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红色子弟一
作者:老榔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92

进入东湖边绿树环绕中的那幢标有3号字样的苏式红砖二层小洋楼的一刻,秋鲁感到心中的滋味很复杂,是很难用言语表述的那种复杂。他想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五味杂陈吧!

这里是鄂豫军区司令部的家属小院。原本他是想办完要在省城办理的事儿,不声不响回家看看后当天就赶回县城的,但森严的门禁,带电网的高大围墙,言语傲慢仪表威严的卫兵挡住了他回家的路。起先,他想凭借手中赴省革委会公干的介绍信,试图说明自己不是上门跑关系的那类人,以此打动语气不屑的卫兵放他进门,但后来,他还是不得不告知自己的秋姓和家里的门牌,让卫兵通过内线值班电话,与正在家中的继母联系确认身份后,这才终于得以进入自己的家。

秋鲁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在他的印象中,应该是从京都西城的八一中学毕业,考入哈军工的那一年起,就再也没有正式地回过他父亲的那个家。当然,趁父亲和继母不在家中的时候,偷偷溜回京都家中探望妹妹,以及“破四旧”时,带着一帮红卫兵兄弟到金陵的家中抄家那次不算在内。

在他父亲军队的那些老伙伴眼里,他与父亲是天生的仇敌,从小父子就不对路;而在他那帮红色子弟的小圈子内,他多年不回自己的家,被认为是极度不满父亲的再娶,以及和继母关系恶劣造成的。因为大家每次见到这父亲俩在一起的时候,双方不是在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摔椅子大吵大闹,就是别着脑袋互不搭理装成陌生的路人一般。当然,其中真正的缘故,只有他自己心底明白。

他是四二年日寇对八路军山东军区大扫荡那年出生的。刚出生不久,母亲就在反扫荡的过程中,因被日本人围困在山崖上,不屈而跳崖身亡的。他母亲刚死不久,父亲就又娶了一个年青的女人,那女人是投奔根据地的城市进步学生。在他儿时的记忆里,那女人不太漂亮,但很有性格,常常在父亲好不容易抽空回一次家时,为了父亲是否要方便后洗手再吃饭,或者上床前要洗脚等屑小事情,与父亲争吵个不休。可能是性格不合吧,也许是年龄、知识上的巨大差距,总之,这段婚姻维持的时间不算太长,他还在东北根据地读小学的时候,他父亲就与第二任的妻子分开了。

他现在的继母,也就是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是他父亲从朝鲜回国的那年新娶的。继母嫁给她父亲那年,继母十九岁,父亲已经四十有三。继母所在的文艺团体,邀请父亲这个抗美援朝的空军英雄讲述光荣革命历史。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面对着在台上侃侃而谈、气质高雅、面容英俊的父亲,台下的继母深陷于狂热的爱恋中不能自拔。于是父亲就有了这段维持到如今的第三次婚姻。

秋鲁弯下高瘦的身躯,俯身将手中的旅行袋放在客厅地板上,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多年未见到的,穿着围裙倚在厨房门口,正眼圈儿红红,长睫毛挂着晶莹泪珠的继母闻兰,也看到了她那张满脸抑制不住欣喜的俏脸。

“山东,你是四年还是五年没回这个家了?总算良心发现又记起了还有你爸、我和小眉儿的这个家里了!”

他的心抽搐了一下。十六岁时做过的那个怪梦又浮现在脑海里,梦中的那张脸与眼前的俏脸几乎重叠在一起。但他仍旧若无其事地摘下军帽,继续开始脱他扣着风纪扣已经汗透的军装外套。继母闻兰捂着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发了一会愣,但随即醒悟似地把他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接过他脱下的军帽、军装挂在衣架,又赶紧在鞋架上去拿了拖鞋给他换上。之后,又拙手笨脚地解下围裙,慌慌张张地要去厨房烧水泡茶。

“行了,开水瓶不是在茶几那里摆着嘛!我自己会动手的。”

没有上楼,围着客厅巡视了一圈,大致熟悉了一下陌生的新家环境,他将后颈舒适地仰靠到客厅沙发的靠背上,眼睛眯缝着盯着天花板,脸色平静地长吁了口气。

“山东,你看上去成熟了好多哟,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继母闻兰两根白嫩细腻的手指,无意思的搓捏着他白衬衣的袖口,呆呆地对着他发了一句感叹。

是啊!自己已不是那个住在京城西郊空军大院,充满青春叛离专爱与父亲抬杠的,说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红色热血少年了。如今以“支左”名义下派地方,后又通过“三结合”担任县革委会第一副主任兼党的核心领导小组组长,掌握着一县几十万人的生杀予夺大权,跺一跺脚几千平方公里内都会发颤的年轻军人,现在也算是上位者了!一个上位者还不能算是男人?

