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千山暮雪(1)
“你不怕我们是坏人,会害你吗?”那乡绅脸色一沉。
“不怕,不怕你刚才提到了你的老婆,你……你还怕老婆……”她一双泪眼紧盯着他,他们的话,她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还细加了分析。她知道他打算回一个叫璧山的地方,那是他的老家,荒山野岭,天兵天将都找不到,可惜老婆哭闹着不去,舍不得红尘繁华的日子。七七断定一个心疼老婆的人,绝对不会狠下心来害她这么一个大肚子的女人。
他愕然地看着她,惊讶她的逻辑。
她啜泣道:“求你了,她不愿意住山里,我去陪她说话,我会做饭,我会缝衣服绣花,我给你们做家务。我……我只想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那乡绅哑然失笑。
刀疤脸苦笑道:“四哥,反正嫂子要死要活地跟你闹,把这姑娘带着去,也还算个办法。”
乡绅看了看七七红肿的双眼,又叹了口气,道:“我考虑一下。”
七七跟伙计要了一个房间,走进去,床铺铺着一张油腻的草席,黑得跟土墙是一个颜色,她又累又困,顾不得那么多了,倒头便睡,那两个人带她走也罢,不带她走也罢,她也不管了。
睡到天黑,听见有人敲门。她挣扎着起来,打开门,见是刀疤脸,拿着一个干净的瓷面盆给她,笑道:“我四哥给你的,拿去洗脸吧,算是抵了那一块五了。”脚下还有一个小铁锅,冒着热气,应该是热水。
她接过盆子,感激地看着他,刀疤脸用脚把那个铁锅轻轻推进屋子里,顺手给她关上了门。
早上,她被吵嚷声惊醒。乡绅骂骂咧咧地,说上茅厕差点被猪拱到屁股,那伙计不住嘴地道歉。
她去过那个茅房,和猪圈只有一个木板相隔,臭气熏天,长满蛆虫,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七窍都冒着臭气,扶着外面的一个辘轳吐得昏天黑地。晚上用刀疤脸送来的瓷面盆洗了脸,索性悄悄就在盆子里解决了,到清早的时候往茅房里一倒,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赶着回去睡个回笼觉。
乡绅点了根烟,慢悠悠抽着,长长吸了口气,见到她拿着张手帕子摇摇地走出来,走到水井旁,汲水的桶里有新打上来的水,七七把水浇出来浸湿了帕子,抹了抹脸,再摇摇地走回屋子。
那乡绅觉得她的行动奇怪极了,忍不住叫住她:“我不是给了你一个盆子吗?你没有用?”
她脸一红,转过身,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要不用就还给我,我买来还没有用呢,,这里比我们那山里还要脏”他忍不住又要揪住那伙计,那伙计本来也要过来打水,见他白白胖胖的脸上突然又露出凶相,转身便跑。
“那盆子……不能用了。”七七嗫嚅道。
“怎么不能用?新的呀我让老夏去县公所买的呢”
原来刀疤脸叫老夏,她心想。
“反正不能用了”她的脸红得透了,眼睛不由自主瞟了一眼一旁的茅房,目光收回的时候恰巧与他对视,那乡绅忽然间恍然大悟,饶是他人已到中年,比她大那么多岁,竟然也刷的一下脸红了。
她窘得不得了,只想赶紧回到屋子里躲起来。他却突然柔声道:“小姑娘,你真要跟着我们走?”
她眼中露出一丝希望的光亮,朝他使劲点点头。
“你爹在找你,你丈夫在找你,连雷霁这家伙也在找你,个个都说重赏找到你的人,你就不怕我拿你去换钱吗?”
她惊恐地看着他,原来他知道自己是谁。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似乎这个时候才真正确认了,道:“他们只是到处张贴了你的照片,报纸上也有,那上头却没有说你大着肚子,我一开始并不确定,如今你这么害怕的样子,看来你确实就是孟小姐了。”
七七浑身无力,忍不住扶住门框。
“你是怎么回事,是跟小情人私奔了吗?若是这样,你那小情人又上哪儿去了?”
“我没有小情人。”她冷冷地道。
“那你是被拐子拐了?怀了……怀了野种?”他踌躇道。
“不”她怒道,“我的宝宝不是野种”
他笑了笑:“你生气做什么?你要我带你走,我连你的底细都弄不明白,凭什么帮你?”
“你会帮我吗?”她忍不住道。
“你说呢?要换成任何一个人,知道了你是谁,只怕都会先想着钱吧,你想,一货卖三家,这买卖做得可不小。”
“你要卖我早就卖了。”她想,突然脑中灵光一现,道:“你不会把我交给他们的。”
“为什么?”
“我知道你和那位夏爷是要归隐山林,自然是在外头有些瓜葛,我若见了光,你自然就跟着我见光,你虽拿了钱,麻烦却会不小。而且我回了家,也不会让你好过”到最后一句,她使出了威胁的语气。
“哈哈”他又笑了,“好,我把你带走,我赵四退出江湖前,还能拐走孟老板的女儿,也算得上了不起了,哈哈哈老夏,老夏”他朝房间喊去,“还没收拾好吗?”
