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眼皮,我舍不得抬起。
挣扎着半眯着混沌的眼睛。
“妈呀!”
我猛地一个起身,正“嘭”地发出了一声闷响的撞击。
“哎哟喂!”
和我一样撞得东倒西歪的小家伙,脆生生地吆喝道。
“你怎的忽然就起了?!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可撞疼了我!我要去告诉皇阿玛!治你的罪!哼!”
我醒来没招谁没惹谁地就这么硬生生地挨了一下,还没觉得冤,倒让一个小鬼吆五喝六的,登时也犯上了牛脾气。
“你去你去!我倒要看看谁敢治我的罪!
你平白无故地溜进我的寝房就没有罪了?!
你撞疼了我,我还没和你算帐呢!
你还治我的罪?!
合着这规矩都是为我一个人定的啊!
太欺负人了!”
被我骤然爆发的怒气波及,他站在原地“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这才起身打了火折子,燃起了灯烛,心说让我好好看看是哪个小鬼敢这么理直气壮地犯错误。
转身一把把他拽近跟前。
哟喝!还是个俊小伙儿!
浓眉大眼,红扑扑的小脸蛋,水灵灵的肌肤,让我忍不住轻轻捏起了他腮帮子上的一团肉。
于是,就出现了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一边拼命吸着被我扯开的脸颊就要留下来的口水,一边指着我大叫。
“你快放手!快放手!竟敢对我这般无礼!我……我要告诉皇阿玛,皇阿玛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还有我十六哥,他见你这般欺侮我,定要使鞭子狠狠地抽你!”
皇阿玛?十六哥?
他……该不会就是……
我斜眼往他腰际一瞥。
果然……那黄带子在烛火下越发醒目。
“呵呵……我道是谁?原来是小十八呀!”
听我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他也不做挣扎,立刻睁大了水汪汪的杏眼。
我一时失神,好似又看到了年幼的十六,手里一下就松了。
他也不躲,翻手拉着我垂下的衣袖。
“你知道了?!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皇阿玛呀!他今儿个晚膳以后还叮嘱我好好休息,明儿个才带我出去打猎的,不然就留下我一人!那我可是白来了!”
我瞧他一副似模似样的,扑哧地笑了出来,哪里还有刚才那个小霸王的样子。
“你笑什么?!”
“你方才还嚷嚷着要去告御状呢!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啊!”
“你!你!我那是吓唬你呢!谁知道你果然和我十六哥说的一个样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牛鬼蛇神都吓不到你!皇阿玛……皇阿玛还要带你去围猎……哼!”
“十六?
呵……你呀!要是有他一半的聪明懂事就谢天谢地了!”
“你胡说!”他听到这儿,一下子火了,气呼呼地鼓起了腮,“额娘说我最聪明耐人了!”
我心中一抽。
你额娘又见过几次幼时的小十六呢!
想到这儿,我口气也软了下来。
“说说吧!你这是要往哪儿去?糊里糊涂就窜到我这里,还偷看我睡觉?师傅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一说吗?!”
他撇了撇嘴,根本对我说的不屑一顾。
“什么糊里糊涂!我本来就是要往你这儿来的!”
“啊?!找我?!”
按理说,从他出生以来,我也是见过几回的。不过也都是在逢年过节的日子里。不然按照大清后宫的规矩,皇子和女眷是很难单独见上一面的。更何况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可是再怎么说,那仅有的几次见面也都只是匆匆一眼的功夫。而且,这两年我鲜少再入宫。正是这个孩子记事的年纪,怎么可能认识我?就是我这么个大人,刚才这么一照面都没能一眼认出来。
“你找我做甚?”
他嘟着小嘴拗着不开口,小手捂着额角,好不狼狈。看得我心里也是不忍。
“过来!”
“干嘛?!”