“你情绪不太高?”体贴入微的继母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你别总这样。我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你不用刻意讨好我。”

他收回盯着天花板的目光,瞥了继母那容颜张依旧,岁月没怎么刻上烙痕的俏丽脸颊一眼,淡淡地反问道:“你呢?”

前一刻还圆瞪双眼,一眨不眨地从侧面打量着他的闻兰,神色不太自然地转开目光,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使劲擦着手。

“只要你回来了,全家人都高兴,小眉儿肯定最开心了。”

小眉儿是继母闻兰生的妹妹,长得不太像继母闻兰,脸型倒是与她哥哥那棱角分明的脸有几分相似,眉眼之间和纤细高挑的身材也和他酷肖。

“喔!”

他在家里时,与父亲和继母关系都很紧张,要说唯一与他亲近的,就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了。继母提到妹妹,他的眼里神色柔和了许多。

“小眉上学去了吗?也该放学了呀。”

“上什么鬼学,跑到我们剧团玩儿去了。”转移了话题,谈到自己的爱女,闻兰镇定下来,有些眉飞色舞地说:“最近我们剧团正在搞国庆文艺调演选拔,她学校没开课,成天就到团里缠着那些舞蹈演员说要学芭蕾。今天还把慧慧拉着一起去了。”

“那还不是你宠的!”

他听说过继母闻兰随父亲调到省城夏江后,被分配到省歌剧舞剧院,重归本行,以军代表身份充当革委会副主任兼党委副书记的事情。妹妹偏爱文艺表演,不喜在校读书,在这的时代,他觉得眉儿这样的女孩子,能有件自己爱干的事儿没什么不好的。

“山东,你这次回来是办公事,还是找慧慧?”

“主要是公事。上午刚去省委找了贾司令员。”

他这次回省城确实是办公事。他所在的范城县地处鄂北边陲,既僻远又贫困,不但经济地位在全省无足轻重,就连搞一搞阶级斗争,想在政治上冒个尖,也难得掀起个把有影响的事件,或揪出个把有分量的对象。一个连名字都不为人熟知的地方,要想做出一些成绩来为自己政治上加分就太难得了。他是即将恢复成立的范城县党的委员会的第一书记,这次到省城,他是打算借助自己广泛的社会关系,在县党委召开恢复成立大会的时候,请上几个省里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去为他的新的县党委开张助威摇旗。他要让地区革委会冯主任那帮造反起家的土包子们,以及县里陈副主任那类觊觎他位子的所有潜在敌人,见识一下自己不可动摇的深厚背景,同时为自己在政治上加加分。

上午驱车赶到省城后,他放了司机的假,让司机去逛街,自己不作休息就到了省委,预备见一见他父亲四野的老战友和现在的同事,兼任省委第一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的军区贾司令员。可是无奈贾司令员回军区了,所以他不得不回家另寻觐见机会。

“哎呀,山东你可真傻,要见贾司令员直接回家不就得了,去省委干啥?”

继母听他简洁地讲述了返城的经过和目的,亲昵地在他肩头轻捶了一下,有些嗔怪地说。

他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不动声色地把继母那只搭在他肩膀上,依旧保养得圆润光洁的手拨开来,摇摇头说:

“公家的事儿在办公场所办,我不习惯带回家来。”当然,他心底的话是,我压根就没想回家才到省委的!但他怕折了继母的颜面,不得不婉转的表述道。

“老贾每天都回家的。他可不象你父亲那个老鬼,从八月中旬到现在,整整一个月不见人影,还连个话也不给传一个。”

“贾司令员最近不常去省里吗?”

“很少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军区这边似乎气氛有些紧张。贾司令员一般都守在部队机关,不太管省里那边的事儿了。”

“喔。。。!”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继母是个贤妻良母似的女人,对政治很不敏感,但他与所有红色子弟一样,天生就是敏感的政治动物,况且他现在也是仕途中人,对此更是神经过敏。

去年山上党的全会上,党的一、二号人物之间的冲突,和自己父亲被搅合其中的事,他不但清楚而且一直十分苦恼。他恨父亲憨直愚蠢,怨父亲不懂政治不晓进退,更恼怒父亲不为子女的前程考虑问题。这次父亲站在一零一那边,从他了解有限的党内斗争史经验分析,父亲事实等同站在了悬崖边上,无论最后斗争的结果如何,都必定会影响到他秋鲁仕途的发展;而且一、二号人物分出胜负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久了。

明白归明白,再清楚又能如何呢?那可是最高层的博弈!父亲还勉强算个隔山敲打的炮,他这个连卒子都算不上的小人物,也只能干看着着急了。

不管它了,先做好自己的事儿吧!秋鲁自己安慰自己。

“那我就去隔壁他家找吧。”

“你在家好好歇着,陪好你妹妹就行,你要办的事我帮你找老贾张罗去。”

继母喜气洋洋地要自告奋勇讨差事,他却有些漫不经心地乱翻着茶几下的几本书籍,并抽出其中的一本书问道:“你成天就看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继母看了看书名,是曹禺的《雷雨》,脸色就有些不自然的红了。

“看着玩的。你爸不在家,实在无聊得很,就翻了翻。”

“这是大毒草,低级趣味的东西。你不知道吗?”