“快了,四哥”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路上苦,可不要哭鼻子”他对七七道。
七七眼含热泪,却是满面笑容,连连点头,他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爱怜。
这是纵横川南匪界的袍哥赵四与他的头号助手老夏,在归隐前做的最后一票生意。
赵夫人本是风流爱热闹的人,进了山后,如脱了半条命,奄奄不振,几次闹着要上吊。七七温言俏语地安慰,贴心服侍,她虽是大家闺秀出身,却全然没有架子,赵夫人知道七七身份不轻,见她如此敬爱看重自己,心中竟也觉得有些愉快自得。宋妈是赵夫人的佣人,与七七相处得也甚好,七七即将临盆,宋妈便去和她一屋住,好多出心来照顾。
怕赵家觉得自己是个负累,七七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赵四爷,赵四爷拿着那张一万元的汇票苦笑道:“孟小姐,你知不知道这张汇票,若是去兑了,你家的人立刻就会找到我们。”
七七不明白,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眼睛看着他。
赵夫人解释道:“先别说这张汇票有没有被那头给封掉,人家有心要找你,自然会通告所有的钱庄,凡有人去兑钱,先把他扣住不放,然后再顺藤摸瓜找上门来,你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人找到的。”
七七茫然失措,嗫嚅道:“可是,可是我只有这些钱了。”
赵夫人倒是很慷慨,笑吟吟瞅了一眼赵四爷,道:“你放心吧,我家这口子这几年攒了不少钱,不缺你这顿饭。以后生了孩子,让他认个干爹干娘就行了。”
七七流下泪来,便要跪下磕头,赵四爷忙伸手扶住。七七泣道:“四哥,嫂子至衡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二位的恩情,我一定不会白吃你们的饭,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人们都很好奇,这个即将做母亲的富家少女,究竟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竟这般耐得磨折,即便在这荒僻的山村,也过的如行云流水般安详平静——对于命运的波澜看得如此平凡,对于纠结的情感看得那般冷淡她唯一看重的,就是用勤恳的劳作去应付现实,用满腔的热爱去抚慰肚子里的孩子。
她寄人篱下,凡事都小心谨慎,赵家人对她热情也好、冷淡也好,她都用感激的心去接受,对于他们的示好,也保持有分寸的距离。她不知道自己会在赵家待多久,但是孩子一出生,要把他带大,那是必须花钱的。她从来都不闲着,做家务、做女红,天气热的时候也会帮着洗衣服,不让他们认为自己是在吃闲饭,赵四爷有时候也会给她一点钱,让她攒着,说即便是请了个佣人,也是要给工钱的。他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怕她心里见怪,知道她是大家小姐,性格定然高傲。七七只是感激地接过钱去,脸上露出羞怯的红晕,可赵四爷却在她明亮的眼睛里看到坚韧与勇气,心中立时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来,让他颇为烦恼。
虽然身体不便,七七从来都不娇贵自矜,知道赵夫人爱吃不软不硬的米饭,她便每顿饭都亲自数着钟点下水生火,看着火候沥米。山里蚊虫多,她总会和宋妈一起,从药农刘麻子那里买来药草,给赵夫人房间熏蚊子,宋妈年纪大了,碰到烟就会咳嗽流眼泪,七七便自己动手,搬来一根凳子,拿着扇子慢慢扇着渐渐稀疏的白烟,赵四爷夫妇偶尔也会跟她一起,大家一起扇着烟,也聊聊天。
七七性格倔强,不喜欢说的话,便是拿刀逼着她讲,她也是不会说的。她为何出走,肚子里孩子若是丈夫的,为什么丈夫和家人都不知道,寻人通告上一字未提。那么孩子究竟是谁的,赵夫人问过无数次,她总是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
直到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多了些,只渐渐说了一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刚到青山岭住下的某一天,赵四爷兴冲冲地和老夏提了几条新鲜的黄辣丁,说是在黑龙潭钓的,要拿来熏着吃,扔给宋妈:“宋妈,今天这顿熏鱼,就看你的手艺了”
宋妈笑道:“四爷不是不知道,这熏鱼只有江南的人才做得好,我哪儿会做我试试看吧。”
端着鱼去了厨房。
七七跟着去了。
见她随意捡了些甘蔗皮、花生壳和松枝,惊道:“宋妈,你这是干什么?”
“熏鱼啊”宋妈道,“熏腊肉不也是用这些的嘛”
七七无奈地摊摊手,走过去,道:“唉,还是我来吧”
熏鱼做好后,赵四爷夫妇和老夏尝了尝,均大惊失色:“这么好吃”
赵夫人连问:“怎么做的,怎么做的?”
七七道:“我在扬州、上海都住过的,家里有个厨子,总做烟薰黄鱼给我们吃。不过这黄辣丁不是海鱼,味道稍微不一样一些,方法却是差不多的。”
赵四爷又品了品,奇道:“有茶叶味儿呢。”
七七道:“四爷舌头真灵熏鱼的时候,要把鱼蒸到八成熟才开熏,我用了一些花茶、香米、面粉、粗糖合在一起做的烟,这才能有现在这个味道,要是用龙井就好了,那样会更香。”
老夏叹道:“做个熏鱼,简直跟你们绣花一样讲究啊”
七七淡淡一笑。
赵夫人却见七七一直没有动筷,笑道:“你做得这么好吃,自己怎么不吃呢?”
七七摇头道:“我不吃鱼的。”脸上闪过一丝伤痛,默默夹起一筷竹笋,就着白饭,小口小口的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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