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茜猜的不错,宫中落锁之后,禁止所有男子出入,在老八一夜未归之后,就可以想见良妃的病情恐怕已不容乐观,所有人心照不宣而已。
可我却等不下去了。
虽然为自己所为不耻,可我别无它法。
想要生路,做为一个为宗室所不容的女人甚至比平民百姓还要艰难。
我被排斥在皇宫的大门外,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解禁令无非只是把我的禁足范围扩大到宫门外的整个紫禁城,况且还是看在胤禩的情面上。这样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自从与老八的决裂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我。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那么我的下场也就不难预料了。太子犹可废,更何况我一个区区皇子的女人。这样的认知让我心生惭愧,对于往日的自负与无知。从初始的心伤与疼痛中,我开始在迷茫中寻寻觅觅自己的出路。
是的,我等不下去了。我急于挽回失地,无论用何种方法。而这些失地将会成为有朝一日我手中最有价值的筹码,换得一个出路的筹码。
回忆在一整夜翻来覆去地搅拌着,我的心也无时不刻不在煎熬。
一面为良妃祈祷,一面又心知肚明,事与愿违也许才是我难得的机会。
直到延禧宫一进门前,我仍然脱不开思绪的纠缠。
安茜止步于宫前,陌生而又熟悉的风景扑面而来。闭上眼,仿佛那个回忆里温柔婉约的女子浅笑嫣然,栩栩如生,生动得让我心惊。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是否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呢?
那样多情而又隐忍的女子,善良得让人心疼,就这样把所有的屈辱扛在了自己娇弱的肩上,却毫无怨言。
这样欢腾的节日里,她独自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当夜,康熙得问噩耗便立即携太后转驾畅春园避晦,更三令五申切忌声张。
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甚至没有哀悼的时间,没有祭奠的资格。
在她临别前,除了否定和漠视,空无一物。
倏忽一痛,我猛然惊醒,大力拨开卧房里神色木然的宫妇,早已人去榻空。
“福晋节哀!万岁爷有令,宫里正是节气的时候,恐冲撞了老佛爷和诸位主子,连夜就命贤亲王护送良主子出了宫,去了檀拓寺诵经超度,即日入皇陵……”
我机械地摆了摆手,止住了她一板一眼地回话。
“娘娘走前,可留下什么话?”
一室寂静,我颓然一叹。
“你们都出去吧……我想和娘娘道个别……
不用太久……
不会让你们为难……”
许是内务府有所交代,她们也不多言,做了个福就低身退出了房。
僵直着臂膀,我轻手轻脚地上前坐在了那崭新的褥面上,料想这必也是良妃的针线,她一向手巧,寻常绣娘都比她不过。像很多个午后一样,我褪了花盆底,跪坐床头,徒手抚摸着榻端那琉璃精雕着鹊上枝头的杉木枕,这是我秋围失势前最后一次送给良妃的礼物。她一直是最喜欢的,直把它当作宝贝一样不离左右。虽然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我并没有自大到那个地步。
我双手捧起木枕入怀,怀抱着一个痴心女子所有的甜蜜和惋惜。
没有眼泪,只是低头那一瞬,我鼻腔一酸。
额娘,晴儿……来晚了……
对不起……
“晴丫头,可是老八欺负了你……
晴儿,额娘不中用……
除了拖累你们,什么也帮不上忙……
孩子……为娘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昔日的点点滴滴一时泛滥成洪,我堪堪自已。
额娘,您该等等我的……
为什么不呢……
您也怪我了吧……
告诉我,您告诉我……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麻木……
想当年,如何姹紫嫣红,又如何良辰美景,却也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就是命么?
我只是想改变,只是想好好活下去……真的错了么……
额娘,明明好日子还在后头……
这难道就是我逆天改命的代价么……
我该怎么办……
额娘,您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帮帮晴儿……
最后一次,帮帮晴儿吧……
只愿您来世为人,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延禧宫外,安茜见我迎风而立,顺手接过我手中的木枕,眼中一抹光彩,眸含曙色。
“格格……您……
您这是要……”
我久久望着安茜一双饱含庆幸又期盼的眼,心中如翻滚的沸汤。
舒晴……要放弃么……
可是……这样的机会还要何年才能再遇……
你还不明白么……
想要得到自己所望,必须有交换的资本,可你有什么……
翻身的机会近在眼前,收复失地的机会千载难逢,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就连安茜都醒悟了这个中要领、厉害,就连安茜都洞察了这平静海岸线下的玄机,你还在等什么呢?
咬紧牙关,我生生攥实了拳,护甲刺进掌心,竟毫无痛觉。
“安茜,我们出宫……”
怔忡在原地,安茜将木枕埋进怀中,咬唇不动。
“格格……你……难道……
格格……你难道……不要面圣……”
我背对着她同样难以抉择的脸,幽幽开口。
“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有今日……
我必然不会希望,自己一片痴心,沦为他人居心叵测,加以利用的垫脚石……
推此及彼,推己及人……
安茜,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她做的……
是她应该得到最起码的尊重……
她人虽然不在了,但她的善良、她的宽容,我不能践踏……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那个她用一辈子爱过的人这一切……
但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一名不文、落拓窘迫的我……”
经过德妃的永和宫,我驻足不前,直到双脚不听使唤地自发踱进了一进宫门。
德妃早有所出,又一直在康熙身边知进退,懂谦卑,更如今是雍亲王的额娘,风光自可不比他人。可我更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小十八的生身母亲密嫔,因为圣宠不衰,又遭逢小十八的不幸,特别被康熙安排与德妃一处,居于永和宫偏殿。
大约是宫中这一大清早还未过落锁的时辰,又大约是因为正逢春节宫中横生变故,各个宫门冷清,门前一两个丫头公公都难寻见。我一路无人问津。
直至二进的拱门前,我依稀得闻侧殿中高声娇呼。
“你个不孝子!你出去!我再不要看到你!
