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马车一路平平安安地回了崔府,途中二夫人一直没话,幼桐自然不会开口问,文颜却根本没把孙太妃召见的事儿放在心上,只顾着开了太妃娘娘赏赐的匣子,瞧见里头装着枚碧绿通透的如意,不由得惊叹有加。
进崔府大门时,马车忽然磕了一下,车底隐约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轻而短促,。夫人和文颜毫无察觉,只有幼桐皱起眉头,屏气凝神地听了一阵,脸色愈加地难看起来。
进得大门后,三人都下了马车,二夫人回了自己院子,文颜则一手捧着匣子一手牵着幼桐欲回绛雪斋。幼桐想了想,笑道:“还是你先回去吧,我在马车里坐得久了,有些气闷,先在院子里兜几圈再回去。”
文颜不疑有他,点点头应了,自先回了屋。
幼桐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朝四周查看了一番后,径直朝马车房方向走去。
府里的马车共有四辆,平日里都停在院子西边的马车房,除了车夫进出外,并无旁人走动。幼桐轻手轻脚地走进院,猫在一根柱子后头观察。先前她们乘坐的马车而今正停在院子中央,车夫不晓得去了哪里,院内并无旁人。
原以为要等一段时间,没想到车底那人却是个急性子,幼桐方才站定,就见马车那边发出噌噌的声响,尔后“啪”地一声,有人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幼桐凝神看去,不由得大讶,这地上痛得呲牙咧嘴的竟是个岁的男孩子,大眼睛白皮肤,虽穿着一身太监服,眉目间却是一片贵气。幼桐想起宫里如临大敌的气氛,再想想太后称病不出的事儿,脑袋顿时大了一圈。
那男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别人的掌握中,麻利地从地上爬起身后朝四周看了看,脸上顿时泛起得意的笑容来。搓了搓手,正待离开,幼桐终于硬着头皮从柱子后绕了出来,苦笑道:“我若是你,好歹等到天黑了再出来。”
男孩忽然听到有人话,惊吓得往后跳了好几步,待看清幼桐只是个女儿家,方才拍了拍胸口,吁了一口气,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好端端地,险些吓死爷我了。”又不以为然地朝她挥了挥手,老气横秋地道:“姑娘家家的,不要管这些闲事。”
幼桐被他得哭笑不得,摇头道:“我若是不管不顾,赶明儿太后娘娘查出来,是我们府里的马车将你带了出来,少不得还要连累崔家。”
男孩眼珠子一转,假装听不懂她的话,“什么太后娘娘,我听不懂。”又挽起子,一副一不合就要动手的痞子神态,喝道:“赶紧让开,要不,爷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女儿家,照打不误。”
幼桐笑着道:“您只管动手就是,反正只需我一声喊,立马就有人过来。旁人不认得您,我五哥总认得。哦,对了——”她轻轻一拍手,故作天真,“想必你还不晓得这是哪里。这里啊,就是崔府,我五哥便是宫里头的御前侍卫,前几日刚提拔的。”
男孩顿时一脸菜色,嘴里却还硬着,“你你胆敢乱来,我我就跟姑母,是你带我出来的。不——”他似乎也想到旁人不大可能会相信自己的谎,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一个鬼主意,得意道:“我就去跟姑母,是徐将军渎职,只顾着与美人话,才放了我出宫。”
幼桐是什么人,哪里会被他这点伎俩给吓到,依旧笑着道:“无妨无妨,我马上让人去请徐将军回来就是,让他将功折罪,送陛下您回宫。大长公主素来大度,便是怪罪下来,也不过是口头上训两句,无伤大雅。”
她一口喝破男孩的身份,这新登基的皇帝陛下竟然了眼眶,扁扁嘴,却再也不出话来。他并非当今太后亲生,而是宫中一位无书级的宫女所出,只因先帝猝然驾崩,太后无子,这才被大长公主给推举了出来。因继位前常年住在冷宫,故并未养成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性子,也从未想过以权压人。因宫里头的日子实在难熬,才千方百计地想了个法子逃出宫来看一看热闹,却轻易地就被幼桐给识破了,这会儿又是懊恼,又是失望,所有的伤心都写在脸上。
幼桐见他这副可怜模样,心中也难免生出一两分同来,只是她也晓得,皇帝私自出宫非同可,若是她一时心软,到时候倒霉的是崔家,她而今到底还是崔家人,怎么也不能给崔家招惹祸事。
二人正对持着,院门口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二人同时色变,幼桐正欲拉着皇帝躲到角落里去,那人的声音已经飘了进来,“九姐姐,九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话音未落,文颜就已经蹦蹦跳跳地冲了进来。
“咦?”瞧见皇帝,文颜明显愣了下,讶道:“这太监从哪里冒出来的?长得还挺俊。”
“你你好不要脸。”皇帝竟似经不得夸,难得地了脸,面耳赤。
文颜被他这般责骂,却不生气,一步步走到皇帝身前,笑嘻嘻地道:“不过是夸你长得俊,哪里就不要脸了。不过,你便是长得再俊,也没有我五哥哥好看。”罢,又朝幼桐问道:“九姐姐,你认识他么?”
