些诧异,她将一盆还泛着油花和菜渣的洗碗水倒到小沟渠里,听到潘垚的一声笨,侧头问去。
就见小姑娘今儿穿着一件圆领子的白衬衫,下头是军绿色的裤子,还背了军用水壶。
唇红齿白模样,阳光下能瞧到那细细的绒毛,让人看了心里又爱又软,只恨不得搂着她喊声心肝和乖乖。
周爱红眼里有笑意,拿毛巾擦了擦手,“妈就知道你穿这一身好看,瞧我家丫头,多俊呐。”
“那是妈妈眼光好,挑的衣裳好看。”潘垚笑眯眯,仰着头也夸了周爱红。
“对了,你刚刚在和谁说话还说人笨。”周爱红眼睛四处瞧了瞧,没瞧到人影。
虽有盘盘和护身符护身,心里也毛毛。
“是大鱼。”潘垚蹲地,伸手摸了摸,紧着,一道鱼骨纹的虎斑猫便在潘垚手中显形。
猫儿耳朵动了动,黄莹莹的眼睛瞥了周爱红一眼,漫不经心模样。
“喵呜”
周爱红喜得不行,“是大鱼呀,好久没回家了,姨给你烧鱼汤去”
“喵呜”猫叫声愉快,后头的长尾巴还摆摆,像是在说,成吧,我勉勉强强就接受啦。
潘垚捏了捏大猫的耳朵,笑道。
“你呀,这脾气就跟蒸锅里的腊鸭一样。”
“喵呜”大猫不解,啥腊鸭
周爱红笑着解释,“盘盘这是说你身子都烂了,就嘴巴还硬。”
猫猫的文化不够,连话里音都听不出来。
好啊,竟然说它嘴硬
“喵呜喵呜喵呜喵呜”一连串的猫叫又凶又急,与此同来,还有大猫那两只灵活的猫爪子。
“挠不着,嘿嘿。”潘垚一把抓住它的手,视线往下一瞥,顿时眉开眼笑了。她亲昵地捏了捏大猫爪子,将它往大猫面前杵,“喏,这是啥”
“还说不是嘴巴硬,你瞧,叫得这么凶,爪子都没露,就露了这软乎乎的梅花垫,这是给姐姐捶背呢,真乖真乖。”
逗了大猫一会儿,潘垚搂着它,在它的下巴处挠了挠。瞬间,这段时间在山里,将自己养得肉乎乎的大猫舒坦地闭了眼睛,喉头有咕噜噜的声音,就像在撒娇一样。
潘垚笑得杏眼弯弯。
“妈,不忙着煮鱼汤,我今天和宝珠一起去山里玩,大鱼也去,晚上再回来吃饭。”
“成,”听到江宝珠要来,周爱红打算一会儿打发潘三金去一趟镇上,去供销社买点零嘴,再割两刀肉回来。
等她们从山里回来,正好吃顿热乎的。
“什么时候来”
“不急,我吃了饭去接她。”
今儿周日,比周六好,周日不用上早上的课,一整天都能在家里玩,不用去学校,是上学的小孩最喜欢的一个日子。
江宝珠听潘垚讲过大山深处,尤其是春日的大山,只见绿树葱郁,生机勃勃,草长莺飞,简直处处皆景,每一个地儿都美。
还有许多野果子。
江宝珠听了录音机,最近正迷着采蘑菇的小姑娘,当然,学校里大家都喜欢这歌儿。
歌曲的曲调朗朗上口,歌词轻松可爱,唱着歌,好像自己便成了那背着背篓采菇的小姑娘。
白云青山为伴,远处山雾岚岚,还有小松鼠大白兔蹦跳,小鸟儿在山林啼唱
当下,江宝珠就心动了。
这不,前两天她就缠着潘垚,想在周日时候,让潘垚带她一道去山里玩。
背个竹篓子,山悠悠,天郎朗,水清清,用江宝珠捧着自己脸蛋的话来说,这样耍一遭,她觉得她都美了几分哩。
潘垚
她能阻拦人变美的追求么
必须不能
两人便约好周日早八点时候,潘垚去六里镇的江家寻她。
用过早饭,潘垚便往六里镇走去,甲马符下,只须臾的时间,潘垚便到了六里镇江家。
到的时候,江宝珠正在吃蛋羹,在石板路旁。
不单单她一个,小江老师的宝宝也在。
江家前头便是一条石板路,这时候的马路是安全的,别说小汽车了,就是摩托车都不常见,街上偶尔骑过几辆自行车,车铃叮铃铃地响,应和远处挂在墙檐下的铃铛。
小镇的生活,悠闲又缓缓,夹杂其中,是阿婆阿公带着乡音的唠叨声。
今儿是大晴天,空气里有好闻的肥皂味道。
“宝珠。”
江宝珠回头,一脸蛋的碎蛋花。
