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着夜色,我望不尽来时路,已见凉意的夏末之夜,手心却湿腻腻的。
我一路奔跑,一路忐忑。眼看就到了殿所,我不加犹豫,横冲直撞。
“安茜!安茜!”
但是眼前的人影却令我一个趔趄,随即打脚底起了寒意。继而转身,朝身后紧随的小林子大手一挥。
“小林子,原是我的家臣不远迢迢来寻我,想是家里生出了何变故。还请公公移步偏殿,我们稍时耳语。”
小林子是何等眼色的,闻言便一矮身,看也不多看就碎步推出了大厅。
趁着夜色,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自己此时狰狞的面目。
“葛特!你不想要你的命了么?!这里是何处?!是你随便来的么?!
你既已从朝堂隐退,就应该心里有数,你的身份便再也不能伏在案前!
你今天出现在这里要是有个万一,被旁人见了,这不仅是你一人的脑袋!
这是要害苦了我,害苦了贝勒府!”
虽然嘴上强硬,但心里难免庆幸。
“所幸刚才那位小公公是我多年前宫中的旧识,又是这几年才被李谙达启用的新人,横竖是摸不到圣上近前的,多半不与你相识,不然……”
言尽于此,我没有点破,这其中干系的重大彼此心照不宣。
然而,我转念又忍不住思量。这个节骨眼上,葛特来寻我……
莫不是真被我言重,府中出了大事。
要知道,葛特多年随行皇阿玛左右,是历年秋狄南巡带刀护卫的不二人选呀!更何况,这一路赶来少说也有个把日子,对皇家饮居习惯最是熟悉,能够在这么快的速度潜进皇阿玛为我特地安排的寓所舍他取谁?!
“给福晋请安!葛特失礼了!还望福晋恕罪!”
在微弱的烛光下,我定睛仔细打量,才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府中果真出事了吧?!
端看葛特风尘仆仆的衣着就可见来时多么的匆忙。他身着蒙族的衣袍,显然不习惯这三伏天气还身披厚重的行头,原本黏在脸上的络腮胡子也松垮垮地挂在了脸上。不然,我也不能在这昏暗的月光下一眼认出他!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把我搞糊涂了……
难道说……府中真有要事……”
讶异于自己口吻的平淡,却原来那府中在不复当初给我的归属感。
家……呵,这个年代我最后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么……
“福晋您莫要心急,葛特此次来并非为了府中一干杂事。”
“那……”
不容我多问,葛特简明扼要。
“奴才是奉贝勒爷之命前来!”
听及此,我心下更徒生了疑惑。
“贝勒爷……这……”
来不及细想,我心念安茜。
“那你又是何时到?可曾见着我的安茜了?”
“福晋,您莫要着急。且听奴才禀明。奴才天刚一擦黑就到了,趁着晚膳一过的半个时辰潜了进来,您放心,未被任何人注意。然后,进殿找到了安茜姑娘,得知您已数个昼夜不曾回了处所。这才说要出门寻您,说是给金殿递个话就回的,可等了这许久仍不见安茜姑娘。奴才碍于身份在殿中不可多留之事安茜姑娘也是知晓的,可是直到刚才还没有安茜姑娘的消息,又见外面没有什么异常的响动,这才着了慌,担心安茜姑娘出了何事,又托府中随行的拜唐想办法给金殿稍了消息,望您早些回来与奴才做个合计。您不知道,此次您秋狄随行事出突然,然横竖粘杆处的拜唐们得了用处,一路上金殿的消息早已源源不断地送回了京中,贝勒爷早已知悉了个清楚。临行前,贝勒爷还曾对奴才言语,‘福晋乃是绝顶聪明的,如何这一遭便糊涂了?那御前之事岂是这样轻易揽上身的?!定又是被她那性情之性所累!葛特,爷嘱你这一行切莫声张,更重要的是要拼死保护福晋,万万不要让福晋吃了大亏!此行若尔有去无回,也算往日爷对你不薄,你也算应了你昔日以死报我知遇之恩的誓言。你可甘愿?’奴才道,‘定当万死不辞!’贝勒爷又言,‘然,此行若你有命回来,从此便只认一个主子,就是八福晋。以后你再不用向我复命!’”
