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在武陵春的指节用力下咔咔裂开。
二十年了。步虚声,自从他有了记忆之后,他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二十年了。无论是吃到好吃的,牵着奶娘的手去逛庙会,还是习武刻苦受师父夸奖……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再大的幸福也会如泡沫般崩裂。
步虚声。
深入灵魂的噩梦。
是这个名字一直提醒着武陵春,他的幸福对于那个本该最爱他的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武陵春忘不了。
六岁那年,他练完功满头大汗得跑去母亲的房间。
他今天又被师父表扬了。他很开心,想给母亲一个惊喜。
他屏住呼吸推开门,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得走进房间,想要给母亲一个惊喜。
像父亲那样,从后面抱住母亲。
听着她惊讶又欢喜的声音。
等着她慢慢转过身来捧住他的脸,抱他,亲他。
那就是他想要的幸福。
但是他没想到,才刚刚日落的功夫,母亲竟然在床上……
她不是一个人躺着。
她和一个男人,一丝不挂得躺在床上。被翻红浪,交颈缠绵。
那个时候他还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但他已经懂得了羞耻。
为母亲而羞耻。
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长得极其俊秀,他抱着母亲的动作,就好像他们要在激烈的碰撞中融为一体。
他也看到了母亲幸福的表情。
那种流淌着无耻光芒的幸福,真是和她平时在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就好像是……为了那种幸福马上就死掉也无所谓。
武陵春走过去,离床很近了,母亲却没发现他。
他从头到脚开始冰冻。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根发带。
是那个男人的,上面绣着三个字。
武陵春那时还不认识那三个字,但他知道那是名字。
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想起来了,不久前,他缠着母亲不肯睡中觉的时候——
“娘,娘,您怎么不陪小春玩呢,小春不想睡觉!”
“小春乖。娘手上还有活呢。”
“娘到底在绣什么啊,是给小春的新鞋面么?”
“这个啊,叫发带。”
“发带?是束发用的?给父亲的么?”
母亲笑而不语。
那种笑可真令人难忘。
她睹物思人,仿佛是在对着千里之外的爱人含情脉脉得笑。
她也对父亲笑,可从未那般笑过。
那种信任。
狂热。
依赖。
这种目光,除了步虚声,这世上的男人谁也得不到。
武陵春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射向了他。
他惊得松开了手中的发带。
是床上的男人在看着他。
万万想不到。
他那嘲讽、不屑、厌恶,像看破烂似的眼神——
瞥了武陵春一眼,伸手放下床帐,翻身,继续。
当时的武陵春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血液不流了,冷汗也不冒了,心也不跳了。
刚才他为母亲而羞耻。
现在,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羞耻!
“卡啦啦——”
酒坛被武陵春捏为碎片坍塌在地。酒水崩散,迅速渗入土地,再也倒映不出明月,还有那些讨厌的东西。
玉兔精步虚声。
二十年了。找不到他的下落,不知他是死是活。
却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发现了他族人的村庄。
这不是天赐复仇之机,又是什么?
二十年前,他拆散别人的家庭。
二十年后,他的族人被别人毁灭。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你们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武陵春慢慢抽出了他的折扇。
一点点打开的折扇,如云遮月般隐藏他绝美的容颜。
杀气蘸着黑夜的浓墨,在霜白的扇面上,涂抹一幅深沉绝望的画卷。
“都得死!”
“不要啊武哥,别杀他!”
凤川拦住了武陵春。
但他眼中纵横的杀意,让他觉得难以置信。
武陵春吞噬一切的仇恨目光却在凤川的注视下稍微安静了下来。
“凤川,你让开。”
“可是武哥,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既然他们都是兔妖,那让他们回深山修行不再来人间不就可以了么?为什么一定要痛下杀手?”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武陵春觉得没必要向别人解释,那段不光彩的过去。
“哼,身为妖孽聚居人界,本来就是不轨之举。凤川倒是问问他们,为何要在登州繁衍生息五十余年?”
遥灵向步蟾宫使了个眼色。
但愿他能说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到时就算武陵春还想杀他,遥灵和凤川还可以为他开脱。
步蟾宫闭上了双眼。
遥灵顿时有很不好的预感……
“这是我族秘密,无可奉告。”
糟了。遥灵心中暗叫不妙。
武陵春冷笑道:“我对你们的秘密也没有兴趣。让你们带着秘密,带着未完的心愿死掉,似乎也不坏!”
“大叔!都死到临头了还管什么秘密不秘密的!你……唉!”
凤川遥灵同时挺剑拦在步蟾宫身前。
武陵春眼中掠过些许惊讶。他问道:“你们,为何阻我?”
“我们不能看着武哥这样毫无道理得杀戮!你现在太冲动,根本……不像是我所认识的武哥!”