她开心地冲潘垚挥了挥勺子,“潘垚,你来啦,等等哦,我马上就好。”
潘垚摆手“不急不急,是我来早了。”
“快去洗脸,牛牛我自己喂。”李燕芳接过江宝珠手中的汤碗,瞧了一眼潘垚,又瞧了瞧自己的孙女儿,连连摇头。
一个俏生生的,简简单单的白衬衫,太阳下就像会发光一般。
自己家宝珠,一脸的蛋花,埋汰小猫儿样
不能瞧不能瞧。
老话说得对,这娃娃啊,真的是别人家的好
“说好了我喂牛牛的。”江宝珠撅了撅嘴,捏着汤匙,还不开心模样。
小江老师的孩子去年出生,生肖牛,小名干脆就叫了牛牛,希望他像小牛犊一样,身体壮壮。
“哼哼,哼哼。”头发微微卷的奶娃娃坐在婴儿凳里,小手小脚蹬个不停。
江宝珠“奶,你瞧,牛牛也喜欢我喂,是不是呀。”
“牛牛,来,啊你一口我一口,香香的,真乖真乖。”
潘垚瞧到,江宝珠拖长了声音,不嫌弃地拿脸去贴奶娃娃,还蹭了蹭,蹭了一脸蛋花回来。
难怪,她就说宝珠没这样埋汰
江宝珠进了屋,再出来时,斜背着书包,脚踩小白鞋,穿一身他爸妈在市里捎回来最时髦的衣裳,荷叶形衣领的红衬衫,领子是白色的,上头有一颗颗鲜嫩的小草莓。
“走吧。”
“宝珠奶奶再见。”潘垚摇手。
“哎,好好玩,宝珠就劳你看着了。”李燕芳也笑着喊了声。
瞧着两个小孩手拉着手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脑袋还时不时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晨光从东面铺来,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清新又朝气。
隐隐约约间,好像还有声猫叫,猫尾摇摆而过,带着残影。
李燕芳莫名心中暖暖。
“潘垚,潘垚。”江宝珠摇着潘垚的手,声音喳喳。
“恩”潘垚眯眼笑了笑,也不觉得吵,春天嘛,鸟儿吵,虫儿叫,再多一个宝珠,一点儿也不打紧。
“我和你说哦,咱们镇上有件事特别奇怪,你知道美华照相馆吧,她儿子不是叫陈照荣么,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他妈妈偷偷地将名字改了,现在叫陈博风呢。”
“陈博风”潘垚脚步停了停。
“嗯,就叫陈博风,好巧哦,和咱们写信的卫博风也叫这个名儿,我一听就想和你说这事呢。”
“嘘你不能和别人说哈,美华伯娘特别塞了红包给我小翠叔,叮嘱他别说的。”
“当然,我小翠叔没收。”江宝珠大大打了个叉,为她公正廉洁的小翠叔正名。
“我奶说了,别提这事儿,美华伯娘不让说,说不定,海洋伯伯也不知道,回头传出去了,夫妻两人得吵架。”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大嘴巴可要不得。
江宝珠小声,“不要紧,我就和你一个人大嘴巴。”
潘垚也学着江宝珠,在她耳边悄咪咪地讲话,“宝珠,咱俩怪好的嘞。”
江宝珠的消息,潘垚一点也不怀疑真假。
别瞧宝珠不显山不露水的,她可是她们学校校长的孙女儿搁以前,那多少得是个小衙内不不,小千金
潘垚拉着江宝珠,晨光好好,她舍不得用甲马符,两人一道往前,正好经过美华照相馆。
突然,潘垚停住了脚步。
不对
大鱼也停了脚步,黄莹莹的眼睛看着美华照相馆,嘴巴一张,露出獠牙,“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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