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那两个小孩衣衫褴褛,满脸污秽,根本瞧不清长相,但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甚是机灵。二人警惕地瞪着徐渭和幼桐,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可能扑上前来,或像两只小豹子。
徐渭正要开口说话,被幼桐轻轻拉了一把,止住了。她自个儿则慢慢走上前,柔声道:“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先出来再说,窝在里头多难受。唔,我这里又馍馍,你们要不要吃。“说罢,赶紧从包袱里翻出两个馍馍来递给他们俩。
那年岁略小的孩子显然饿极了,一瞧见那馍馍就挪不开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悄悄吞着口水,但终究没有伸出手来接。大孩子则更警惕些,直愣愣地盯着幼桐看了半晌,才眨了眨眼睛,哑着嗓子问:“你是女人?”
说是正宗的官话,字正腔圆,比幼桐说得还要周正些。幼桐回头看了徐渭一眼,见他脸上也是淡淡的意外。他们两个污着脸看不清长相,原本以为是匈奴人,而今看来,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了。
二人思忖间,那大孩子忽然出手将幼桐手里的馍馍抢了去递给弟弟,小孩子赶紧接过了,立刻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却没有狼吞虎咽,啃了一小口后又递到哥哥嘴边,小声道:“哥,你吃。”声音细细的,原来也是个小姑娘。
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他们两个兄妹情深,幼桐心里头有些酸酸的,忍不住伸手在小姑娘头上摸了摸。小姑娘下意识地想躲,无奈那洞里头太小,一偏头就撞在了墙壁上,生疼。小姑娘嘴一扁,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快出来吧,里头挤得很,指不定一会儿又撞到脑袋了。”幼桐一面笑着道,一面偷偷扯了徐渭一把,让他不要再板着脸,省得吓坏人家小姑娘。
徐渭无奈,只得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在幼桐身边蹲下,竭力用最柔和的眼神看着两个小孩。
哥哥警觉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眼珠子转了两圈,仿佛在琢磨着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先把小姑娘抱出洞,自个儿才出来。
幼桐刚刚准备开口,徐渭忽然警觉地往门口方向看过去,幼桐心中一动,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果然听见有马蹄声由远而近,竟似朝她们这个方向来了。
“你护着他们,我出去看看。”徐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个儿则起身快步朝庙门口走去。庙门口系着他们的马,若后面来的真是追兵,肯定瞒不住,唯有先下手为强,悉数灭了才能保住暂时的安全。
幼桐心中也如明镜一般,晓得徐渭这一出去免不了一场恶战,却不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追兵,他一个人敌不敌得过。不知是她面上的焦躁太明显,还是面前这两个孩子太敏感,小男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夜色,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已明显有了马蹄的声响。
“有人追杀你们?”小男孩问道。
“嗯。”幼桐寻到方才的机关,狠狠摁下去,将方才那洞口打开,“你们先进去躲一躲,若是我们招架不住,还得连累你们。”
小男孩认真地看了看她,又看看怀里的妹妹,抿嘴点了点头,抱着小姑娘复又缩进洞里去。
安置好两个孩子,幼桐摸出怀里的匕首来赶紧去找徐渭,才走到门口处,就瞧见徐渭沉着脸进了屋,刀早已入了鞘,身上**的,有淡淡的血腥味。外头的声音却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都清理干净了?”幼桐朝外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里,只有风雨声。
“嗯,”徐渭淡淡地应了一句,伸手将她环在怀里重重地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越过她看了一眼后头,低声问道:“他们两个呢?又藏起来了?”
幼桐点点头,回头将机关打开,复又把两个小孩放出来。
那个男孩再瞧见徐渭时脸色就有些不一样了,眼睛亮亮的,带着一股子热切,“你…你会武功?”
徐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道:“那又怎样?”
男孩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道:“你…能不能…能不能教我。”
徐渭和幼桐对视了一眼,齐齐地叹了一口气。不消问,他们几乎都能猜到发生过什么事。但徐渭还是一连严肃地问道:“你学武功做什么?”
男孩眼中顿时闪过怨愤仇恨之色,咬着牙,厉声回道:“我要找那些匈奴人报仇,我要杀了他们!”说罢,眼一红,居然有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小男孩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眼泪擦掉,哽了哽脖子,一脸倔强地道:“他们杀了我父母,我要找他们报仇。”
这却是徐渭早就料到的,边疆这边,如他们这样的孤儿,不知道有多少。
“就凭你?”徐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目中一片冰冷,许是鄙夷,许是轻蔑。男孩顿时被激怒了,一骨碌站起身,急道:“我…我不怕吃苦,只要能杀得了那些匈奴猪,我做什么都行!”
