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战友加好朋友,半辈子的交情,庄有成有好东西总会想到路长顺。
茅台可真香,一打开盖满屋子诱人的醇香,勾得路长顺酒虫子在喉咙眼里蠢蠢欲动。
庄有成给他倒了一杯,说:“一斤酒抵四百多斤小麦,你品品值哪儿啦!”
那时候小麦五毛多钱一斤,朵山的地薄,一亩地顶多打五六百斤小麦。
“乖乖,一瓶酒得喝掉庄稼人亩把地的收成,喝不起,我戒了。”路长顺说。
“尝尝嘛,尝尝好酒是啥滋味,人才有奔头。”
“咋的,我就奔着天天喝茅台去活人?你还有希望,我这辈子一眼看到头,没那个福分了。”
“这叫什么话?你有儿有女,他们有朝一日发达了,让你顿顿不离茅台,不是福分?”
兰花第一次创业失败,不仅未退缩,还要贷款扩大规模接着干,庄有成很佩服她的勇气,开始留意起养殖业。他请教畜牧专家,考察市场,经过一番研究,认为兰花的路子是对的,所以先斩后奏瞒着路长顺帮了她一把。
如今新养殖场已经建起来了,可是路长顺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庄有成便借酒做文章,拿茅台给路长顺通经络呢。
“老庄,你想说什么?”
“朵山这地方穷山恶水,光靠种地永远富不起来,要想富得发展副业,兰花的路子走得对,你要支持……”
“我的孩子我管,你的孩子你管,各念各的经。你要喝酒便喝酒,扯别的我不听。”
“咱俩是好兄弟,从来不分彼此,讲什么你的我的?”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怎不分你的我的?你拿枣儿把兰花换走成不成?”
“这是当爹的说的话?兰花哪儿不好?撇开她是你女儿不提,单说你作为村支书,该不该支持她创业?”
“我辞职不干这个支书了,你另选能人吧。”
庄有成不和他急,他和谁都不急。
庄有成咂了一口酒,捂住嘴,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半晌才慢慢咽下去,“好酒,好酒!‘女人活在一盒粉,男人活在一口酒’,只有喝过了茅台才知道老话从来不落空。”
路长顺吸了一下鼻子,干咽了一口唾沫,将头转向电视机。
“辛辛苦苦种一年的庄稼,刨去种子化肥农药浇水,人工就不算了,你算过一亩地能撇多少钱吗?”庄有成问。
“撇个屁,不赔就是好的。”
“为什么还要种地呢?”“不种地你们城里人吃屎去!”
“你要有个干部样,别一张嘴不是屁就是屎的,来,喝一口酒香香嘴。”
庄有成端起酒杯凑到路长顺唇边。
路长顺躲开,“一边去,拿别人喝剩的酒来打发我,不稀罕。”
庄有成笑,“要想不吃别人剩下的东西,只有自己比别人强,而不是死守活受。等兰花的养殖场办成了,我宁愿喝你的剩酒。”
“我求你啦,别祸害兰花啦成不成,你想要政绩,朵山人多的是,为什么不去鼓动别人搞副业?”
“谁干事创业我支持谁,兰花有这个勇气,我作为乡镇干部当然要全力支持,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政绩,是真心想让你过上好日子……”
“一个女孩子天天和鸡屎鸟粪混在一起,换成枣儿你忍心?”
“儿大不由爷,她若愿意干我绝不拦着。”
“你说痛快话呢,枣儿是你的掌上明珠,你给她铺好路往外走呢。”
没错,枣儿是庄有成的掌上明珠,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哪个女孩不是父亲的宝贝。
庄有成见路长顺死活不开窍,索性不再劝,端起酒杯慢饮浅酌,然后专捡路长顺喜欢听的话题聊,话一投机,路长顺就不好意思干聊了,终于端起了酒杯。
两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半瓶茅台喝完,庄有成再去车上拿来两瓶磊山特曲,天亮时两人就都醉了。
路长顺开始哭,边哭边念叨一句话:“大仓,你去了哪儿啊,我去找你……”
从此,他一喝醉便哭,一哭便念叨着要去找满大仓。
…………
白菊知道丈夫心里苦,她又何尝不苦。
如果不出满家店那档子事,路家是多么好的日子,儿女双全,儿子是县医院的一把刀,兰花顺利考上大学,毕业也能有一份吃公家饭的好工作,儿不操心女不愁,老俩口清等翘着腿享清福。
一场无妄之灾毁了两个家庭的幸福,往事不堪回首,路长顺好像并不需要回首,他仍陷身于往事里没有出来。
他出不来,白菊便苦着。
如果兰花的养殖场能办得红红火火的,路长顺老两口或许多少能有些安慰,可是偏偏不遂人愿,养殖场不死不活,人也就活得毫无生机,眼看着兰花从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孩变成粗糙的老姑娘,说媒的望而却步,风言风语却由四面八方兜来,老两口有些兜不住。
路长顺便借酒浇愁,便关起门来哭。
白菊什么都不说,默默忍受着,承担着丈夫和兰花的那份苦,也压抑着自己的那份苦。
她便越发地包容,越发地话少。
枣儿的到来,让路长顺想到了当年和庄有成一起喝酒时说过的话,他没想到,庄有成真把女儿送回了农村。
不管是庄有成有什么计划,或者果真是枣儿的意愿,总之一个上了四年大学的女学生,一个有条件留在城市的镇领导的女儿,进了他的村子,这让他的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些。
你们看,兰花守在山里怎么啦,人家镇领导的女儿不也下村来了吗?!
