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省城夏江南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
南站是终点站,不多的几个旅客很快就消失在车站出口外。秋鲁拎着旅行包走出站台,瞥眼就看见正倚在吉普车旁吸着烟卷的海南。看见秋鲁出来,海南扔下烟屁股迎上去,朝着秋鲁肩膀上以示慰问和亲昵地捶了一拳,然后,默默接过秋鲁手中的旅行包扔在车后座,转身上车启动了发动机。大丧期间不宜显得过分轻浮和不稳重,秋鲁也按捺住与多时未见的小兄弟互致问候的冲动,点点头没有说话,抬屁股跟着上了吉普的后排座位。
吉普车回程行经的马路上很昏暗,为数不多的几盏路灯还熄灭了不少,往来的车辆极少,行人基本没有,路两旁不高的低层建筑物也多是黑漆漆的,整个城市此刻一片沉寂。
海南专心地开着车,没有说话,但脸上洋溢着兄弟们见面的兴奋和几分激动;秋鲁靠在后座上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很平静地问海南:“现在去哪儿?”
“昨晚到今晚一整天,前往医院吊唁的总不下千人,光军地两边副省以上的大人物都来了几十号,我陪你继母代表家属这边接招,李秘书和空司办公室管外面的杂事。大家熬了一天一宿,说话说得嗓子哑,鞠躬鞠得弯不下腰,敬礼举得抬不起手,所有在那儿负责治丧接待的人员,到今天天黑这三十几个小时里,没怎么吃喝,也没时间睡觉,人困马乏最后都掐不住回了,就留下我来负责接你,李秘书在医院值班。你继母和眉眉此刻已经回了家里,咱们直接回军区家属小院就行了。”
海南开口就关不住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将一整天吊唁的情况,“啪啪”地说了一大通,见秋鲁一直沉默着,只好按下话头。
“嗯!”秋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作为回应,不再接腔,又闭上眼假寐。
秋鲁掂量着,能来这么多的人,省、市、军、地差不多的大人物也都到场,看来情况确实不坏,父亲应该没有受到一零一事件的多少波及,自己可以放下一直悬着的心了!
。。。
路面开始颠簸,秋鲁睁开眼睛朝车窗外扫了一眼,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梧桐树,树荫后是黑乎乎的湖面,正是湖滨路特有的景观。到湖滨路也就快到军区所在的南湖畔了,秋鲁吩咐海南将车停靠在路边,朝海南讨了一枝香烟,兄弟俩坐在车座上,都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讲起,于是默契地瞅着窗外,争相吞吐起烟圈来。
“军委那边到底什么意思?”
烟缸中的烟蒂已经堆成小山,秋鲁忍了几次,到底没能压抑住渴求了解最高层确切意图的,侧过脸艰难地开了口。
“回也回了,再等一天不就知道了?天塌不下来的。有什么好问的?”
海南不屑地吐掉烟蒂,嘲弄地回答。
“不行,我就想早些知道。”
秋鲁最担忧的就是上边传来自己不想听到的东西,但从这过去的几十个小时的情况分析,应该不算太糟,所以他鼓起勇气开了个头。
“应该没什么事儿吧!”
“真的?”
“听我老头子的意思,应该还比较乐观,你就把心放下吧!”
“贾伯伯睡了吗?”
海南看看表摇了摇头说:“老头子睡得晚,估计还在客厅赖着。”
“那就快走。”
看见隔壁马政委家客厅的灯还亮着,秋鲁决定先去马家礼节性拜访一下,毕竟马政委是治丧委员会负责人,与父亲的关系,也远不如与老贾家亲近,不可以轻慢的。
一边朝马家走去,一边戴上海南递过的黑袖章,秋鲁问贾海南:“你真的决心不在部队里混了?你那性格,要在地方上混太难,你可要想清楚啊!”
贾海南垂头丧气地嘀咕道:“山东哥,我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嘛,待不下去了。空军这会儿估计全都卷进一零一事件了,特别是我们沪江空军,大换血是早晚的事儿。你我这样跟着一零一起家的子弟,呆在那里犯忌讳的。所以我爸非逼着我早些退出。”
“换到陆军不行吗?”
“一样子的!我爸的意思,越早脱军装越主动。早些像你这样到地方,既可早些开始熬资格,也是给人做出个姿态。”
“别扯上我,我还没有脱军装呢!”
“你人早就到了地方,手续那不过是早办晚办的事儿,事情发生不发生还能耽搁你的前程吗!”
