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鱼也许是猜到了什么。
所以才会在后面说了那一句诸如河宗的人藏起来之类的话。
但是他并没有在意。
藏起来的人自然是藏起来的人。
只是每日在酒肆里喝酒吃面,然后看着那条窗外长街。
小镇环绕着东海高崖,那么自然街道是弯曲的,并不能一眼看完所有的东西。
张小鱼每日看着那短短的一段,并没有看腻。
自从酒肆变成了面馆之后,小二便忙了起来。
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这里有一家这么好吃的面馆,每日来的人都让小二忙得不可开交,连当初觉得账本上少了某些东西的事都忘在了脑后。
于是张小鱼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
打杂。
当初在南衣城的时候,张小鱼便经常给苏广家的客栈端茶送水擦桌子,现在依旧干得得心应手。
有些不知情的人间小镇旅客,对张小鱼的服务很是满意,有时候碰见出手阔绰的,还会给他打赏一些小钱。
张小鱼有时候便坐在窗边看着桌上的钱,却是笑着想起了在南衣城的那些人。
譬如那个撑着伞的师弟。
他肯定会想——如果是张小鱼见到了这么多钱,肯定会欢喜的发疯。
张小鱼也确实很开心,活在人间,哪怕是三剑三观的弟子,总也免不了要用钱。
有钱当然是最好的。
所以他看了很久,便把钱都收了起来。
来东海的人,要么是修行者,要么是有钱人。
所以张小鱼倒也存了不少钱。
有时候看着在那里忙活的小二,想着到时候离开的时候,还是结一下账吧。
毕竟张小鱼不是真的没良心。
他只是有时候确实没钱。
小二当然不知道窗边的张小鱼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这个人间都知道名字的大道之修,人还怪好的,天天帮着自己招呼客人。
小二觉得到时候张小鱼要走的时候,自己怎么说也得给他发一笔工钱。
虽然自己只是一个人间小小的面馆掌柜,而张小鱼是很高很高的修行者。
但是工钱怎么也得发。
毕竟槐都的陛下很多年前就颁布了律法。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条里说得明明白白,拖欠工钱,当三倍赔偿,并处以三倍罚金,情节严重者,三代之内,严禁从商。
两个人都在想着给对方钱。
什么叫做双向奔赴?
这就叫做双向奔赴。
十月过得很快。
当街上的人们说话的时候,都会吐着白色的雾气的时候,人们便知道真的寒冷的日子要来了。
哪怕小镇满是终日不休的火热的炉子,那些寒意还是穿街走巷地钻入了人们的衣领中。
有时候人们早起的时候,摸一摸窗棂,都能看见那些白色的细霜,于是又加了一件棉衣,走在了街头。
于是那种人间与修行界的分别便鲜明了起来。
虽然许多人都带着剑,但是衣裳却是厚厚的,有人负剑衣裳单薄,安逸地走在街头,看着街边的剑,看向高处的崖。
有人却是匆匆哈着热气穿得暖暖和和地擦肩而过。
那一条线其实并不存在。
但是当人们看见街头的那种泾渭分明的景象时,眼睛里却是有着一条清晰却也无形的线。
张小鱼也在窗边看着。
面前的酒是热了的,小二抱了个炉子坐在那里,一面烤着火,缩着身子喝着热酒,一面随时等待着给走进酒肆的人下碗面吃——店里只卖面,只卖碗重复的普通的面,便是最初给张小鱼下的那一碗。
“南衣城可不是这样的。”张小鱼却是突然说道。
小二愣了一下,抬头看着这个窗边的剑修,他穿得也很单薄,只是轻飘飘的白衣加下面的一身道袍。
“什么不是这样的?”小二问道。
张小鱼一面喝着热酒,一面看着窗外,似乎有些怀念地笑着。
“外面的人啊。”
小二探头往窗外看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张小鱼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给他解释着说道。
“他们穿的衣裳。”张小鱼说着,靠着窗沿歪着头想着,“看起来太违和了,有人穿得单薄,有人穿得臃肿,檐下似乎要结冰了,但是却总让人觉得怪异。”
“怪异?”小二喝了口酒,说道:“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修行者本就不怕冷,为什么要穿得那么臃肿,像个世人一样?”
“南衣城不是这样的。”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冬天的时候,大家都穿得很臃肿——像个世人一样,其实没什么不好。”
“那你们怎么知道哪些人是修行者呢?”小二很是不解的问道。
“为什么要知道哪些人是修行者呢?”张小鱼笑着说道。“大家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的,也都是在这片土地上死去,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呢?”
小二耸耸肩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煮面的人。”
刚这样说的时候,便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老板来碗面,不要葱不要辣。”
张小鱼看了他一眼,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但是张小鱼还是认真的说道:“这样不好吃。”
那人在不远处坐下。
“我就乐意不吃葱不吃辣。”
张小鱼笑着转回头去。
是的。
张小鱼在南衣城待久了,自然爱吃葱爱吃辣。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爱这样吃。
也许世人和修行者之间,本来就是有区别的。
就像人与妖一样。
但是那样并不影响‘和谐’这个词。
只是张小鱼转头看着窗外的时候,总还是觉得有些怪异,大概是在南衣城待久了,对于人间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也觉得莫名的有种割裂感。
于是低头喝着酒。
那人很快便吃完了一碗面,吃得很香。
张小鱼虽然不是很明白,毕竟在他看来,小二的面好吃,就好吃在那葱与辣椒上。
不加葱不加辣,那是什么吃法?
