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康熙四十五年丙戌三月中
我眨着眼睛,和对面一双骨碌碌转得机灵的眼睛对望着。只见他(她)穿着一身脏得已经辨不出颜色的布褂,脸上斑斑点点的布满了早已吹干的泥点,连男女都辨不真切。错开眼,不得已,我咽了咽口水,向身旁的胤禩投去一个求救信号。
“这是怎么着?我才从铺子里回来,爷就给我带了个孩子回来?嫌我这院子里太清净了是怎么着?!”
“呵呵……晴儿这是怎么了?你和一个大点儿的孩子叫什么劲呢?”
胤禩一手领着那个孩子的小手儿,一手轻拍着他的头顶。
“这是我汉学启蒙师傅何焯何大人的千金兰儿,我今天特地就是为了带她回来见见你。何大人要回乡守孝,又恐疏忽了孩子,所以……”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知道了个大概。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年份,但似乎确实曾经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则记录。何大人曾经托八福晋照看他的幼女来着。
可是,再怎么说也是个鸿儒,自家的千金怎么也算是个书香闺秀,怎么瞧着远不是那么回事儿呢?而且,好像连边儿都沾不上?!想着想着,不禁又撇了撇嘴,这话我还有脸说别人,记得康熙也这么说过我来着。
我甩甩头。去去去!哪儿来的这么多封建门第思想?!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依兰……”
啥?依兰?还依兰依兰呢?堂堂书法大家何焯怎么就给闺女取了这么一个精油的名字啊?
“嗯……那今年几岁了?”我继续自己的谆谆善诱。
小泥猴伸出一只沾满泥土胖乎乎的小手,竖起几个小萝卜头似的指头。
“依兰……四岁……”
我赶忙一把抓住她肉肉的小拳头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原来还是个鬼灵精!四岁?四岁就有这么大能耐了,恩?四岁就能把我这院子弄得鸡飞狗跳的了?小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摧残的那几株貌不惊人的花花草草可是我大老远辛辛苦苦托人弄来的芦荟?!那可是美颜佳品!才有了点起色,就让你这么给连根拔起了?!我不管!你!……你赔!无知不是错,可是你要是打着无知的旗号胡作非为,那我可责无旁贷!”
我越说越来气,后来干脆一把拎起早已被拨弄得无精打采奄奄一息的美洲库拉索芦荟向这无恶不作的小丫头示威!
谁知道那丫头倒心生委屈,扁了扁嘴,作势就要哭。胤禩见状也慌了神,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哄孩子,只得把那小鬼头掩在身后,向我连连讨饶。
“晴儿,我知道你爱惜这些奇花异草,可兰儿毕竟还小,贪玩了些,无心伤了你的宝贝也是有的。也是我不好,看着那些个青青绿绿的也没甚在意,见你也还没有回来,兰儿就把玩了一会儿,是我没看好。这么着吧,这几棵芦荟我再托人替你去寻便是了。兰儿的阿玛又不在身边,她孤零零一个人,小小年纪的本来就怪可怜见的,你就不要为难她了……”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的小妮子就嚎啕大哭了起来,还一个劲儿“爹爹、爹爹”地叫,可把我和胤禩都给吓坏了。在家我是独生女,到了这里,我也就落(lao)着了个哥哥,弟妹的影子都找不到,哪有对付这些小萝卜头的经验啊!我心里这个后悔啊!肠子都快悔青了!刚才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一时冲动就发起了脾气,兴许是平时对胤禩吆五喝六惯了,到了这么个小不点儿面前就全行不通了。何况那芦荟说实话也不知什么钱,在北美洲花市随处可见罢了,人家国外也都是一个菜园子一个菜园子的养殖,哪里有我嘴上说的那么稀罕。这一通寻思,心里更着了火。
“这……这可怎么是好啊?……那……那个……小朋友……小姑娘……小祖宗……咱们打个商量可好?……那些花草,我不要你赔了,还不成吗?你别哭了,啊?!”
谁成想,她偷眼瞧了瞧我,见我早没了刚才的气势,索性放着嗓子哭了起来。我心说,嘿!敢情还是个小魔头!你这些小招数,那都是我小时候玩过时的了!看我治不了你的!