我的耳鼓被什么刺痛,可是葛特的声音明明暗哑。
“福晋,您不该如此的……小阿哥的病况就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您怎能……
纵有草原之名,也终究是深陷这勾心斗角之中……”
性情之性……性情之性……
这就是你对我最中肯的回应么……
“来人!”
当下我已不及多想,找到安茜才是当务之急。这是草原,又在更深露中时,她一个女孩子我如何放心的下。否则也不会在这个非常时期冒着抗旨和欺君的罪名求助于李德全。
唯一令我尚存安慰的就是我八福晋的“威名”终归是这王公贵族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安茜与我在宫里当差时就交好,就连皇阿玛都了如指掌。多少为安茜做媒却被我或置之门外或婉言谢绝的亲戚妯娌数也数不清。暗地里她们早已经把安茜看作了未来哪位贵人的内室,家长里短自然也是从来不避讳的。满意为我心比天高,恨不得自己的丫头都能够觅得金龟婿,其实这个中滋味除了我们彼此还有谁能够清楚。我不过舍不得她受丁点儿的委屈罢了,贵贱反倒成了最可笑的挡箭牌。
想到此,我不禁瑟缩。
这么看来,寻常人自是不敢为难她的。谁不知道她是我的心头肉,得罪了我这个京中的女霸王又是何等下场?那么……我站在殿门处仰望夜色……
黑夜的草原原就是最危险的,就连最智慧和勇敢的猎人都不轻易在天黑以后回程,更何况是我的安茜。
紧扣的指节泛白,我对着应声而来的拜唐低声斥骂。
“荒唐!眼见天儿暗了,她一个年轻姑娘出去殿外,你们为何不跟着,由着她的性子来?你们主子都是如何教的?傻子么?!”
见他屈膝而跪,默然不语,我心中的火儿更窜得老高。
“福晋我使唤不动你们了?!如何就你一人在此?!怎么?都眼高于顶,见福晋我不得势就一个个墙头草,认不清自己吃几碗干饭了么!”
这话确是气话了!我心里清楚一路上随我左右的这两位拜唐侍卫小左和小右是打我嫁进府中就跟在我院中的,说起来比葛特在贝勒府中的资历都要老上许多。自来就是少言寡语的,论头脑和行事在众拜唐中也是数一数二,这也是贝勒爷将他们二人留在我身边的主要原因。前一阵子我在府中地位飘摇之时,他们二人可没少被我拿来撒气。这一路跟我来围场更是谨言慎行,对我的关照无微不至。相比起我,安茜与他们倒是更加相熟,偶尔也能玩笑一二。本来我也有心将安茜配于他们其中一个的,不过终究没有为之。想到他们拜唐的危险身份,我还是不能不多想,不能让这一丝令安茜不幸的可能存在。
见我暴怒,葛特揖身道。
“福晋,容葛特一句。”
“说!”
“小左这会儿已经被我派出去联系其它宫中拜唐打听安茜姑娘的去向了。奴才怕咱们殿中动静太大惹了眼,就让小右留守在门口,再加上奴才的身份,殿中总归是不能没有个能够盯呛的人的。安茜姑娘当初也是这个打算才没有着人跟着,都是奴才的疏忽。以为安茜姑娘因着福晋的缘由自是比旁人熟络些的,少了设防。一切都是奴才的错,等小左回来复命,找到安茜姑娘以后,奴才任由福晋发落。不过,奴才自觉安茜姑娘有福晋万福相佑,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听葛特一番说辞,我心中倒连连点头。安茜的心思一向是最中我意的。往日她在我身边早也不是个怕事的小姑娘了,我相信葛特所言非虚,这般处置却也是最妥当的。自然也就对他为小左和小右的袒护消了大半的怒气。
一时,我浑身泻力,只得摊开了濡湿的手心。
“哎……为今,除了等我什么也做不了……”
焦虑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我们三人竟然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
“福晋!”