幼桐无力地摸了摸额头,苦笑,“这事儿千万别声张,你让慧英去请徐大哥过来,他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文颜愈加地疑惑起来,“什么事儿要惊动徐大哥,我们回来的时候徐大哥好像还在忙呢,这么去打扰,似乎不大好。要不,我去跟母亲?”
“千万不要!”幼桐赶紧阻止道。她也不来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想着,皇帝出宫的事儿能瞒着就尽量瞒,越少人知道越好。二夫人那边,到底还有好几个伺候的嬷嬷和丫鬟呢,若是谁走漏了消息,难免要闹出些事来。
“让慧英跟徐大哥,他要找的人而今就在我们府上。他自然听得懂。”
文颜也不笨,幼桐都到这地步了,她自然也能猜到一二,脸色微变,不自然地回头朝皇帝看了两眼,干笑两声,忽然拉着幼桐挤到柱子后头去,声道:“九姐姐,这个太不,这个人,不会就是宫里的那位吧?”当今天子年仅八岁,年纪可不是正好对的上。
幼桐无奈地点头。文颜倒抽了一口冷气,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想了想,正色道:“要不,连慧英也不要知道了,我们直接坐了马车去寻徐大哥就是。你带着陛下先上车,我去唤车夫。”
幼桐没想到文颜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法子,点头道:“这样最好。”
二人分了工,文颜一转身就出了院子去寻车夫,幼桐则歪着脑袋顶着皇帝看。皇帝方才竖起耳朵,将她们俩的对话听了大半,哪里不晓得这二人的筹划,心中虽不甘,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
一会儿文颜也回来了,上了马车后,三人又重新出了府。
一路顺顺利利地到了皇城大门口,文颜忙下车去找人。幼桐则端坐车里,目不斜视,状似平静,心中却多少有些紧张。皇帝气鼓鼓地坐在马车最里面,抓着车壁,一副随时想要逃走的神态。
很快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尔后帘子一开,徐渭严肃的脸忽然就出现在面前。许是文颜并未事先向他明幼桐也在马车里,故他猛然瞧见幼桐,面上的严肃顿时转为狂喜,正待开口,幼桐缓缓侧过身子,皇帝气呼呼地从她身后钻了出来。
“陛——”徐渭惊得双眼圆睁,险些唤出声来,好在反应及时,话未出口又收了回来,急忙跳上马车,挤到幼桐身边,朝皇帝微施一礼,尔后才朝幼桐问道:“陛下怎么会在你们车上?”
话时文颜也上了马车,抢先答道:“是先前我们出宫的时候偷偷躲在车底下的,被九姐姐发现了,才赶紧送了回来。”
“可还有旁人知晓?”以幼桐的性子,此事绝不会声张,但以防万一,徐渭还是多问了一句。
幼桐低声道:“你放心,除了文颜和我,就连丫鬟和车夫都不晓得。”
徐渭满意地点点头,正色道:“辛苦你们了。”又转身朝皇帝行礼道:“陛下,请随属下回宫。”
皇帝不悦地白了他一眼,拖拖拉拉地不想动。徐渭也不好动手拉他,只嘴角含笑地在一旁候着。僵持间,忽听到马车外有人阴阳怪气地问道:“这是哪家的马车,怎么停在这里?”
徐渭眉一皱,脸色微沉。幼桐见他面色不对,心知有异,遂低声问道:“怎么了?”
徐渭摇头苦笑,“是吴侯爷。”顿了顿,又道:“无妨,我下去和他周旋。”罢,又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尔后,利落地跳下马车。
“哟,徐大将军?”吴侯爷摇着折扇讶道:“您不在宫门口办事,怎么溜到这车里头去了。难道——”他眼珠子一转,面上顿时显出暧昧的神色,凑到徐渭耳边,压低了嗓门道:“难道车上有美人?却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竟得到我们堂堂徐大将军的青睐。莫非比我们吴家三姐还要漂亮?”