他防备地后退了数步。
我索性一个海底捞月,把他又硬扯了过来。
他身形小,加之又对我本来就有抵触心理,任凭我怎么拖拽也不肯放手。
我心里一急,干脆把他抱上了双膝。
“你!你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他强扭着屁股,怎么也不肯就范。
“你再闹!再闹我就给你另一边再来一个包,索性对称了,明儿个一早让大伙儿瞧见,咱们堂堂十八阿哥就要长犄角了!”
被我这么一唬,樱桃红的小嘴一下子垮了下来。
“你!你果然和我十六哥说的一个样!”
“小祖宗!这话你说了不止一遍了!小十六都说我什么了?让你这晚饭才一过就跑了来!”
他任我摆弄,最后一个倾身躺在了我怀里。
“好么!还袭胸呢!”
他让我说的脸红得像个苹果,那模样别提多逗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相信密嫔的话。这孩子还真是惹人喜爱。
“十六哥说他小的时候你会抱着他讲故事……
都是那些老嬷嬷听都没听说过的故事,有意思极了!
不像那些丫头们,随便敷衍我,说来说去还是那么点子事儿,我都能背出来……
所以,十六哥都舍不得睡,然后你就凶他,还吓唬他说,再不睡以后就不给他讲了……”
心里没来由地一酸。那时候的我整日以欺负小十六为乐,拿着孩子这么点的好奇心当令箭,干了不少仗势欺幼的事儿,难得小十六还一一记得。
“呵呵……小十八,你和十六这点倒真真是亲兄弟,一水儿的淘气包!”
“哦?是吗是吗?”
他一个骨碌坐起身,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
“我十六哥小时候什么模样?”
“他没和你说过?”
他咬着嘴唇,茫然地摇了摇头。
“额娘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是啊!你的额娘又怎么会知道呢!
就连那远远一瞥,都是难得。
还要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痴痴守候,为了她丁点被牵扯的可能来讨好我。
他的额娘并没有过错,她自有自己的无奈和身不由己。
那么,小十六呢?
他小小年纪又何其无辜。
“十六啊……
他小的时候长得和你一个模样……
弯弯的眉,亮亮的眼睛……”
我一边将消炎止疼的外伤药涂在小东西的额角,一边向他讲起了十六小时候的点点滴滴。
“你身上的味道和十六哥说的一样。”
双臂一掂,我将他抱了个满怀。
“还疼吗?”
他兀自摇了摇头,追问道。
“你用的是什么香?”
童音稚嫩,却紧紧将我的心弦一扯。
晴儿……你用的是什么香……
“白梅……白梅香……宫里人大多是不用它的……”
“原来如此。”小脑袋晃悠着,“舒晴……十六哥每次哄我午睡的那个小调可是你唱给他的?”
“小调?”我纳闷,转而怒瞪他,“你叫谁呢?!我可是你八嫂!闺名是你随意叫的吗?”
他歪着个光溜溜的秃瓢,小手紧抓着我的衣襟。
“有何不可?十六哥叫得,我为何就叫不得?十六哥从来都是叫你舒晴来着!私底下,从不曾称你八嫂啊什么!”
“你……”
我被他堵得一时语塞。
是啊!他说得确实不差。
十六向来都对我直来直往,温言暖语。
可是如今的他,面对旁人,却已再不是当初那个不经世事的孩童,沉稳而冷漠。虽然我不知道这究竟为何,但终归他还是变了。再不是那个让我手把手教会涂鸦的孩子,再不是那个仰着小脸明媚烂漫的娇儿。
呵……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呢!
是的!孩子!
为今,我们哪一个人没有变呢?
可是,在我的心目中,十六还是那个躺在我怀里神情闪烁的羞涩男孩儿,一样需要我的爱怜,一样需要我的呵护。他永远都是那个让我不顾一切保护的胤禄。其它的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十六给你唱的小调可是这一首?”
我轻哼着那首被十六熟唱至今的歌儿。意想不到的,今时今日,当我在将它再度唱起,心中却有一种沧桑的归属感,仿佛时间又倒流至那个乾清大殿上。屏风后的我们紧握着彼此的手,誓做比翼,以为这样就可以天长地久,可以沧海桑田。
孰料那些漂洋过海,跋山涉水的天荒地老不过是一场最华丽的谎言。
骗了他人,也骗了我自己……
“舒晴,你怎么哭了?”