转身冲安茜和宝福儿纷纷使了个眼色,看他们一脸幸灾乐祸地贼笑着溜出了院门。再回过头来,只得和胤禩两人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中间是一个啼哭不休的小豆子,她只顾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放声嚎啕,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是做个样子罢了,后来看她脏兮兮的小手背儿都湿漉漉地混着泥,随着她的动作早就成了不规则图案,才知道这小丫头还真是哭了。想想胤禩刚才说的话,心里顿时愧疚万分,心说,我向来最鄙视那些凌弱小人。这回自己可是当了回不折不扣的小人,暗暗把自己狠狠地鄙视了一回。
可左右就是劝她不住,我们两个成年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晾了起来,脸上别提多纠结了。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我们两个大人把一个孩子怎么着了呢。虽然事实上,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就在这时,安茜和宝福儿两个救星可算是及时回来。且看他二人手里端的宝贝吧。
嘿嘿!安茜手里的是满满一小竹篮炸得金黄的薯片。因为这时候的调味剂品实在不算丰富,所以有的只是撒了些椒盐,有的撒了些孜然,味道倒也自然清新,底下又垫了些油纸,看着我都忍不住食指大动。别说是小孩子了,就是现代的时候已经成年的我也逃不开这美食的诱惑啊。可谓老少皆宜。
我就着底下丫头搬过来的小木几,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两指夹起一片放进嘴里,酥脆香甜。一边无辜地望着眼前的小泥猴儿,一边兀自津津有味吃我的,还让安茜特地去地窖里取了一趟酸奶喝。这回可不得了,那小豆子眨着一双墨黑的亮瞳,嘴唇抿了又抿,哪里还记得哭啊。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人家孩子可也让我欺负得毫无招架能力了,就摆了摆手,让她靠前过来。小丫头见我招呼她,还挺有骨气的,僵在原地,一时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低着头,双眼盯着被自己一双胖手绞得褶皱的衣角,小脸儿憋得通红,复又抬头看了看始终揽着她的胤禩。一见连胤禩都冲她安心的笑了笑,松开了臂膀。她这才亦步亦趋,龟速挪了过来。
还差两步,我干脆一把拽过她来。还别说,这小胖妞劲儿还不小,我暗使了不少力气,才拉近了过来。眼见她张开黑漆漆的小手儿就要伸向盛满薯片的小竹篮,被我一把拦住。她转眼可怜巴巴地看向我,可下一刻好像立即觉察到了什么,就要挣脱我的钳制,嘴里倔强地娇喝。
“坏人!你是坏人!我才不稀罕!你休想唬我!爹爹说过,兰儿最聪明了!兰儿不怕你!”
身后一个老嬷嬷小心制止道。
“何小姐可不要浑说!这是咱们八福晋!还不快见过咱们福晋,怎么倒……”
我挥手让她不必多言,心里倒是觉得这丫头有些意思,竟然不像其他稚儿一般轻易就能够上了我的当。要知道我是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丝毫架不住这样的糖衣炮弹的,几颗水果糖就立马倒戈了,再好摆平不过了!却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何有着与同龄人不符的戒备。
我揪着她的领子怎么都不放手,她见挣不过我,也不再费力气挣扎,只是仰着小脏脸儿,瞪大了眼睛与我对视。于是,这东院里就有了这么一场可笑的风景——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这对峙的一大一小身上。
我上下打量着她,轻轻执起她的小手,刻意放低了声音。
“丫头!我可不是唬你!就你这一双脏手,可是要吃坏肚子的!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小丫头飞快转了转眼睛,身旁有眼里劲儿的宝福儿已经把干净湿润的帕子递了上来,上面还有未退的余温。
我一把自她身后抓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拿着帕子,在她的小脸儿上结结实实地抹了一把,这才看清这孩子的真模样。果真不愧是个南方水乡的孩子,眉眼之间就透着这么一股子灵动,婴儿肥的脸上还稚气未脱,被帕子焐热的双颊微微泛着粉,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似乎没有了刚才的娇蛮,倒是多了一份茫然。
我越瞧心里越喜欢,心说,这孩子可也算是对了我的脾气,这回可有施展拳脚的机会了。这么想着,手里也没有停下,又先后替她擦拭了脖颈和双手,嘴里不忘言语。
“你是个丫头,整天这样踢球打蛋的可怎么成?!你娘没告诉过你吗?女孩子不漂亮了,以后可嫁不出去!”