这吴家正是太后娘家,徐渭回京后,太后为了拉拢他,曾委婉地提及要将吴家嫡出的三姐下嫁徐府,却为徐渭婉拒,故吴侯爷方有此。
徐渭正色道:“侯爷笑了,徐某岂是那种不分轻重之人。”不待吴侯爷回话,他又道:“侯爷您这是进宫呢还是出宫?”
吴侯爷眯着眼睛朝那马车打量了两眼,看清车辕上崔府的标志,没再多话。京里众人谁不晓得徐渭与崔家五公子乃是八拜之交,徐崔两府也多有往来,故侯爷也没多想,朝徐渭笑笑道:“进宫去进宫去,太后娘娘忽然传召,我这还赶着进去呢。”罢,朝徐渭客气地拱拱手,告辞离去。
徐渭见他走远,方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却不知徐渭到底如何瞒过众人将皇帝带进宫去,左右都没幼桐和文颜什么事儿了,只是临下马车时,徐渭借转身的机会忽然握了下幼桐的手。待幼桐惊觉,他已一脸坦然地收了回去,施施然下了马车,临走前,还装模作样地和二人告了辞。幼桐真真地又气又好笑。
等回了崔府,已是日暮时分,二人忽然不见踪影,府里头正急哄哄地乱成一团糟到处寻人。见她二人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免不了要挨二夫人一顿训斥,但文颜却嘴严地没有出实,只与幼桐一道儿在城里转了转。二夫人信不信不好,那崔维远却是一直皱着眉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二人直看。
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宫里头并无旁的消息传出来,但徐渭却托人送了些礼过来,多是些瓜果之类,只在给幼桐的荷包里多夹了一枚蝶恋花的发簪。虽借的是夏至的节日,但幼桐和文颜心知肚明,二夫人却是不晓得这其中的故事,只一个劲儿地直夸他细心。
到了五月中,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晚上却是凉快,正是容易生病着凉的季节。幼桐身体底子好,倒是无恙,二夫人却有些蔫了,一连好几日都吃不下饭,吃了几天药,依旧不见好转,连身子也开始热起来。
文颜也坐不住了,便拉着幼桐去城外的方陵寺给二夫人祈福。
因二夫人卧病在床,府里下人也都忙着,故二人只各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唤了辆马车,一路朝城外方陵寺驶去。
因城方山脚还有一座光福寺,其主持曾任先帝国师,故庙中香火极盛,城中百姓官宦,大多都去光福寺烧香拜佛。而这方陵寺修在半山腰,上山需爬一千来级台阶,故香客极少。
文颜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那方陵寺比光福寺还要灵验些,非拉着幼桐爬上山去。幼桐是练武之人,这一千来级台阶自然不在话下,倒是文颜累得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才到了庙里,却是怎么也不肯再下山了。
幼桐只得耐心地等她休息好,自个儿则先去庙里各殿堂叩拜。
也不清到底是神佛显灵,还是这庙中的梵音格外清新,幼桐进庙中,唯觉心中一片宁静,所有的浮躁不安全都消失无踪。她幼时在庵堂长住,吃斋念佛却也没能磨掉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到底是受过佛经熏陶的,比寻常人更多两分虔诚,每一座殿堂,每一尊佛像,她都认认真真地去叩拜,耐心地烧香,许愿,叩首,好像所有的戾气都能在这些简单的动作中渐渐消褪。
中午在庙里用了些斋面,又好生劝了文颜一通,二人方才准备下山。
方走到庙门口,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一个是慧英的声音,另一个则是——幼桐脸色顿时大变。
“怎么回事?清静之地,怎容大声喧哗!”文颜怒道,拉着幼桐冲出门去,打算狠狠教训来人。
庙门口的女子陡然见两个一身绫罗的女子出来,心知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也顾不上仔细端详,一低头就跪在了地上,口中道:“九姐,是我,我——”她眼中渗出几点泪水,缓缓抬起头来,正要开始哭,忽瞥见幼桐,顿时像见到鬼一般从地上一跳而起。
她下跪的地方正是台阶的最上一层,因一时跳得急,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身体顿时倒了下去,顺着台阶一路滚了下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