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山重水复(5)
山区天亮晚,文斓还在沉沉睡着,静渊向来醒得早,六时左右就睡不着了,看向窗外,却似还是深夜的光景,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烟火味,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接着就是打开锅盖、厨具碰撞之声,知道厨房里伙计在做早饭,一会儿又响起叮当的铜铃轻响,当是骡车来了,接着就听到傅春生的声音,在跟赶骡车的人交谈。
静渊穿了衣服出去,傅春生对他笑道:“东家,这个小兄弟正好也认识卓师傅呢,这可省了不少心了。”
骡车旁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粗黑,样子极是老实,穿得也算干净,只是衣服破烂,打满了补丁,见静渊走过来,向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傅春生道:“他叫小武,就住在山腰上,这杂货铺是他大伯妈开的。”
静渊想起和刘麻子争执的那个胖脸妇人,估计就是这小武的伯妈了,便问:“你家做什么生意的?”
小武道:“我爹在青山岭卖盐,我伯父在旅店旁开的这个杂货店,去年得了痨病死了。”
他说到卖盐,傅春生和静渊便相视一笑。
小武听到静渊的口音,忍不住问:“大爷,您是清河的人吗?”
静渊不愿太多显露行藏,便道:“不是,是内江人。”
清河与内江相距极近,两地人口音基本相同。小武似乎有些失望,哦了一声便不吭声了。
静渊奇道:“怎么?你认识清河的人吗?”
小武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只道:“不认识。以前去城里赶场见过,清河人有钱,说话卷舌头。”
静渊不禁笑了笑,心中却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疑思,似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偏偏却想不起来。
静渊去把文斓叫起床吃早饭,文斓头一日吃了一天的青菜豆腐,见早上又是白粥下腌菜,几个馒头黄黑相间,拿起吃了一口,碱味苦涩,便把筷子放下,撅着嘴不吃,静渊哄了他几句,他方喝了几口粥,又吃了一口馒头。静渊见了,叹了口气。
小武坐在一旁等着他们吃早饭,见这父子俩的情形,道:“大爷,我家里有些腊肉和鸡蛋,可以给小少爷吃。”
静渊道:“真是多谢了。”拿出钱要给他。小武摆手道:“山里人,钱多了也没有用的,大爷不要客气,你们回来时我顺路去家里拿。”
他神色诚恳,静渊心中不免感激,想着回清河前再送他点什么东西以表感谢,便不再坚持。
天亮了,几缕白云在山间缭绕,天空兀自闪烁几颗晶亮的小星。骡车用木板架了一个敞篷的车厢,静渊和傅春生在上头挤挤也还坐得下,文斓第一次坐骡车,很是兴奋,在父亲怀里老动弹,不时探过头去看小武赶骡子,手要伸出去摸骡子的脑袋。
那骡子一双温顺的大眼睛,毛色浑黄,行走时脖颈上套着的铜铃叮铃作响,山中寂静,流泉潺潺间杂鸟鸣声声,听着宛如音乐。道路狭窄,小武本坐在骡车前头,到几处险地,跳了下来,让静渊等人下车,他牵着骡子往前走。静渊抱着文斓和傅春生跟在后头,山道宽不过两米,差一小寸人就会掉下去,文斓瞅着山崖之下,山风将山下的烟岚云雾吹来,便似下着细雨一般,他心里害怕,却怕父亲为自己担心,只不声不响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小手掌心里全是汗。
静渊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以示鼓励,待重新回到平坦的宽敞地方,自己也是出了身冷汗,朝傅春生叹道:“你那师傅为什么要找这么刁钻的地方?便是就在那驿站安家,也是够荒僻了,你以前送他来也是这么走的吗?”
傅春生道:“青山岭虽然偏,竹篾工的手艺却好,颜家以前的伙计里有个人就是这里的人,同兴盛运卤的苋管由那伙计来督做,从来都不会渗漏。当时师傅要走的时候,那伙计便出了主意让师傅去他老家,说便是天兵天将来了,也懒得去这地方。”他环顾来路,叹了口气,“当年的路,比如今可险得多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在山上转悠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头一天静渊在山顶上看到那些山腰上的房屋,看着近,真绕到这里却也花了好几个时辰的功夫。小武指着山腰那地主的大瓦房,道:“这是赵四爷的家。”又指着远处山脚的一个小村落,说道:“卓老伯就住在下面。”
中途路过一个小茅屋,几丛灌木做了个栅栏,围成个小院子,外头长着一些紫茉莉,开着红色和黄色的花,院子里面养着几只鸡,放着一个铁笼子,里头有几只灰兔,地上散着些劈好的干柴,一个绿衣服小女孩正奋力把柴火一根根归置好,甚是忙碌的样子。
静渊在骡车上看的清楚,正是在旅社看到的那个叫宝宝的女孩子,她身上围着个用破旧粗布做的小围裙,一面抱着柴,空余时还不忘用手拍拍围裙。
小武朝她叫道:“宝宝,你妈妈呢?”
宝宝大声道:“武哥哥”又道:“妈妈去刘嬢嬢家里拿药了”
小武道:“你把柴放下,我一会儿来帮你,不要伤着手。”骡子绕开一块石头时晃了晃,车子一震,小武忙把骡子往旁边一牵,正好一株柳树挡住了院子,透过枝条,静渊似看到宝宝朝小武招了招手。
小武回头对静渊道:“大爷,你让小少爷去宝宝家休息喝点水吧,一会儿路更不好走。宝宝家不脏的,小姑娘很懂事,会帮着你照顾小少爷。”
静渊笑道:“那小姑娘也不过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她会照顾人?”
