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就这样了?”余幼桐斜靠在榻上,指间握着一幅才绣了一半的鹅黄色兰草丝帕,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青黛低头回道:“连夜送走的,去了苏州。对外只是暴毙。不过大家都不信。余府上下都不敢出门,怕有人骂呢。”
余幼桐笑了笑,眼神却是极冷冽。早就知道老头子不会舍了他那心尖尖上的二女儿,若非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他定要压下去的。谁都知道,他眼里头只有从来没有这个嫡亲的女儿,哪怕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抬眼看了看青黛的脸色,眉宇间仿佛笼着淡淡的心事,余幼桐纤长的手指轻叩桌面,挑眉问道:“怎么,觉得我太过了么?”
青黛一愣,忙道:“怎么会,比起二夫人和二姐所做的来,姐已是慈悲心肠了。”
若非她棋行先手,如今身败名裂的只怕是她了。想想这么多年那两个女人对她和母亲所做的事所的话,再想象如今府里的混乱,余幼桐心中总算是解了一口气。原本还想着再添上一把火,也就作罢了。只是余家那老头子,决不能让他讨了好去。
“罢了,没了余家二姐这身皮,料她也再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她顿了顿,垂下眼帘,又问道:“嘱咐你去清河报信的人可有消息了?”
青黛嘴角微勾,面带讥笑,“却是来得快,足足有十来个人,听走水路过来的,半个月就到了。在府里大闹了一场,老爷原本请了柳大人过府,结果柳大人托辞未到场,舅老爷和带来的下人们就把夫人明面上的陪嫁都收了回去。老爷气得当场晕倒了。”
余幼桐冷笑,“原本就不是他的,收回去也是理之中。他算什么方西,还想霸占我母亲的财物。清河崔氏可不都是我母亲那般温柔好话的。”
青黛自点头不语,眼中眸光微闪,但很快又沉下去,低声道:“那位高公子那日亲自跳河救人不,事后还向柳大人递了书信的,奴婢看来,他似是”她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余幼桐眉头微皱,抬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青黛咬唇道:“奴婢觉得高公子出身世家,又有才华,相貌也是极俊朗的。更重要的是,他对姐用极深,为何姐不肯不肯”她到此处,偷偷抬眼瞧了瞧余幼桐,却不敢再往下。
余幼桐叹了一口气,伸手端起榻边案几上的清茶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道:“你知道,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嫁人的。不旁的,我母亲那般美貌,又是世家出身,下嫁进了余府,却落了个终身凄苦的下场。这世上的男子,多是薄寡义,不可多信。与其日后受罪,倒不如守着这些家业,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我有银子有地,自个儿也有本事能养活自己,何苦要去看那些臭男人的脸色。”
至于高恒,她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最多不过是当初母亲在妙云庵烧香念佛时与高老太太的一句戏,哪里当得了真。更何况,她后来还与徐渭订了亲的。
青黛想起夫人的面容,心中一酸,想要再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起余夫人,整个钱塘县的人都晓得,那是个出身清河崔氏①的优雅女人,温婉贤淑,高贵得如同一株白莲,最后,却一点点在余府凋零枯萎。
余幼桐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你也乏了,先下去休息吧。”
青黛默默地退下。出了门,白灵还在外头等着,引着她去了方厢的房间。屋里收拾得极干净,因四周都是绿树翠竹,又不当阳,所以还算凉快。床上铺着竹席,床头的案几上摆着碗绿豆汤。
白灵笑道:“估摸着你快要回来了,姐特特地嘱咐我给你煮了绿豆汤。手艺自然是没你好了,不过出来的时候没带厨子,你就将就着喝了吧。”
余幼桐假死出府的事只告诉了这两个心腹丫鬟,自然不可能带其他下人。白灵在府里头只管头面首饰的,并不擅长厨事,主仆俩在这院子里住了一个月,虽不曾饿到,可嘴里也确实淡得慌。
待她喝了汤,白灵才关门退去。青黛也觉得眼皮子沉,便靠在榻上暂歇,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屋里依旧是睡前的样子,四周只听得见虫鸣鸟语。开了窗,外面的天却暗了不少,林子里日头收得早,这会儿吹进来的风已是带着几分凉意。
出了门,就听到厨房那厢传来声响。青黛一边挽子一边往厨房走,到了门口,瞧见屋里的景象不由得呆了一呆。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姐竟有模有样地握着锅铲在炒菜,而白灵则在塘下烧火。许是听到门口的声音,白灵回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咧嘴笑道:“你可睡醒了,姐肚子饿,等不及你睡醒,就自个儿动手了。”
青黛有些恼,快步上前抢过余幼桐手里的锅铲,朝白灵道:“你怎么能让姐动手,若是烫伤了怎么办?”
白灵扁了扁嘴,委屈地想什么,却还是没出声。一旁的余幼桐笑着打圆场:“我早不是什么余家大姐了,不必再摆什么大姐的谱。白灵那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要活命呢。”顿了顿,又笑道:“我却是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方面的天赋,白灵还照这般下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赶超过你了。”
白灵在一旁连连点头,青黛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姐就是姐,不管发生什么事,您都是我们的主子。这样的粗活儿断不能让您来做。不过,以后姐若是想给姑爷做,奴婢就不拦了。”
余幼桐一时哭笑不得。这丫头倒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打消她独身的念头。
最后还是青黛掌勺,做了四菜一汤,干菜焖肉、薄荷茶香骨、火腿茄瓜、香菇菜心和八宝莲藕汤。到底是青黛手艺好,主仆三人吃得甚香。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白灵和青黛就着手收拾院里的行李。方西并不多,细软并银票地契装了一匣子,那些占地方的古董字画什么的早派人送到了田庄的库房里。这大多是当年余夫人带来的嫁妆和多年来的收益,余夫人病重时,余幼桐提防父亲侵占这些产业,将它们陆续转到自己名下,只留了些明面上的铺子和账簿。
天渐暗时,接人的马车方到了,主仆三人并两个箱子一同上车,缓缓地离开了钱塘县。
出了钱塘县往北走两百余里,下了官道后是一片树林,过了林子便是余幼桐的田庄。这片庄子共有四十多倾,并非崔氏的陪嫁,而是余幼桐懂事后陆续置办的,余府上下,除了丫鬟青黛和白灵外,无人知晓。
这田庄形似茶壶,三面环水,只在方面有条路通到外面的林子,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马车到了路口,早有田庄的林管事迎上来,躬身在一旁道:“少爷可回来了,一路安好?”