一双柔嫩的小手抚上我的侧脸。
“十六,我好后悔啊……
后悔自己做了这么多错事……
我是真的傻……”
“舒晴,我是十八……
是胤衸……”
原来,已见沧桑的是我的一颗心;已见荒芜的是这早已无可挽回的结局……
我想,我是真的老了……
眼看入夜,我不顾十八的撒泼耍赖,硬是生拉硬拽地将他赶出了房。
“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去!不然,明儿个我就向皇阿玛告状,说你不听话,把你一个人留在行宫!”
“你!”他气鼓鼓地指着我,“以后我可不再找你玩儿来了!”
“又不是我央着你来的!就你这小混世魔王,不来我这儿,我还图个清净呢!”
被我奚落得没了脾气,这小鬼头才垂头丧气地朝殿门走去。
“福晋,恕奴才有罪。”
我皱眉。
“怎么?”
“奴才是跟在十八阿哥身边的小洪子。”
“哦。”瞧见十八也疑问地转身望着小洪子,我纳闷道,“你何罪之有?”
“回福晋的话,十八阿哥有命,奴才们不敢不从,更何况十八阿哥向来是体恤奴才们的,奴才们自当誓死效忠小主子。不过,这会儿已过了子时,十八阿哥的寓所又是离万岁爷的正殿最近……”
我心下暗笑。
好聪明的奴才!
这是要给自己和自己的主子找后路呢!
若是这时辰回去,万一像小燕子一样被皇帝老子抓个正着,就算不是康熙,哪怕就是一个太监丫鬟的也是个事儿啊。
有我做他们的挡箭牌就不一样了。一句去被我邀去走动走动,不就顺利过关了吗?!
嘿,这小子有点意思!
“奴才的命倒是不打紧,就是怕小主子受了委屈。还请福晋给奴才指点一二。”
瞧瞧这张利嘴吧!还指点你?!咱俩这是谁指点谁呢!
呵……也就是碰上的是我!换个人恐怕你的脑袋还真有点松动了。
“得了得了!多了不起的大事儿啊!我跟你们走一趟就是了!有个什么万一,也好有个照应。放心!有我在谁也受不了委屈!”
我狠狠冲他额头就是一个爆栗。
“走!”
虽说焦炎的夏火难捱,不过这里地处偏北,历代是避暑的好地方。
尤是夜晚的风,吹起来,格外的舒爽。
“舒晴!”
“恩?”
看着小十八扬起的小脸儿,我笑了。
“困了吧?!回去以后,给我老老实实睡觉去,恩?!明早还要早起。”
我转身冲一直矮身跟在后面的小洪子招呼道。
“看好你家主子,回去以后可别再到处乱跑了。那些侍卫哪里是这么好糊弄的。你们这一回是侥幸,下回要是让老人逮住,那可是谁也救不了了。你的小命不要了么?十八年纪尚幼,你们更应该多拦着些,就是拗不过,也可以报了上头再行事。这样匆忙之间,万一出了个好歹,你们哪里吃罪得起。以后可再不兴这样莽撞行事了!”
“舒晴……你以后还会来找我玩儿吗?”
我莞尔,孩子就是孩子。
“你若是说行宫之内,咱们明儿个就一起出围,自是不必说的。若说是回京……
你放心,回去以后我会经常到宫里走动的。你十六哥还未开衙建府,到时候咱们三人一起玩耍,你说好不?”
我点了点他的翘鼻,他咧嘴一笑。
“拉勾勾!”
不假思索地伸出小指,随即心却咯噔一声。
回京……
眼前的这个小人儿还能够等到那一天吗?
我永远忘不了清史上那一则鲜艳的记录。康熙四十七年,太子废黜,正是由这个年幼的十八阿哥的不幸去世开始。
“八嫂?十八弟?”
