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虽在众多亲卫面前丢了脸,可徐渭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镇定,面上无波无澜,仿佛之前的那场意外只是大家的错觉。亲卫们不提起,崔府下人们也不提起,甚至连崔维远都知趣地不提起,但每次经过幼桐的马车时,徐渭还是忍不住脸上有些发热。
文颜却是毫无顾忌地开玩笑,徐渭一脸坦然,幼桐则一改之前的沉默,时不时地与徐渭和崔维远两句话。因心中早有准备,徐渭恢复了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翩翩,恰到好处地与诸人寒暄,客气而疏离,只是偶尔与幼桐目光接触时眸中才有柔色一闪而过。
路上还算太平,虽总有一两撮毛贼来犯,但基本上不用徐渭的亲卫出手,永兴镖局的镖师们三拳两脚就将他们打退了。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陇方镇原县,此地乃是京西重镇,城外有驻军护城,比别处自然要太平许多。崔家众人也都放下心来。
一行人在城内的驿站暂时住下,因人数太多,驿站实在接待不下,崔维远只得安排府里一部分下人住在附近的客栈。
永兴镖局的镖师们自然不能离开,便在驿站的院子里搭了帐篷暂时安置一晚。至于徐渭的亲卫,则大多被他遣到附近的客栈住下,只带了几个得力的手下住在崔维远隔壁。
颠簸了好些天,虽这不是头一回进京,可文颜却还是累得苦不堪。到底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千金姐,哪里有练过武的幼桐这般皮实,一进屋就扑倒在床上,怎么也不肯起来。罢了,还苦着脸问道:“九姐姐你怎么精神还这么好,我可是累得一动也不想动了。”
幼桐接过慧英递过来的热帕子擦净了脸,又洗净了手,才回头笑道:“我在南山庙里的时候跟着师傅学过些吐纳的功夫,不觉得有多辛苦。倒是你,再累也不能这么趴着不动,赶紧起来洗把脸,吃点方西,一会儿跟着我在院子里走一走,明儿精神才会好些。”
“还要走啊?”文颜扁嘴不悦,“我可是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了。”
幼桐起身走到她跟前,不由分地将她拽起床。
文颜拗不过,撅着嘴一边抱怨一边无可奈何地由着丫鬟给她洗手擦脸,又喝了两口热茶,吃了些点心。一会儿,二夫人又让下人送了热饭菜过来,到底不在府里,虽也有鸡鸭鱼肉,可弄得却是粗糙,二人胡乱地用了些,才让下人撤退了。
因外头院子里住了镖师,她们两个女儿家不好随意走动,二人只得在走廊里活动活动手脚。才了几句话,崔维远的房门就开了,徐渭和他一齐走出来,沉着脸,一派严肃。他二人陡然见幼桐和文颜在走廊里,顿时一愣,尔后迅速地换过张笑脸来。
文颜见了他们,方才还念叨着浑身痛,这会儿却是活蹦乱跳起来,快步上前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五哥,徐大哥”,又道:“五哥,要不我们在镇原多待几天吧,我们都快累死了,好歹歇一歇,先缓过气儿来。”
崔维远却是不答应,为难道:“再过个四五天就能到京城了,何必再在路上耽误时间。父亲早在京里候着,生怕我们在路上有什么闪失,这般走走停停,少不得让父亲多操心。”
文颜并非骄纵不讲理之人,见崔维远得有道理,遂不再坚持,只是难免还要再拖着撒撒娇。徐渭一边看着他兄妹二人话,一面偷偷地打量幼桐的神色,见她面上一片淡然,心中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失望,又有些黯然。
“九姐一路辛苦了。”想了想,徐渭还是主动朝幼桐开口。
“该是徐公子辛苦才对,”幼桐客气道:“这一路过来,若非徐公子护送,怕是没这般太平。”她话时微微低垂着脑袋,从徐渭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巧的脑袋和柔和的下颌,明亮的眼睛掩藏在羽翼般浓密的睫毛下,话时,那羽翼就微微地颤动,像一根羽毛一般撩拨过他的心。
可她却偏偏不肯抬起头看徐渭一眼,安静羞怯好似只胆的兔子,这可不像幼桐。
寒暄过后,徐渭与崔维远暂先告辞。待他们走远,文颜才满脸狐疑地朝幼桐问道:“九姐姐素来大方,怎么今儿在徐大哥面前如此谨慎,莫非是怕他不成?徐大哥虽不如我五哥那般温柔和煦,却是个实在人,性子也是极好的。在府里的时候也就对文清不理不睬,对我们旁的姐妹却是好得很。”
幼桐闻,方才缓缓抬起头来,眉眼间全是笑,手捂着嘴,一时笑出声来,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我一瞧见他就想着那天他摔下马”还没完,已是捂着肚子弯下腰去,“要怎么忍得住”
文颜原本都已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听幼桐提起此事,也跟着笑起来,二人笑的正酣,忽听得走廊尽头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循声望去,笑声戛然而止,徐渭赫然站在前方,面色严肃,眼神复杂。