小左一声低唤,我冲出了门栏,一把死死抓住了他的双臂,喜不自胜。因为我知道粘杆处的拜唐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对每一个搜捕的命令都抱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除非安茜遭逢不测,被我的担心言中,遇到猛兽袭击,否则一个大活人是没有理由找不到的。
“人呢?”
小左浓眉轻皱。
“金殿东面的围场栏栅内。”
“可受了伤?”
我声音拔了尖。
片刻,他摇了摇头。
“并未……只是姑娘受了惊吓……
福晋,福晋!”
我甩开衣袖,一路狂奔。身后几个身影紧紧相随,更有葛特为我披上他黑色的披风,怕被偶尔路过的宫人侍卫认出。我心中忍不住嗤笑,金殿与围场在纬度上距离最远,东侧更是被栏栅所围,除了驻守的宫中护卫,哪里还有人烟。我侍奉金殿多日,白天寸步不离,但晚上也并不是足不出户的,偶尔出来透透气,那里可是最好的去处,几位护卫又有哪个敢拦。那小妮子定是一时新奇贪玩,绕了栏栅出去,大黑天儿的找不着路回来自个儿哭鼻子呢!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围场的巡视护卫却在此时一个不见。
我不禁悻悻。
然而,我怎样也没有想到,就是在这个深邃得连群星都为之羞涩的夜幕下,发生的一幕一幕在很久很久以后都依旧如魔魇一般令我窒息,成为我人生中一块最撕心裂肺的伤疤,再不愿忆起。
脚下急促的步子减缓,我有些迟疑。
远处几个神色紧张的锦衣带刀随扈显然是粘杆处秘密安插在宫中的,夜色已深,又有数丈之遥,我哪里辨认得清楚。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停步,早已心里有数。远处只见他们三两围做一圈,手里拿着各自的黑色披风相抵,一如我肩上的,而几个人环住的缺口正是一棵参天大树,遥遥望去像是环抱着古树,动作十分之滑稽。但在他们凝重神色的压迫下,我却没有一丝笑意,相反的是脚底徒然一阵阴冷。显然,那树下正是我的安茜了。
我的安茜……
一时间,我的心乱了,脚下没了分寸。
难道我的安茜果真不测?
不然,何至于此!
“福晋!”
身后一直无言的小右拉住了我的衣袖。
“恕奴才冒昧!”
我回身疑惑地睇着他。
“安茜姑娘此番……受惊不小!还望……望福晋……以大局为重!”
大局?
一向寡言的小右一句话更让我一头雾水?
但心之所向,双腿早已不听自己的使唤,一把甩开他的阻拦,大步走向那架起黑色的帷幔。
见我及近,几个拜唐虽手中不便,仍垂首示敬。
我一把牵起一角,只一眼,天旋地转……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颤抖,高举的小臂倏地无力。
旋身,我注视着茫茫草野,空荡荡地经无一物。
是的!一声破碎!那是我的一颗心!
我的安茜!你看见了么?
那风中无声滑落的是我被撕扯作无数碎片的心!
痛到无以复加!
是你让我知道了它真正的滋味!
这就是心碎么……
“谁……”
我紧咬牙关,从心底嘶喊,却被夜风一吹,就散了。
随即一片静寂。
“福晋,奴才们……来晚了……”
我仰首视天,陡生仓惶。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思绪千回百转,尘埃落定时,心下如释重负。
终艰难地挪开了步子,我亦步亦趋。
我矮身闪过身子,轻手轻脚地靠近环抱臂膀屈膝而坐的我的安茜。轻轻撩开她凌乱的发髻,她一阵瑟缩,抬头瞪大了一双惊惧的双眼,写满空洞。那一刻我的心被谁狠狠地抽了一鞭,毫无防备。
“安……茜……”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眼神苍白地令我心酸,一股冉冉的怒火正一点一滴侵蚀我所剩无几的清醒。至少,我知道,就在此时,没有比她更需要我,还有我的保护!
