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角轻启,微凉。
枕边一起一伏,才觉一夜未眠。
浅浅合眸,天边已亮了大半,肘边空空如也。
再入眼时,日已高照。
“格格,是不是该起身了?”
床帏摇曳,透过了安茜的身形。
我悻悻地应了声,才支起了身子。
“咦?这是……”
讶异地拾起了榻前锦被下的物什,我恍惚分辨。一旁的丫头早已不耐,撩起了大半的遮挡,眯着眼瞅了半晌,随即掩嘴而乐。
“这物件可金贵了呢!”
我抿了抿嘴。
“是……咱们爷的……断发?”
安茜这才肃然,轻点了头。
登时,我掩口大惊。
“怎会……”
旗人护发甚剧。除往日刮脸清洁,非国丧不得剪发。不然,必收监论处。
“格格以为是怎样?您还别说,我当时也让咱们爷给吓了一跳。”安茜愈说笑意愈浓,哪里还有什么惧色,“咱们爷只说,你们福晋既然舍不得,就是与了她又如何?!”
我垂首望了望早已没了温度的褥席。原来只是为我无意压了他的发缕。
转而嗤笑,不知他到底是傻还是呆。
“怎地也不劝着爷?若是为了这个让人说个长短,让咱们爷吃了亏可怎么是好?!到时候咱们还有什么脸?!”
对我的薄叱,安茜并不以为意,反驳道。
“您以为我没说话呀!可爷说,格格昨夜睡不安稳,好不容易踏实些,这个又算得了什么!”
被她堵得一愣,我无奈摇首。
“你这丫头就会在嘴上拿捏我!去,给我递把剪子来!”
安茜撇撇嘴,倒也不多问,手脚麻利。
我挑开了自己的发辫,利落一绞,耳边一声娇呼。
“格格!您这又是闹什么呢!”
挑眉笑谑。
“怎么?怕了?”
安茜一怔,索性梗了梗脖子。
“我怕它个头发丝儿做甚!”
我扑哧一笑,指间穿梭。不过半刻,在一脸惊奇的安茜面前,我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作品。
“怎么样?这叫做情人结。至于它的来处,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我和安茜双双贼笑起来,直把立在门外的宝福儿吓得叫苦连天。
等我收拾停当,才将这情人结系在了腰侧,掩在盘扣缝隙里。
这时,宝福儿才矮身进屋。
“福晋,咱们爷临上朝前,才让近身侍卫阿穆瑚兰大人捎来口信。今晚,何大人抵达京城,让福晋早早准备一下。估摸着就是晚饭间,就到咱们府上。”
我颔首,心中又多了份焦急。
“宝福儿,你再去金先生那里催催吧。也不知南郊的庄子修得如何了?”
“福晋,这个一早金先生就遣人来报了。说是那些框景的雕栏和木材都是打南方运来的现成儿,加上咱们园子本来早先就已经被葛特大人依着咱们爷的意思整修过一番了,再者我们这一阵子也都是随着图纸的改动随着连夜赶工的,所以修起来倒也省了不少时日,昨儿个就已经告成了。南郊那处,周围少数的几个小门小户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只当是哪个员外财主的给自己个儿翻修了个园子的。”
宝福儿嘴里噼里啪啦脆生生的。我心中的大石也随之落下,不禁欣喜道。
“那还等什么?!吩咐府里的上上下下好好拾掇拾掇,厨房里的师傅要是不济就去归去来向他们掌柜的借人去,怎么着也要整出一桌像模像样的苏州菜来。哦!对了对了!告诉王总管,等晌午这会儿的日头过了,府上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就打发府里的几个拜唐把小篮子接过来吧。记住了!万事小心为上,切不可张扬!”
宝福儿哎了一声,转身小跑了出门。安茜一边向他张望着一边捧着个瓷盅迈进了门。
“格格,用药了。才煎好的,趁热快尽了吧。”
眉间有些堵,却不只是为了难忍的呛鼻。
我踌躇再三,才又执杯仰首,喉间溢满酸涩。
“最后一次了。这药以后就不用了……”
安茜闻言一僵。
“格格,您这是要……”
幽幽开口,心湖动荡。
“没有人比我更能够体会,他太需要一个孩子了……太需要了……”
为了他所要得到的一切……
“我能够给他的也不过这些……”
手抚盘扣下的凹凸,我敛眉含笑。
他赠我发肤,我何以为报?