“我觉得写得不错,我很喜欢它的。”

“你是把自己当繁漪了吧!”他盯着她的美目,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要是没有看过,凭什么能知道里面的内容?”继母嚅嚅地低声顶撞道

“我可不是周家的大少爷。你也别把繁漪的幻觉强栽在别人的身上哦!”

秋鲁似真亦假地开着玩笑。

继母脸上腾出一片红霞,惊慌失措地扭开身,背对着他岔开话题问道:“你和慧慧的事儿进展顺利吗?国庆节能不能办事?”

“你看我们这样子,象是能办事的摸样吗?”他自嘲地撇撇嘴。

闻慧是继母的堂侄女,也是继母给他物色和包办的结婚对象。他与今年二十二岁的闻慧慧,早在文化革命开始的第二年,也就是她刚上高二那会儿,就由继母牵线搭桥,并自作主张地确定了恋爱关系,也一直在持续地交往着,既不太亲密也不算疏远。

闻慧慧家在沪江原来也算世家大族,父亲闻征元前已做到了沪江的市委副书记,初期沪江“一月风暴”时,受到很大的冲击,就是因为与他秋家产生了这层关系,于是借此搭上了一零一首长。在一零一首长的干预下,闻征元被重新结合进了新的市革委会班子。去年闻家看到秋家跟随一零一与领袖打擂台,面临无法预知的政治前途风险,所以又转和当前在领袖跟前红透了的副总理兼沪江市委头号人物,号称秀才的章乔春打得火热,渐渐与秋家疏远开去,所以他与闻慧之间,近段日子关系就像两家之间的关系一样,也变得不咸不淡的了。

“你们的感情是不是出什么问题呀?”

“我们之间有过什么感情吗?”

秋鲁不屑地冷冷道:“人家是军报大记者,又忙着宣传老人家的革命文艺路线,小半年都难得赏赐个机会给我瞻仰其尊容一面。要谈感情,是你们闻家人与她有感情,别把我扯在里面。”

他六五年从哈军工毕业分配到航空608所前,在学校就谈了个对象,俩人私下里也好得蜜里调油,都快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结果初起,因中央小组号召已毕业的大专院校学生,也应回校参加革命运动,所以他就与一帮子哈军工毕业的大院子弟一起,抛下女朋友,千里迢迢杀返运动的第一线。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些红色贵族子弟组成的老一批红卫兵,过了一把斗争别人的瘾后,多数人因父母受冲击,也变成了被别人革命的对象了。此后,迷茫无措的他,被父亲亲自押往了军队,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一名光荣的革命战士,也终结了他从小就想当航天科学家的梦想。

“我也没想到叔叔家会那样!”继母有些委屈

“闻家攀高枝与我无关,但闻慧从四月起就没主动联系过我,有这样子的未婚夫妻吗?老人家与一零一水火不容到那个地步,人家好歹还在‘五一’的时候,一同在露个脸,我跟她之间算什么?”

“对不起,山东。是我耽搁了你!”

继母眼圈又开始发红,哽哽咽咽地小声说。

前些年闻慧哭着追着想与他结婚,但他觉得她年纪太小,还不适合、不懂得婚姻,关键是自己心里也有所牵挂,所以他婉拒了;最近两年,待他有意娶已经出落得异常靓丽青春且成熟透了的闻慧时,她却拐着弯躲着避着他,还与一些追求者不清不楚的,偏偏又不谈与自己断绝关系的事儿,将自己悬吊在半空中,一下子变成了老大难的超龄青年。

这股子令人无比地恼怒的火气,已经让他憋闷了一年多,见到继母这个双方的牵线月老再度提及此事,他本欲大吼几嗓子发泄一番的,但又特别见不得继母婆娑的泪眼和小媳妇式的委屈摸样,只得反过来安慰她道:

“行了,行了,你也是为你们闻家。我不会与她一般见识的!”

“别烦闷了好不好,我给你揉揉肩?”继母讨好地低声祈求道

“不敢当,您是长辈,您太委屈了自己,我做小辈的也承受不起!”

“山东,你怎么一点也不晓得我的心啊!”

继母心里的苦水潮水般外涌,终于耐不住开始嚎啕大哭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