说说笑笑间,一个白皙粉嫩的女娃已初见眉目。
“我没有娘……爹爹说兰儿的娘像唐玄奘一样去了西方很远的地方修佛成仙了……”
声音虽然娇嫩,可口吻里的沉静却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一个四岁孩子对自己的娘亲仅存的记忆了吗?
我抬眼皱眉疑问。
胤禩无奈地叹了口气,缓慢地吐出了两个字。
“难产……”
我的心里一紧,再望向怀里不老实的小妮子,倒由衷地多了份怜惜。
“来!”
我一把将矮胖的依兰抱上了膝,可小丫头不安分地扭着小屁股就要挣脱着跳下去。
“怎么?坐得不舒服了?”
她摇了摇头,垂首呐呐。
“兰儿……衣裳……脏……”
我呵呵地笑了出声。
“不怕!”
索性,把小竹篮一起放在了膝上,手把着小手夹起片片金黄。
听着她小嘴儿里噼里啪啦嚼得热闹,我趁胜追击。
“丫头!以后,我就叫你小篮(兰)子吧!”
自从那日小篮子和我签订了和平共处五项条约以后,我与她之间也总算完成了国共两党的第三次合作这一历史性突破,她也在我的安排下顺理成章地搬入了我的院子里同吃同住。虽然这原都是基于美食的诱惑之上的妥协,但相处一段日子下来,也越发觉得这小妮子初显了女孩儿家的姿态,并不像我起初想象的那样强势与倨傲。其实,这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有着一双慧黠的眼睛和机巧的心思。初识那个娇横女娃的印象在我的记忆力也渐渐模糊了起来,反而对这个早熟纯真的孩子越发的投缘。用膳时总是噼里啪啦咀嚼有声的她可能在旁人眼里是与大家闺秀根本沾不上边的,可是我见着却是格外的欢喜,没有挑剔,没有矜持,像个邻家女孩一样没有顾忌地相处,让我又多了一份对童真的向往,好像全天下的美食都在她一双小小手儿捧得高高的饭碗中。就连胤禩每每见到也不觉连连笑道,这孩子瞧着就让人打心眼里高兴,何大人也算是有所安慰了。他的话总能让我想到与这个独女相依为命多年仍然形单影只的何焯竟也是一位心如细发,细腻如尘的男子。
“格格,兰小姐,饭菜都已经布齐了。”
我冲安茜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可以退下各自歇息了,才转而向宝福儿询问。
“贝勒爷还没有回来吗?天儿也不早了,现在天黑得完了,瞧这太阳都已落山了呢。”
“福晋您别着急,奴才再去正院去瞧瞧,兴许这会子已经回来了,说不准正在洗漱更衣呢。”
我点了点头,就见宝福儿一个转身疾步跑出了屋。
“格格,我瞧着兰小姐也饿了。”说着朝我身旁那个特地搭起的木椅和矮凳的两层高座努了努嘴。
我这才瞧见左手边的小胖墩儿坐得高高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满桌的菜肴频频抿着小嘴。
“小篮子咱们先吃吧,别饿坏了肚子!”
她听我唤她,手里早已经跃跃欲试了,可笨拙地杵着筷子又不动了。
“怎么?不合胃口了?才不是饿得跟个什么似的?”
小丫头听我调侃她也不恼,只是眨了眨明亮的杏眼,摇了摇头,嘴里小声嘀咕。
“还是再等等吧……上回我听小顺公公说,贝勒爷叔叔每次只要和兰儿一同用膳总要多添几碗饭菜,虽然兰儿不知道这是为何,可兰儿听爹爹说过,贝勒爷叔叔像皇上一样心系社稷,为国家劳心劳力,废寝忘食,就是图百姓能够丰衣足食……现在兰儿吃得饱穿得暖,还是大家眼里的胖丫头,可贝勒爷叔叔却总是那么瘦……要是能够让贝勒爷叔叔也能和兰儿一样多吃点儿,是不是就会壮一些呢?这样的话,贝勒爷叔叔不就更有力气为咱们大清百姓建功立业了吗?那兰儿是不是也算为大清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呢?”