于是他看着擦着手从后厨出来的小二,说道:“给我也来一碗不加葱不加辣的面。”
小二:“......”
要不是看在张小鱼是个很他妈牛逼的剑修的份上,小二都要直接骂娘了。
刚刚又不说,自己也好一次下两碗。
但是小二虽然心里很气,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张小鱼下了一碗面。
这次地面是素白的,没有辣椒的红汁,也没有葱花的绿意,只是淋了一些淡黄色的汤汁,而后在碗边加了一些木耳肉沫之类的小料。
张小鱼看着面端到眼前,便有些愁眉苦脸起来,都忘了很久以前,在观里待着的时候,其实他也是很爱吃这样的面的。
小二在一旁捧着碗喝着酒,而后看着许久都没有动筷子的张小鱼,有些奇怪。
“你怎么不吃?”
他奶奶的,你倒是吃啊!
张小鱼叹息了一声,拿起了碗上的筷子,在桌面上敲了许久,才一把捅进了面碗里。
那架势,很是决绝。
就像小剑修面对无法战胜的对手的时候,奋力一剑一样。
这模样给小二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张小鱼很快便挑起了一筷子面,送入了嘴中。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突然又找到了以前的感觉的惊讶。
面煮得刚刚好,汤汁也是浓稠鲜美的,肉沫也很好吃,木耳很是爽口。
但是没有辣味,张小鱼吃起来还是觉得少了一点意思。
就像自己的那身白衣,染了血色之后,哪怕洗得再如何认真,总还是会有着许多的细微的污渍。
所以后来张小鱼再没有管过衣裳上的黑点。
张小鱼静静地看着这碗面很久,而后放下了筷子,又拿起了酒碗,喝着放了一会便有些凉了的酒水。
“不好吃?”小二看见张小鱼这副模样,很是疑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啊。
只是少了几种味道而已。
张小鱼轻声笑着,说道:“没有,很好吃,只是。”
我不喜欢了。
从第一次走进观里,到第一次走进南衣城里。
再到重新回到过往的日子里。
张小鱼本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少年。
但哪有什么从前的少年呢?
所有的改变都是一丝一丝的。
而后慢慢累积成一条庞然大河。
所有人都身在河里,被推涌着向前而去,却兀自说着——我没有一丝丝改变。
只有兀自,当然是不行的。
要回头看看,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变了的。
于是张小鱼把那碗面推给了小二。
小二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
“不吃算了,这么好吃的面都不吃,我都是看在你每日给我帮忙的份上,才特意加了这么料的。”
小二一面吃着,一面有些忿忿地说道。
张小鱼只是怅然地笑着,喝着酒,转头看向窗外。
“今年的雪是不是来得有些早。”
小镇里自然还没有下雪,依旧是那般四处火红的模样,只是寒意却是越来越重。
人们依旧在街头或是单薄闲走,或是臃肿匆忙。
小二头也不抬的说道:“还好吧,虽然大部分时候要晚一些。但是也有来得早的,看天气,又不看我们想不想下雪。”
那一碗面很快便吃完了,小二一面收拾着碗筷,一面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张小鱼说道:“你是不是饿了,我再给你下一碗正常的吧。”
张小鱼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哪有修行者会饿,只不过是想吃而已。”
也或者假装世人而已。
张小鱼说道这里便沉默了下来,看向窗外。
是的。
穿冬衣和吃面是一样的。
不是冷也不是饿,只是想而已。
为什么想呢?
大概是觉得自己应该像个世人一样。
是吗?
不是吗?
张小鱼怅然地喝了一口碗底的冷酒,而后又拿起了一旁炉子上的酒壶,只是里面也许是快没了,提起来轻飘飘的。
倒了半碗,酒便没了。
于是张小鱼冲着后厨喊道:“没酒了!”
小二应该是在洗碗,所以只是哦了一声,而后说道:“我等会去买。”
张小鱼喝着剩下的半碗带了一些滤渣的酒,而后又放下了那只酒碗,冲着后厨说道;“算了,别买了。”
小二在里面收拾着碗筷,心想为什么别买了。
于是走出来,便看见张小鱼已经背着剑站了起来,站在门边掀着门帘正在那里看着小镇街头。
“怎么了?”
小二把那块擦了手的布丢到了一旁桌子上,好奇地看着张小鱼。
张小鱼回头笑了笑,说道:“没什么,明天要下雪了,我走了。”
小二还在那里发着愣,门口的白衣剑修已经放下了门帘,走出了酒肆了。
要下雪了吗?