小武笑道:“你别看她是个小不点,三岁就会洗衣服了,前段时间她娘生病,还会生火做饭呢。”
傅春生插嘴道:“东家,便让少爷去那里跟她玩一会儿,也免得他闷着。”
静渊想了想也好,叮嘱文斓不要乱跑,不要乱吃东西,让小武将他带了过去,小武向宝宝交待了几句,便回到骡车旁继续赶车。
静渊回过头,远远看着宝宝跑进屋子里给文斓端了一根小凳子,文斓接过,在那凳子上坐下,过一会儿走到兔笼子旁,宝宝拿了些什么给他,可能是兔草,文斓蹲下来,把兔草丢进笼子里。
果然经过了一条极险的山路,好不容易走到山脚,和傅春生下了骡车,小武在前面带路,指着一个茅草房,小武尚未说话,傅春生已经颤声道:“东家,那就是了,我师傅就住在那里。”
小武走到茅屋前,叫道:“卓老伯,有人来看你”
过了一会儿,茅屋的门吱呀一响,一个白发苍苍的灰衣老者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朝外头瞧了瞧。
傅春生走上前去,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朝老者跪了下去:“师傅春生来看您了”
卓策明盯着傅春生看了看,也流下了泪,道:“我让你不要再来找我,你这却是何苦”将傅春生扶起,目光朝静渊看去,见他衣饰光鲜,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心中生疑,往后退了一步。
傅春生正要向他介绍静渊,静渊却抢着上前,鞠躬道:“卓老师,我是傅师傅的朋友,从内江来的,因打算上清河开盐号,有些解决不了的疑难,专程来跟您请教。”
他不敢马上说是想请卓策明去清河,怕他第一印象不好,到时候劝起来就难了,便先撒了个谎,想跟他交往数日再相劝。这老人估计非常固执,用一般的方法估计请不出去。
傅春生反应也快,忙道:“师傅,这是林先生,之前开了个酱园,后来想打盐井却没有成,林先生对我一家有恩,我便做主将他带了来。”
卓策明道:“那便先请进吧,里头脏,怕委屈你们。”
静渊道:“卓先生万万不要客气。”
小武见将他们安全带到,便向众人告辞,卓策明道:“小武,你等一等。”慢吞吞从屋子里拿出一个草纸本子,给小武放在手里:“把这个给宝宝,上面画的都是兔草,她和刘丫头照着它去割就不会错。”
小武低头随意翻了翻,静渊侧头一看,见里面像是这个山区的地图,小径、山路上标着地名,画着一些野草、花卉的形状,写着名称。他合上本子,将它放在骡车上,对静渊他们道:“我约莫一个时辰后回来,我家就在旁边,你们到那里能找着我,我带你们回旅店去。”静渊谢了,小武摆摆手,然后赶着车慢慢往回走。
静渊拿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卓策明,是上等的人参鹿茸和貂皮围脖,卓策明看了,脸上却是淡淡的,接过礼物也没有道谢,只随意在屋子里找个地方放下,把油灯拨了拨,指着几根竹凳子说:“请坐吧。”
茅屋里幽暗简陋,只有一张床铺,一个方桌,几根凳子,连个柜子也没有,床边是一个大木箱子,傅春生记得当年送卓策明来的时候,他用的就是这个箱子。木箱子上面摆着些书籍,一盏没有点的油灯,算作是床头柜了。
静渊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盐井的事情,只是让傅春生和卓策明叙旧,卓策明似乎甚为喜爱这个徒儿,不住问他家里两老是否安好、妻子和孩子过得怎么样,傅春生一一答了,见师傅老态龙钟,衣衫破旧,心里难过之极,握着卓策明的手不住流泪。
静渊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也不插嘴,他坐在水缸旁,见里面水不多,便道:“你们慢聊,我去打点水。”便要起身。
卓策明摆手道:“不用,小武会打的。”语气大是和缓。
卓策明未遁迹之前,与傅春生也是情同父子,傅春生与他聊了会儿,便又重新找回当年的熟悉与亲切,也不跟老人客气,自己去炉子旁烧了壶茶,卓策明点燃一根叶子烟,眯着眼睛抽烟,看着徒弟忙活着,似乎颇有感触。
茶好了,傅春生要拿水给静渊烫一下茶杯,静渊忙摆手,从方桌上拿起杯子便倒茶,水是山泉,茶是高山绿茶,当是山里人自己种的,非常清爽。他把茶喝了,向卓策明行礼道:“老人家,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朝傅春生使了个眼色,傅春生知道静渊打算慢慢对老人动之以情,花时日周旋,便也向卓策明告辞。卓策明也不挽留,只抽着烟点头,说:“山上路不好走,注意安全。”
傅春生去找来小武,和静渊坐上骡车,慢慢往回走,骡子背上搭着一个竹篓,里面有些腊肉,当是小武从家里拿的。
静渊道:“你这个师傅不是一般人啊,看来用言语相劝不管用。”
傅春生点头道:“他虽然年纪大了,心里却什么都清楚,看他的眼色,肯定也约略猜到我们的来意了。”
静渊笑了笑,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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