望着一双晶亮无暇的眸子,我呆愣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发觉暖暖的笑意早已爬上了我的脸颊,索性一把把她从高凳上抱了下来,揽在了怀里。
“好篮子,香篮子,说得可真好!你有个好父亲,可以对你言传身教,嘱你通人情、晓事理,这样的见识可不是寻常女孩儿家的,咱们的小篮子他日定是个有出息,有作为的好孩子!”
话说完了好一会儿,小篮子窝在我的怀里磨蹭着,久久才小声怯怯地开口。
“你是说真的吗?还是在骗兰儿的?爹爹说过,说谎的孩子没有人愿意一起玩耍的!而且……而且……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兰儿……”说着说着,小丫头低垂了头,小手搅着桌布的一角,声音越发没了底气,“以前,我瞧老家隔壁小虎子他们都有一个叫娘亲的女人整日对着他们笑,后来,他们问我的娘亲在哪里?我说我的娘亲和唐玄奘一样去了极远的西天修道成佛,他们说我骗人,可是……可是爹爹就是这样说给兰儿的,兰儿相信爹爹不会说谎的……然后,他们就笑我是个没人疼的孩子,兰儿虽然不知道娘亲是个什么模样的,可是兰儿是有人疼的,爹爹很疼兰儿的,兰儿不骗人,从不骗人!”说到这儿,孩子的脊背稍稍有些颤抖,语气里急于辩驳和证明,“可他们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兰儿就生气了,一拳一拳地打在了他们的脸上……他们又都哭了……好多人哭了,兰儿也哭了……那些叫娘亲的女人们吵着向爹爹告状,说我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是个天生的扫把星,还……还克死了……”
我抬手轻扶她稚嫩的背脊,中断了她的话。
“嘘……小篮子,她们说的都不对,不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爹爹没有回答兰儿呢?兰儿问爹爹为什么别人的娘亲都没有去西方,而偏偏是兰儿的娘亲?为什么那些叫娘亲的女人只有对兰儿这么凶,这么可怕?为什么爹爹什么也没有说……”
我拍着她被哽咽憋得一抽一抽的肩背,心里没来由的一酸。要我如何向她解释她父亲的苦衷呢?她的爹爹哪里是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她的爹爹是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那个西方究竟有多么的遥远,遥远得几乎迷了世人的眼,辨不得真伪虚实。
“小篮子,你可相信我的话?我说你有一个好父亲,他没有骗过你,只是有些道理要到你长大成人之后才会慢慢知晓。现在你的父亲对你疼宠有加,可他也同样需要你的信任。如果你相信他就不要再问他这个问题了,你的怀疑只会让他伤心,让那些珍惜你、爱护你的人伤心。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懵懂地仰着犹自挂着泪珠的小脸儿,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满意地回望着她,肯定地许诺她。
“好孩子,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的父亲给了你许多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法给予你的爱,这爱只能有你来承担,也只有你才配得起这样的爱。你父亲的苦心不会白费,上天会用另一种方式把你所失去的补偿给你!”
好久,小花猫坚定地点了点头,哭红的眼睛被笑容挤得眯成了细缝。
“贝勒爷……”
安茜一声低唤,我转头只见一席玄色衣袍被撩起了身姿,烛光朦朦,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当晚,有一个清亮的童音在湛蓝的夜幕下,睁着墨漆纯真的双瞳,唤我母亲,直到多年后与另一个净澈柔软的声音重叠成弦,令我心颤不已。
自此,京城里四散传开,八贝勒府里又多了一霸——一个四岁的汉家女童机缘巧合之下被有名的京中女霸王八福晋认作义女。只是奇怪的是,直到女孩离府后的很多年都没有人能够知晓这何家女子日后又有怎样的境遇,徒留给后人诸多的揣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