小二并没有追出去,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十月底的海风吹着自然比人间别处要温暖许多。
但还是带着很多的冷意。
冷意也许是风里的,也许是檐角那些招摇的寂寥的挂饰上的,也许是路上行人瑟瑟缩缩的脖子里的。
当然,那些修行者自然是不会缩脖子的,他们背剑,笔直地走在街头。
那个白衣剑修最开始也是缩着脖子的。
但是缩着缩着,便重新伸了出来,背着剑,白衣飘飘地走在小镇街头冬日的海风里。
于是许多的目光都向那个白衣剑修看了过去。
小二只是匆匆看了几眼,便抬头看向了天空。
天色昏沉。
也许明天真的会下雪了。
小二坐回了炉前,开始烤着火。
钟扫雪握着剑在青山脚下一块石头上搭着脚坐着。
也许是过往扫雪扫得太多,所以他握剑的姿势,都有点像握着扫帚。
在不远处有着另外一个人。
眉间有着一道剑痕的秦初来。
这个青天道的师叔确实没有吃什么苦头,那一剑只是擦着他的眉划了过去。
就像扫雪一样。
他眉间有雪,于是有人来扫了扫。
秦初来也是坐着的,只是双手搭在膝头,像是沉思者一样。
但他没有沉思,只是沉默。
这处青山离高崖并不近,但是也不远。
抬头便可以看见那处耸入云雾间的剑崖。
像他们这样的人,自然不止可以看见云雾。
还可以看见那些云雾间无尽游走的剑意。
那是很多年前诸多剑宗前辈们留下来的。
磨剑崖磨剑崖。
当那个名叫十年剑宗的剑派留在了这处高崖上,他们也许便想过了很多东西。
于是开始留下剑意,开始磨着这座山。
直到有一柄剑从浊剑台的清泉中被拔出来。
但是现在的剑崖只是沉寂着,在那些剑意中沉寂着。
剑磨完了。
十年剑宗的故事也结束了。
人间只剩下了这样一座剑崖,伫立在东海,安静地看着人间。
但是秦初来并没有与青山剑崖相对而觉妩媚的感觉。
只是很沉默地坐在那里。
“东海这场剑有什么看的呢?”
秦初来很是叹息地说着。
那边那个搭着脚握着剑,还闲的没事敲敲石头的剑宗老师兄,只是平静地说道:“那当初山河观的那场剑又有什么看的呢?”
钟扫雪看着快要下雪的天空,淡淡地说着:“既然喜欢看,那么自然要看完,剑宗的名声不是那么好落的,剑宗的弟子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秦初来很想说你这是不讲道理。
但是已经是人间师叔辈的人了,再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可笑。
二人便长久地在这处山下坐着。
于是山外又有一个人走来,而后远远地在一处草丛里坐了下来。
“我应该是可以随意看的?”
那人声音很年轻。
钟扫雪平静地向着那边看了一眼,而后说道:“河宗陈青山,当然是可以随便看的。”
陈青山远远地坐着,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是想来也是有些惊讶。
“白墨剑钟扫雪,没想到前辈这种几乎和白风雨同时代的前辈,居然还能够有闲心知道我的名字。”远处的那个河宗年轻人轻声笑着,说道,“倒是倍感荣幸。”
钟扫雪轻声叹息着说道:“正是因为我是见过白风雨前辈的故事,才会知道你叫陈青山,毕竟山河观里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一些这个老疯子的影响。”
陈青山远远地笑着,说道:“那倒是有些不妙啊,你们人间剑宗什么时候才能衰落下去?”
钟扫雪并没有什么情绪变化,只是想了想,说道:“等以后吧,也许要很久去了。”
万物自然盛极必衰。
譬如他们眼前的那座高崖。
高崖高崖。
当年这座崖上的人们是怎样令世人变色。
现而今便有多冷清寂寞。
所以钟扫雪自然能够接受有朝一日,那个蛰伏在南方的剑宗,慢慢衰落下去。
人间是向前的,骄傲是会褪色的。
陈青山轻声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
钟扫雪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们山河观能够安安分分的,又何必害怕人间剑宗?”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恰恰相反,不是我们在害怕你们人间剑宗,而是你们在害怕我们。”
钟扫雪向着那边看了一眼,继续敲着手里的剑。
“彼此彼此而已。”
看风雨的人与搅弄风雨的人,自然都是相看两相烦。
青山之下再度沉寂下来。
三人安静的看向那处高崖。
秦初来长久地沉默着,这里有安静的前辈,也有张扬的后辈,夹在中间的他,自然显得有些狼狈。
于是他看了很久,开口说道:“山河观来看什么?”
陈青山轻声笑着,说道:“闲看而已,前辈。”
“闲看有什么看得呢?”秦初来轻声叹息着,他却是不想看。
陈青山依旧是笑着,说道:“那日前辈不也在观外看了?”
秦初来不再说话。
他倒是忘了。
这两个人,都是张小鱼的师兄。
虽然陈青山很年轻,也打不过他。
但是河宗的人很烦。
不止是剑宗觉得烦。
哪怕他是青天道的师叔,也会觉得烦。
于是干脆闭了嘴,安静地在那里坐了下来。
于是等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