“行了,到马家后少说这事儿,免得老马听了不舒服。人家虽然不是四野的,但他是一零一点将上的位,全家都在部队上,说不定这会儿正难受呢。”秋鲁叮嘱了一句。
老马也是造反派和老保组织冲突事件后,一零一亲自点名调到夏江的救火队员之一,所以秋鲁担心海南说错话遭至老马不高兴,专门提示了他。
在马家待的时候不长。
马政委人虽然在客厅呆着,也接待了秋鲁,但他似乎没什么交谈的兴致,也许以前不是四野一条线上的,与秋家以往走动少的缘故,话题也未敢谈得过深,只是略微安慰了秋鲁几句,拍拍他的手背让他放心,说治丧委员会那儿有自己盯着,出不了大问题,正常情况下,追悼会和火化、安葬仪式等,都会完全按照正省部级干部的规格处理,骨灰进八宝山一室,然后就端起了送客茶。
回头到了贾司令员家,秋鲁就完全放松下来。
秋鲁与海南俩进屋时,贾司令员恰好刚放下电话听筒,让秋鲁坐在其身旁的沙发上,兴致很高地说:“伯伯刚与中办的汪主任通过电话,他告诉我说,已经将你爸的事儿告知了老人家,老人家很沉痛,半天没有说话,临了给了你爸两句评语,意思大概是这么两层:你爸老秋是个好同志;还有就是在一零一的事情上,是经得起考验的。”
秋鲁听了老将军转述的两句评语,整个人霎拉间沉浸在无比的激动和亢奋之中,好不容易才想到这是丧事,不能表现的太过高兴,勉强克制着才让自己脸色平静些,双手搂着老将军的一条胳膊,使劲摇晃着,像儿时在其面前讨好卖乖一样,一叠声说道:“谢谢伯伯,谢谢伯伯为爸爸的事儿做的一切,山东一辈子都记得您老的恩情。”
“你小子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吧!军委有了老人家的两句话评语,也会很快做出安排的,明天你就等着听好消息。”
看着在自己身旁长大的年轻人面上那难以抑制的狂喜,老将军也有些得意劲,蒲扇般的大巴掌猛劲儿一拍沙发扶手,高亢地嚷道:“看他娘哪个小人还敢背后乱嚼舌头。他***,一零一就是被那些耍笔杆子的奸佞小人逼死的。”
“爸,奸佞是什么?您不懂就别在这儿瞎用辞,小心隔墙有耳啊!”海南见父亲过于亢奋,赶紧提醒道。
“滚,小崽子,这不是在自己家吗?老子连说句心里话的自由也没得?”
贾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狠命踢了他一脚。
“哎呀,爸,您连好心歹意都分辨不清了,这个敏感的时候,就是在家里也谈论不得这个事儿的,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
“你再插嘴老子还揍,敢还手你试试看!”
秋鲁赶紧拦下打打闹闹纠缠着的父子俩。心底羡慕着人家同样是父子,可比自己与老秋这对父子之间势同水火的关系,就亲昵超过了一百倍。
等贾家俩父子重新安稳了,秋鲁忍不住悄声问到:“伯伯,一零一的事儿到底怎么了啊?”
“说不清楚。现在还在保密,我估计结局是要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了。事情的过程更是搞不清楚,那是绝密。”
“那会不会影响到您和大家呀?”
秋鲁的心里,其实是想问是否可能株连到自己这样的后辈接班人的,但没好意思开口,就换了种婉转的说法。
贾老爷子想了想,摇着头说:“陆军这次没什么人参与,估计也不太会影响到我和老马这样子隔得远的,最多是与一零一走得近的总参老黄,还有老邱、老李几个。但空军这次就跑不了大清洗啦。但这也只是近段时间,远了伯伯也说不准了。至于你们小辈,不在军队的肯定没影响;在部队上的,只要不是在沪江空军或鄂豫空军,一般都不会也啥。”
提到自己军区的空军,贾老爷子忽地想起一个人,一个失踪了好几天,并与一零一事件有密切关系的人,那就是老秋的前任秘书周宇。已传来部分“七一”舰队小组织的部分成员,在沪江先后落网的内幕最新消息。辗转流传未经证实的机密消息说,落网成员403已供述周宇是叛乱的谋划和积极参与者之一,属于骨干分子,因此贾老爷子担忧,潜逃的周宇会不会与秋家曾经缠裹纠结不清,待其落网后,再次给已经不太平的鄂豫军区带来未知的麻烦。
想到这儿贾老爷子十分严肃地询问秋鲁:“你还与周宇有来往吗?小心那浑人毁了你,可别做傻事啊!”
秋鲁先赶紧澄清自己,坚决否认与周宇有任何往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伯伯,周宇是不是也被一零一事件牵扯进去了?”
“什么牵扯进去了!本来就是他们那帮不晓事儿,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搞出来的,一零一应该是受他们牵累。一零一首长一辈子没打过败仗,真要闹起事,能是那种小儿科水平?真他娘的晦气,要让老子抓住周宇那浑人,非剥他的皮不可。”
“周宇他们要闹起事吗?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秋鲁大惊失色
“听说还搞了个什么七一计划,也不知真假。”
。。。
秋鲁口里陪着贾老爷子发了一阵子感慨,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周宇作为一零一事件主要的策划人和参与者,其事情暴露本身对自己的直接影响不大,但由于他与父亲及一零一之间关系不清不楚,对自己的间接影响到底有几何,算来算去得不出明确的结果,但结论是有一个的,那就是周宇潜逃后的行踪不能给发现,即使发现了也不宜留下活口,否则能给类似父亲的一干人和自己今后的前程,造成无穷无尽的未知的麻烦。
马上就得从那小孩肇辄嘴里出周宇的下落,然后顺藤摸瓜抓捕到周宇,并在送交中央“专案组”审讯之前让其缄口或者干脆直接灭口。
秋鲁已得知了自己想了解的事情内幕,现在他急于回家了解白天布置给小罗所执行任务的完成情况,于是借口贾老爷子必须早些歇息,随口打哇哇敷衍了拜托其照顾海南的老爷子几句,匆匆忙忙回到自己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