折扇“嚯”得格开凤川的长剑。
“你又是何时变得如此妇人之仁!你,根本不像是我所认识的二哥!”
这句话中,除了震怒,更多的是失望。
被折扇击开的凤川拄剑向后滑了很远方才停下来。
他并未受伤,平静得直起身子。
漠然看着武陵春。
“……我和你所认识的二哥,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周围突然静下来了。
遥灵连大气也不敢喘。
步蟾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也不出声。
只有地上那个打鼾声,随着横云公子的肚子起伏着。
武陵春和凤川的目光在飞快地交汇。
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安静下来的须臾之间,武陵春想起了好多事。
好多年前的争吵。
那晚的月色就像现在这样,毒得人睁不开眼睛。
在父母的房间里。
名贵的瓷器一件接一件被摔烂在地。
父亲低沉的骂声和母亲尖利的喊声撕扯在一起一浪高过一浪。
还有愤怒的拳脚和拚命的抓扯。
如骤雨如闪电般般落在笑陵春身上。
“说!你……你对这个家,到底做了什么?”
“哼哼,武郎,你想不到吧……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这就是你囚禁我的下场!”
“呸!若不是你和那姓步的妖人串通害我,我又怎会落得一文不名倾家荡产!我囚禁你?你和姓步的做下这等伤风败俗寡廉鲜耻之事,我没宰了你,已经算大发慈悲了!”
“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放我和虚声远走高飞,我就把小春留给你,你有权有钱有声望,一定能教好他……”
“贱人!我有权有钱有声望又有何用,你走了,小春再没有亲娘!你到底是哪个世界出来的贱女人,竟然会为了野男人放弃自己亲生的儿子!”
“我不管……我爱虚声,我不能没有他!如果不在一起,我们两个只有死掉!”
……
“呵……好。很好。”
苍冷的笑声。
月光照着父亲的头发,如雪洁白。
他转过身。
“眉妩,算我看错了你,看错了你……你走吧。”
你走吧。
武陵春的童年就这样随着母亲的离去,结束在了那个残酷的夏夜。
他一个人蹲在池边,听着撕裂夏夜的蛙声,没有眼泪。
明天,这一切将不再属于他。
没有母亲。
没有家。
他没有哭着挽留母亲别走。
他没说一句道别的话。
虽然母亲抱着他痛哭,绝望的吻啜痛了他的脸蛋。
他都没掉一滴眼泪。
失去他,母亲只有这种程度的痛苦而已,她还是要走的。
而失去那个男人……她说,她会死。
会死。
事隔很多年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亲生的母亲最爱之人,不是他也不是父亲,是何种感觉。
……
武陵春已不是当年那个夏夜里,抱着膝盖在池边沉默的小男孩。
他的痛苦沉淀了太久。压抑了太久。
等的,就是这一天。
报仇。
把自己受过的折磨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得还给仇人。
就算他现在最在乎的人要阻止他。
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更何况现在,他最在乎的人根本不懂他的感受!
甚至还说出那种话……
“武哥,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踏月公子,我心里很清楚我自己是谁。我是萧凤川——即使穿着他的衣服用着他的剑,我也是我自己,不是别人!”
凤川认真了起来。
无所谓,这件事可以过后再研究。
重要的是步家村。
他要马上动手,不能迟疑。
“武哥……我知道二哥失踪以后你很挂念他,可是不管有多像,我真的只是萧凤川!”
武陵春点头。
现在的确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好。那么凤川,你让开吧。”
让开。
折扇扇骨中暗藏的六骰格已经沙沙作响。
不让开,就拿起手中的剑,应战!
武陵春折扇自下而上得一舞,流星般的弧线自扇中射出,在凤川脚边轰然炸响。
“砰砰!”
凤川后跳两步,敏捷得躲开了。
是六骰格。骰子落地掷出几点就爆炸几次,如果不跳开的话就会被炸伤的。
“喂凤川!看上去很危险!你,你会听骰子么?”
遥灵知道凤川好赌。不过他的赌龄要从进城开始算起吧……五年。
遥灵这话问得就有问题。赌场上骰子在杯子里摇会四下碰撞发声,高手倒是能猜出来点数。可是现在……
萧凤川不可能神得听出骰子和空气碰撞的声音吧……
“笨蛋,听不见还可以用看得啊!”
“啊……除了猜点数就没别的办法了么?一直跳行不行?”
一、二、三、四、五、六……七?
怎么会掷出七点,难道武陵春增加了骰子的数量?
得先封住武陵春的行动,速度……
要比他掷色子更快!
凤川躲开骰子的同时将饭剑插在了地上。
这个笨蛋,光顾着闪避把武器都落下了!
“武哥,诸神剑法是你教我的,我不会对你出剑!”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煽情……如果不用全力,凤川会受伤,全村兔妖也都会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