风中飘摇着一个浑厚的声音。
我转身借着烛火一瞧,原是十三眯缝着双眼笑看我们这边。
“这么晚怎么还在这里晃悠呢?”
说着,他转向小十八沉声道。
“皇阿玛今儿个怎么嘱咐的你?恩?如何这个时辰还不在自己的处所好好歇着,可知明日清早就要出围了?”
小十八听了自知无理,只好扁扁嘴,低下头在一旁默不作声。
“十八也是为明早围猎的事儿兴致来了,左右睡不下,我也是白日里睡过了头,索性就拉了他出来走动走动。他出都出来了,不过也是个孩子心性,也已知错,方才也已跟我保证再不敢有下回了。十三你就别教训他了!”
十三无奈地摇了摇头,轻拍着小十八光洁的小脑袋瓜儿。
“下回再犯,就把你拎到皇阿玛那里,看看他老人家怎么罚你!恩?!”
十八见大关已过,兴奋地点了点头,清脆的声音可让人甜进了心里。
“多谢十三哥!弟弟以后再不敢了。”
“你呀!就是被十六弟惯得,和他一样贼大胆儿!哈……”
他拉过十八的小手儿,整了整他歪向一侧的小毡帽。
“这会子可是要回去了吧?这么黑的天儿了,可不许再外头闲逛了。就是你不累,八嫂也连日奔波疲乏了。”
“嗯嗯,十三哥,舒晴就是带弟弟回去的。”
十三闻言一愣,随即又低笑出声。
“可不是第二个小十六么!八嫂的闺名也是你叫的?!恩?!”
我听了也不觉莞尔。
十三索性把十八抱了起来,十八嘿嘿一乐,脑袋一歪枕在十三的肩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忽闪忽闪的,让我忍不住抬头望了望繁星遍布的夜幕。
“八哥府里的事情我业已知晓……”
前行中的夜风飘散着浓郁的青草的芬芳,我静静地品尝,默默地点了点头。
“舒晴,我不懂……”
十三,不懂的何止你一人。
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搞不懂我存在的意义。
那个往日让我视为归宿的家,如今竟让我打心里害怕。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
我不懂,为何会降临于此。
我不懂,为何会为一个最不该牵扯的古人付出真心。
我不懂,为何命运如此作弄,让我在自以为得到幸福的同时,又一手将它狠狠撕碎。
我更不懂,为何那个曾经紧紧将我抱在怀里,誓要生死与共的男人一夜之间就与我殊途陌路。
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还是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悬崖。
我不知道,也不想再追究。
“十三,这一回,我认命了!我和他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十三大惊。
“舒晴!你!……你们二人之间如何就走到了这般田地?!……
按照你的脾气禀性,打了骂了也就罢了。府中的那些女人如何能就此得了势!在八哥心里有谁是能够与你相提并论的?”
我的轻笑声在寂静的小路间显得越发突兀,诡异非常。
“呵……我的脾气?
十三,你不了解他,他也一样不了解我。
我是个什么脾气的呢?
他说……我是毒妇……
你也这样认为吧?
呵……
京城里这也许早已是个尽人皆知的秘密……
对,我是毒妇。
我心胸狭隘,小肚鸡肠。
我容不下任何一个女人。
可我错了吗?
也许是错了,错在我根本就不该淌进他的这一滩浑水。
我错就错在不该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十三,我和他终究做不得同路人啊……”
些微的哽咽,我许久以来内心的冲突与矛盾倾泻而尽。
我想……
这一回,应该就此放手了吧……
挣扎得愈烈,得到的痛苦愈深。
这又是何苦……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自始至终,你就已经没得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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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2008.11.27
还是老规矩,背景音乐伺候~!
范宗沛和林海大人的《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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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28
好了,今天的更新就这1500字了。昨晚身体不太舒服,所以码的少了点,大家见谅吧!
明天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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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29
本来今天不想更新的了,实在么有时间码字,可是上都上来了,就先码了几百字先更上,其余的有时间就补上。</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