一时间,男人原始的喘息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在我耳边升腾,竟抵过千军万马。
就在方才我熟睡时,就在这个清冷的角落,我的安茜究竟忍受了怎样非人的□!我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一幅一幅不堪入目的画面。
然而,内心熊熊燃烧的火焰让我刻意轻柔地呼唤越发诡异的战栗。
“是我……
我……对不住你啊……”
分秒流逝,让我以为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如同煎熬。
“啊……啊……”安茜嘶哑而无力地呼唤让我的泪不期然地落下,心里恨意更浓。这恨却不是为谁!只是自己!
我好恨!恨为何自己没有在安茜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千恨万恨!恨的都是自己,怎么让如花一样年纪的安茜遭受如此大的欺侮!这于她于我都将是毁灭性的一击!
我更恨那个对这样精灵可爱的女子付诸如此兽行的男人,全无人性可言!在宫中在民间这样的遭遇象征着什么没有人不知道!
而偏偏是我的安茜!为何偏偏是我的安茜!
我们久久相觑,安茜忽然身子一斜,一头栽进了我怀里,露出了胸前一片□的青紫。我紧紧怀抱,脖颈湿凉一片。我知道,那是她大好青春最绝望的申诉,却只能无声。
臂膀用力到酸麻,我也不敢松懈一分。
风中是我耳语一般声声呼唤。
我抚过她散碎的鬓发,抚过她断裂的襟袖,却如何能够抚平她正泵然淌血的心?!谁来告诉我!
悲痛欲绝时,一丝异样拂过,我警钟大作!
倏地松开肘臂,避开安茜的遮蔽打量间,我单手抓住她死死紧握的右拳,又双手并用地狠心扳开。一抹刺眼的亮黄让我防不胜防!
舒晴啊舒晴!你怎能如此蠢笨!
以大局为重!竟原是为此么?!
这亮黄的发带除了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还有谁可以配得?
是啊!除了他,再无人可匹那深宫的龙檀香!
拜唐显然还是见到了!
然,大局当前,又有谁能援救无助的安茜——区区一个婢女?!
是的!宫中的援手不过两人。而那时的九五之尊与我又身在何处……
安茜,那一夜我千百遍的呼唤你听到了么?
任凭现实对我如何的揉捏磨砺,我从未较那一刻更加痛恨自己的无能和脆弱。
只为见你的一眼,我倾尽全力。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
</li>
<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2009.7.28 姗姗来迟的更新呀~~~
哈哈,老规矩,先背景音乐一首!
<embed height=60 src="http://.mit.edu/~jingwen/music/A**aka%20Sekki.mp3" autostart="true" width="400" height="300" loop="-1">
今天的更新是个过度,下面马上进入状态倏转直下,接着就是大悲大喜了!所以大家做好心里准备哈!回回给大家做个预报~~~
这一回由安茜失踪引发的宫斗在女主一生中有着举足轻重的重要性,而且对她后来的人生起了关键作用。
========================
2009.7.31
今天一上来更新就看到了几位大人的留言!在这里我要向阑珊所有的读者表示歉意!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真的是对不住大伙儿!回回更新的速度令我自己都汗颜啊~~~
因为工作性质要经常出差,所以时间上自己确实很难把握,前两个月基本上有50几天都在内蒙古,不方便码字,让大家失望了,真的是回回的错!
以后回回会认真检讨自己的,最近恢复更新,每周必有更新,而且这部分的内容和情节都开始紧凑起来了,用紧锣密鼓来形容也不为过,本章是前奏,下面围绕着一废展开的拉锯战即将开始!
真的希望大家继续支持阑珊支持回回,回回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阑珊!谢谢!
鞠躬~~~
=====================
2009.7.6 这一段安茜受辱的描写实在有些仓促,而且回回确实也没有写这样情节的经验和感觉,好歹表达到了自己的意思,还望大家多多见谅,或者提出你们的宝贵意见!话说回回真的不擅长写这么悲情的情节,大家拍我吧~~~</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