这是路长顺的心里话,他说给自己听。
最高兴的当然是白菊,兰花有了伴,她就能少操些心。她不是为兰花操心,而是因为兰花的事要路长顺操心,她是替丈夫为兰花操心。
枣儿善解人意,会说话,有她在,兰花和路长顺之间又多了一座桥,她就能两头少跑几趟。
这些年父女俩呕气,好赖事全靠白菊调和,她夹在丈夫和女儿中间,受尽了难为。
她不怕受难为,怕的是传不好话,调和不清爽,丈夫着急。
她怕丈夫着急,怕丈夫难受。
自从嫁到路家,白菊的一双眼睛就全在路长顺身上,哪怕是路长顺掉一根头发她都能发现。
按说有了孩子后,注意力会转移到孩子身上,她不,她的眼里依然是只有丈夫。
她认为丈夫才是她的靠山,孩子早晚会像鸟儿出巣,一个一个飞走,那个守在老窝里由她枕着胳膊睡觉的只能是丈夫。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她永远站在丈夫这边。
兰花高中辍学也好,到南方打工也好,开服装店也好,回村办养殖场也好,她都知道,但从来不上心,她管不了,丈夫都管不了的事她怎能管得了。
丈夫不让兰花办养殖场,她就从娘家叫人来帮着劝兰花,丈夫不让启明帮兰花筹钱,她就等在村口不让启明回家。
“走吧,走吧,别惹你爸生气。”
她所做的一切,没有对错,若非要分出对错,那便是站在丈夫这头就是对的,站在孩子那头就是错的。
在白菊眼里,丈夫决定的事永远是对的,他当过兵,现在又干着村支书,他是有见识的人,他怎能错呢。
白菊把自己活成了路长顺的影子,路长顺不在了,他的影子也就不在了。
兰花不常下山,一般都是白菊上山去。一天一趟到山坡上走一圈,回来向丈夫转达山上的情况。
路长顺静静地听着,从不发表意见,好像在听别人家孩子的事。
如果白菊哪天没上山,路长顺会问:“你在家里呆着干什么呢?”
白菊立刻心领神会,再晚也要赶紧往山上跑,哪怕回来后路长顺已经上了床,她坐在床头自说自话,仍是要把山上的情况讲一遍。
兰花下山来了。
白菊恰好听到杨五的老婆在骂街,便躲到烧饼铺里和杨三对账。
路长顺喜欢吃焦火烧饼。白菊便隔三差五去杨三那里拿烧饼,一次拿两个,正好够路长顺一顿吃的。
路长顺并不是非吃烧饼不可,而是白菊听别人说,喝完酒吃烧饼馒头渗酒,人不容易醉,于是每当路长顺在家里喝酒,便去杨三的铺子里拿两个烧饼回家。有一次路长顺夸了一句,“还是焦火烧饼吃着香。”
白菊从此记在了心里。
当然不能天天去拿烧饼,路长顺会生气的,生气了就骂她不会过日子,“天天吃细粮,你家里有金山银山哪!”
白菊每次拿走烧饼都让杨三记着账,过个十天半月的白菊会去和杨三对一回账,不是怕杨三记错了,而是用这种方式向杨三表明,她没忘了欠着烧饼钱呢。
杨三每回都应付她,“对啥账,我不记账,你给我多少我接多少,我信得过路支书。”
白菊就笑,她最喜欢听村里人讲这句“我信得过路支书。”
路长顺看见兰花从山上下来,冲着白菊喊:“瞎串什么呢,还不快回家做饭去!”
白菊扭头看见兰花站在村委会院门口,赶紧拿了五个热乎乎的烧饼朝家里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