“徐徐大哥”文颜担忧地看了幼桐一眼,脸上挤出僵硬的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徐渭一脸尴尬,目光却盯着幼桐看,口中道:“落了点方西,回来取。”罢,转身进了房,很快又出来,手里拿了个油纸包,朝二人笑笑,折向走廊尽头走去。临拐弯时,他又忍不住回头再朝幼桐看了一眼,她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夕阳的霞光从窗口照进来,有一片落在她的肩头,照亮她半边侧脸,光影间,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犹如黑夜中的星辰
待确定徐渭终于走远,文颜这才送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徐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晚上文颜非要和幼桐睡一起,幼桐无奈,只得让慧英多铺了床被褥。屋里只留了慧英和幼桐的贴身大丫鬟兰心伺候。因想着傍晚时徐渭和崔维远脸色不好,幼桐猜测镇原城里也不甚太平,晚上便多留了个心眼,睡得甚是警醒。
刚过了丑时,幼桐忽然惊醒,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外头有隐约的人声,呵斥声、叫骂声,乱作一团。她起床来点了灯,屋里伺候的慧英马上就醒过来,披了衣服从地铺上爬起床,道:“姐,您怎么了?”着,眉一皱,显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喧闹。
“这是怎么了?”慧英顿作惊恐之色,声音有些发抖。
幼桐朝她挥挥手,示意不要将文颜吵醒,自披了衣裳,欲开门一探究竟。刚开门时,外头就有人低声问道:“九姐?”
幼桐一愣,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徐渭的贴身亲卫。想了想,她低声应道:“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那人回道:“厨房那边走水了,崔公子已唤了人去灭火。将军怕这边有什么闪失,吩咐属下在此守护。”
幼桐闻稍安,心中继而涌出一丝感动,朝那人谢了一句,复又回去床上。这话的工夫,外头愈加闹起来,一会儿,竟有打斗声传来,这会儿竟是连文颜也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抱着被子坐起床,见屋里点了灯,幼桐靠坐在床边,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走水了。”幼桐低声回道,眉头紧锁。
“不会吧,”文颜从床上跳下来,披了件衣服奔到窗边,先侧耳听了一阵,又心翼翼地打开窗户朝外看,“呀——”她顿时两腿发软,惊恐道:“好像是来了贼人!”
幼桐赶紧将她来回来,一面关上窗户一面道:“无妨,外头有徐将军和五哥在呢,出不了事儿。若是果真有什么事,他们也会派人过来。”
文颜见她如此镇定,身上似乎也跟着多了些力气,扶着幼桐的手面前回床上坐定了,忽又想起什么,左右看了看,见兰心竟然还躺在地铺上呼呼大睡,一时有些恼,朝地上踢了一脚,怒道:“作死的丫头,比猪还懒,还不快给我起来。”
兰心迷迷糊糊地被踢醒,睁开眼见文颜满脸怒色,吓得赶紧跳起身跪在地上,只晓得磕头求饶。慧英见状,赶紧上前劝慰道:“十姐别生气,犯不着为了这丫头气坏了自己身子。”一面又使劲朝兰心使眼色。
幼桐也低声劝道:“外头还乱着呢,你这会儿跟个丫头置什么气。”
文颜也晓得如今不是发作的时候,好容易才忍下了,瞪了兰心一眼,怒道:“还不快穿上衣服去外头探一探,看看到底是什么况?”
兰心这会儿正迷糊着,也不晓得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见文颜这么吩咐,也不推辞,披了件袄子立马就出了门。幼桐好气又好笑,朝她道:“她也是个丫头,胆子不比我们大,这会儿出去,还不晓得被吓成什么样子。”
文颜并非刁蛮之人,方才也是气急了才逼着兰心出门,听幼桐这么一,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面上一片赧然,羞愧道:“我我方才”又开始担心起兰心的安危来。
三人在屋里坐了一阵,只听得外头不断有打打杀杀的声响,虽然都离得远,但仍把这几个素来养在深闺的大姐们吓得够呛。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外头传来细微的敲门声,文颜吓得差点从床上跳下来,慧英也是一脸煞白,根本走不了路。幼桐无奈,只得亲自出来开门,低声问道:“是谁?”
外头传来兰心兴奋的声音,“九姐,是我。”
幼桐疑惑地开门,兰心猫着腰溜进来,声音里带着些许激动,“贼人来了援军是九姑爷”
文颜听得摸头不知脑,幼桐却是心中巨震,九姑爷难道是沈三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