每每思及此,我的胸口总是忍不住一热。
匆匆几何,情之一字,已不足兮……
刚过了晌午,胤禩便和次日当值的侍郎换了职,提早归了府。又在他的提醒下,临时改变了计划。本打算在府中让他们父女重聚,好好的热闹热闹的。可是顾虑到如今何焯重获清白,诸事不宜声张,以免让圣上脸上无光。毕竟冤案在哪个朝代,哪个帝王的眼皮子底下都不是什么值得荣耀的。于是,我又和他商量着将地点临时改到了刚刚新修落成的南郊别庄,一切尴尬迎刃而解。只是委屈了他们皇子和大学士,又要来这么一次乔装出行。而我也不能例外,又换上了被积压箱底多时的少时汉装。从贝勒府的后门出发直奔归去来,又从店中的暗门而出,在城南的教堂中转,接了小篮子后不多时,又抄道南下直到别庄。
纱罗摇曳,轻灵依旧。
但这一切在怀里这个圆润孩子的眼中却归于茫然,瞧得我一阵心痛。
庄门打开时,胤禩早已等候在那里,身边是嶙峋瘦骨的伶仃身影。
“兰儿!”
跌跌撞撞间,女孩儿闻声早已没了往日的执拗,扑进了父亲的怀里,眼泪依然是静默的。
“爹爹,兰儿想您……”
就连庄里的粗使婆子也低垂了头。
短暂的悲凄不久就被酒席的热络所淹没。
路过石林,路过凭栏,路过轩榭,路过溪流。随处可闻的便是两男子一低哑一温润的朗笑声。他们彼此的眼里写满了相知。
我欣然不已。
再过厅堂,华灯初上。
依兰扎着双髻的小脑袋已经歪在了安茜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这丫头是玩儿累了。”
我轻拉起一双肉嘟嘟的小手儿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今日一见,何某心悦诚服。”
宴席间的醉意未退,风中还依稀飘散着浓烈的躁动。
“晴儿,何大人在夸赞你呢!”
被胤禩牵起的另一只手晃动,我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
“哦?怎么?”
何焯含笑颔首。
“贝勒爷说的是。”他转身手拂过被打磨得光滑的辅助栏,“福晋的精巧心思确是常人不及。这苏州的园林和风景都是福晋对小女的关爱之心,何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何大人言重了。小篮子和我的母女缘许是前世就结下了,是我求之不得的缘分才是啊!”
记得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曾经在当地做过义工,那些慈善机构里的大都是这样的辅助栏杆,方便所有的残障人士。只是这个时代还没有现代的塑料板材,不得不用优质的木料所替代。不仅要将它们打磨得没有任何棱角,还要利用一些简单的机械原理来制造他们的滑竿处,这样就可以随时调整它们的高度,适合于不同身高人士的要求,一劳永逸。
……
“福晋,何某就此拜别了。”
怀着失望与愤懑,何焯自请外放任职,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
这一别就是十年,我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放心而去了,唯一的牵挂已郑重地托付于人。这样的割舍已不是我一个小女子能够体会的了。
我只知道,胤禩在那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又前进了一步,然而成功却仍然相去甚远。何焯的南下不仅向康熙直接表达了自己对圣上裁决的失望与委屈,也满载着胤禩对肃清异己掌握江南一带脉络的期望和寄托。
辞别了何焯,马车上我才请吁了口气。
“晴儿,怎么没把安茜带回来。”
“今日诸事杂乱,我一时疏忽忘了把小篮子寻的一个丫头带过来,一直安置在老九的归去来。让那些个婆子跟着小篮子,我心里又不放心。索性倒不如让安茜暂且照看着,明日再派人把那丫头领来,还要让安茜好好教习一阵才是。”
“那丫头可还本分?”
我含笑拍了拍胤禩紧握的手。
“冷眼瞧着是个当得门面的女子,一个破落世家的小姐应该懂得些分寸的。”边说边挪了挪身子,窝进了他的怀里,嘴里含糊道,“我若是睡着了,可别再把我闹醒了。不然,我一定不饶你……”
康熙四十五年,何焯官复原职,仍就职英武殿,并表彰其清政廉洁。
未几,何焯外放南淮。帝又嘉奖于焯身陷囹圄时,身带着镣铐,仍在朗读《易经》。
是时,朝堂之上貌似平静无波,实则蠢蠢欲动。帝王的一再赞誉不过是为了中和那仅存的一丝歉疚和无奈,对何焯,亦是对即将来临的腥风血雨一场最无力的哀悼。
我遥望渐行渐远的别庄。
高楼翘角,粉墙黛瓦,庭院深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