“你能杀几个人?”徐渭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而今这年岁,骨头都长硬了,便是舍得下苦功夫去练武功,也难有大成,最多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杀了这三五个人你又能怎样,大仇就能报了?你若是与那些匈奴人打斗时丢了性命又怎么办?你这妹子又打算如何安置?你们家的香火还要靠谁来延续?”
徐渭那一句句话就跟刀子一般剜心,男孩到底年岁小,怎么承受得住,咬牙想反驳两句,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里一乱,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掉。小姑娘怯怯地瞧着他,心里怕得很,见他在哭,自己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幼桐晓得徐渭的意图,这会儿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在一旁坐着,低着脑袋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扔柴火。火烧得旺旺的,屋里也照得敞亮,男孩脸上的表情也都清清楚楚,眉头皱着,双目圆睁,紧紧咬着唇,身上微微发着抖,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铁青,难看得紧。
徐渭看了他一阵,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生为男儿,蒙此冤仇欲报仇雪恨并不为过。只是,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性妄为,丢了性命不说,反而连累了旁人。匈奴人凶残好杀,这边疆的百姓,谁不是恨他们入骨,可你杀得了一两个,他们还是十个百个,杀得了十个百个,他们还有数万大军。唯有将他们赶出西北,才能护得这一方平安,我西北的百姓才能过上太平日子。”
男孩显然也是个聪明的,哪里听不出徐渭话里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让我去投军?”
徐渭笑道:“如何?可愿随我去西北大营,日后驰骋沙场,杀尽这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匈奴人?”
“我去!”男孩斩钉截铁地回道,但很快面上又闪过一丝犹豫,“那…那西北军可会收我?还有我妹子,她年岁小,不会照顾自己,我怕她——”
“这些事我们回去再说。”幼桐赶紧出声道:“耽误之急,还是仔细琢磨怎么逃回去才是。”
徐渭却是笑起来,眯着眼睛瞧着她道:“左右你心里头都有了计划,不如说出来让我们都听听。”
早就晓得瞒不住他,幼桐抿嘴一笑,朝两个小孩道:“我和相公二人得罪了匈奴单于,这一路上被人追杀,如今巧遇两位,不如索性作个伴,一路上也好相互照应。”那单于只道他们两个是一对年轻夫妻,怎会料到这一行会忽然多冒出来两个。到时候她跟徐渭变换个妆扮,扮作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求医或是投亲,多少能迷惑一些人。
那男孩子却是不懂的,只听到幼桐说要带他们一起回去,立刻欢喜起来,一口答应下来。晚上徐渭不免要对他们兄妹俩一通细问,才晓得这两个孩子姓姜,男孩叫姜明睿,女孩叫姜静娴,他们的父亲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后来因家世败落才弃而从商,来西北一带专做皮毛生意。
生意做大后,姜老爷便将妻子和一双儿女都接了过来,算是共享天伦。谁料到他这家业竟被匈奴人给瞧上了,三月里带着一大伙匈奴兵将姜家洗劫一空,府里上下几乎被杀光,也是姜家下人忠义,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双儿女给送了出来……
第二日天亮后,他们两个便领着两个孩子一起进了乌岗县城。
幼桐里衣里缝着银票,徐渭临走时也带了些碎银子,倒是不愁没饭吃。因晓得这一路上定有追兵围堵,二人反倒没那么急了,进城后先找了个客栈住下,养足了精神再说。
进城后幼桐先去成衣铺子里买了几身干净衣服回头给那两个孩子换上,待两个孩子洗净了手脸从屋里出来,幼桐和徐渭顿时眼前一亮。虽说这些天遭了些罪,略嫌瘦削了些,但这眉眼五官却是标致得很,活生生地一对玉人儿。
她和徐渭也变换了装束,在幼桐巧手装扮下,二人顿时老了十岁,徐渭对着镜子瞧了半天,终于放下心来,笑着道:“这模样,怕是我娘也认不出来了。我却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幼桐笑道:“以前在庙里头闲着无聊,总爱学这些东西,师傅还说尽是些歪门邪道,没料想到居然还能派得上用场。”她面上是一片笑意,可听在徐渭的耳朵里却怪难受,她堂堂的嫡出大小姐却常年守在庙里头,那些日子却不晓得怎么过来的。余家老头子,却是便宜了他。
在城里好好歇了一天后一行人方才启程,这回却是堂而皇之地买了辆马车并一大堆的衣服行李,吆喝着出的城。城门口已经贴了他们两个的画像,有守卫一个接着一个地察看,尤其是年轻的男女,更是看得仔细。待他们的马车出城时,那守卫却掀开车帘子瞧了两眼,就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要大雨了,我还有一大桶衣服没洗呢,郁闷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