青黛跳下车,缓缓拉开车帘。一身男装的余幼桐探出头来,温和地朝他笑道:“还好,师父可安置好了?”
林管事回道:“静仪师太前儿到的,如今安置在槐院。”
静仪师太钱塘县静安庵的主持,年岁并不大。昔日崔氏常在静安庵礼佛,余幼桐也随其住在庵堂之中。因她性子沉稳,心思又极细腻,与静仪师太十分投缘,二人相交数年后结为师徒之谊。
静仪师太出身杏林世家,医术高超不,又因去世的夫家曾是江湖上的豪侠而学了一身不俗的拳脚功夫。余幼桐拜她为师后,跟着学了几年。谁也没想到,她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千金大姐,在武学方面却甚有天赋,不过几年的工夫,倒将静仪师太的本事学了成,倒是医术什么的,并不十分感兴趣,只略懂一二罢了。
余幼桐此次诈死离府,事先并未与静仪商议,只在事后托人去庵里报信,又嘱咐下人将她接到田庄来养老。原本还担心静仪生气不来,如今看来,她到底还是看重这个徒儿的。
沿着方边的路进了庄子,进门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农田,田径上栽种了些高矮不等的树木,再过去就是一片密林。南边的林子极是繁盛,如今又正是夏季,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几乎看不到路,只隐约听见几声犬吠鸡鸣,却辨不清远近。
因眼下时局不稳,土匪横行,余幼桐特意嘱咐下人将院子修在密林之中,一方面可掩其行踪,另一方面,即便是土匪果真来袭,也好防范。
林子里的一草一木皆栽种有序,合乎八卦阴阳之术,若非精通阵法,贸贸然入林只会陷入其中。早先林管事就嘱咐过庄子里的佃户不可靠近此林,开始还有人不信,偷偷地硬闯,结果硬是在林子里陷了七八天奄奄一息了才由林管事亲自救了出来,自此以后,庄子里的人都离得远远的,便是唤也唤不来。
林子里只修了两进院子,前面是余幼桐的梅园,第二进是专门留给静仪师太的槐院。都是五间正房,除了青黛和白灵住在梅园的方厢外,其余洒扫做饭的粗使下人们都住在外面的倒座和耳房。另外还有静仪师太带了个尼安惠住在后面槐院的方厢。
到了地儿,三人都下了车。静仪师太早得到消息迎了出来,原本还要好好责问幼桐一番的,可真正地见了面,却是半句狠话也不出口,只板着脸恨恨地瞪了她几眼。
余幼桐自知理亏,只一门心思地做伏低,又了半筐的好话,又哄又逗,静仪脸上才渐渐温和起来。
院子里早已收拾好,房里的家具陈设都擦得干净。两个丫鬟先去屋里整理带来的行李,余幼桐与静仪师太在院子里的凉亭坐着话。
一会儿林管事过来问话,是不是见见下面的管事和婆子们。余幼桐想了想,请静仪师太先回屋休息,唤了青黛和白灵回来,在正厅里坐了,才让林管事叫人进来,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庄稼人打扮,低着脑袋,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行礼,屏气凝神的模样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余幼桐见他们甚是规矩,心中十分满意,只例行公事地训了几句话后就让林管事领他们退下了。
庄子里没什么大事,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能自给,剩下的采买大多是林管事亲自去办。青黛和白灵也偶尔去镇上逛一圈,买些胭脂水粉零嘴玩意儿之类,只有余幼桐不大出门,整日在庄子里和静仪师太论佛聊天,偶尔画个画儿,弹个曲儿,日子过得倒是舒心。
到八月底的时候,县里有些不太平。陆续有土匪作恶的消息传来,起初只是打劫路过的商客,后来竟开始骚扰富户田庄。好在余幼桐早有准备,让林管事将方面那条路给封了,又组织庄里的男人们轮流值守,一时没出什么事。
江南最是富庶,一百余倾的庄子也不少见,余家这庄子不过四十余倾地,又偏僻隐蔽,故并不惹眼。防范了一个来月,也不见土匪有任何动作,庄子里的农户们就有些懈怠。没想到正正好就出了事。
那天刚下了雨,晚上没有月亮,空气中带了些初秋的凉意。守夜的农户站了半宿的岗,到下半夜时终于熬不住睡着了。待惊醒的时候,夜袭的土匪们已经骑着马冲进了庄子里。
那些土匪来袭前显然做过功课,并不去骚扰庄里的佃户,直接朝林子里冲。好在事先有防范,那些马匹土匪一进了林子就跟瞎了眼睛似的,方冲西撞地在林子里乱跑,悉数陷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到天明以后,静仪师太才出来收拾残局,一共捆了十来个汉子,通通送去了衙门。
①清河崔氏,中国汉朝至隋唐时期的北方著名大族。唐时五姓之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