呜呜呜……
他是你的亲弟弟呀……
你怎么能够这样对他……
那个女人许了你什么?!
是她害死了胤衸!你是他的弟弟呀!
师傅都是如何教你的?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你皇阿玛让你处置,你非但不为胤衸雪恨还要护着她?!
如今宫里谁不知道她就是个祸星!你还要帮着她!
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呀?也都是那毒妇教你的?啊?!
你的良心呢?啊?!这么多年,我这个做娘的还捂不热你?!
你走!走吧!早晚也要让她害得你……”
我默默退出了宫门,心中止不住的恻然。
若非丧子之痛,切之体肤,恸入心肺,当年那个峨眉淡扫,温婉含情似要化作春水一般的江南女子,怎么会一夜之间流露出如此怨毒的嘴脸。
奇怪的是,她的谩骂和咒怨在我看来竟并没意料中的刺耳。
因为我知道,做为母亲,一个曾经与亲子隔岸生别的母亲,她的恨没有错!
既然没有真相,那又何须解释呢?
“安茜,咱们走吧……我不该来的……”
远远的,我与安茜一前一后,明明是徐徐朝日春光,披风下的自己却抖做了一团。
是的,没有人在乎我的来去。
如今,就连良妃,那个永远对我呵护备至的女人也不在了,我还能指望谁对自己的期待呢?
是的,我是祸星,是毒妇,是不速之客……除了嫌恶,哪会再有人任我予取予求,和颜悦色已是奢望。
“福晋!福晋!快留步!”
闻言一惊,我缓缓转身。不是别人,竟是宜妃身边最亲近的秋霁。
近身一瞧,当年那个风韵不减宫妇的秋霁姑姑,脸上也留下了岁月爬过的痕迹,就是现如今宫里头最有脸面的姑姑也不得不尊称她一声嬷嬷了。
“姑姑!您这是做什么?”
她一听,杏眼圆睁,食指狠狠戳在我的脑门子上,不留情面,嘴里骂骂咧咧。
“好没良心的丫头!得亏咱们娘娘一大早儿跟魔症一样念叨着,这都多前儿了?多会子没来宫里走动了?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如今贤亲王府的门槛高了是怎么着?不稀罕咱们翊坤宫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了?”
说着,不容我分说拉了我就往回走,嘴里仍然不依不饶。
我呆愣地揉着额头的红印子,嘴里却嘿嘿一乐。
秋霁听我傻乐,回头一看,口吻却突然软了下来。
“傻丫头!哭什么?大过节的,不就是埋怨了你几句,何至于掉金豆子了呢?”
见我低头不说话,她也慌了。
“哎哟!可是不得了了!你个鬼灵精的丫头,别是一会儿要到主子面前告我的状吧!我就说么,谁能让你吃亏呀!我平日里白对你好了,可不敢这么糟践我呀?!啊?!还是咱们亲王福晋如今娇贵了,不比当初了?!”
激将法果真奏效,听她一口亲王福晋,我也立马来了精神,反手扯住了她的袖袍。
“走走走!咱们倒要在宜娘娘面前好好说道说道,让宜娘娘给个说法,看秋霁姑姑再欺负我!”
“哟呵!你个鬼丫头,还来劲了?!好好好!咱们倒要看看是你过门不入没良心还是我秋霁有眼不识泰山!”
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泄了气。
舔了舔干涩的唇,我嗫嚅着说。
“姑姑,好姑姑,您别告诉宜娘娘。我……我……我只是……
今儿个是大春节的,我有孝在身,怎么能……”
“晴儿,你还不了解咱们娘娘的为人么?
她早就知道你的心思,宫里小厨房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
娘娘让我特来候着你,只为了给你传一句话。
娘娘说,以后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还念着她,在良主子那里怎样,就与她怎样,她一直等你来宫里看她。”
无言地颔首,我泪如泉涌。
是啊!昔日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我初时正如鱼得水,宜妃与我划清界限,而今,我颓然失势,可谓众叛亲离,她却又是唯一不吝向我伸向援手的一个高贵女人。
非亲非故,却可行知如此!
宜妃,果真非凡人也!
翊坤宫一派喜庆和乐,自是不在话下。
宜妃只一身素装,亲迎我入门,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一口一个福晋好坐,福晋吃茶,还争先恐后地跟我笑闹,衣裳是谁的针线,首饰是哪里的师傅,更有馋嘴的小公公告诉我这个点心如何如何的美味,那个果子又如何如何的珍馐。
宜妃兀自歪在贵妃椅上,紧贴着我,不言不语。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温暖而清幽的芬芳。
见我应接不暇,才含笑地呵斥了一句。
“平日里也不见你们这么卖乖的,可是终日见本宫给你们脸色看就腻烦了,可来了个鲜儿的,香的,美的,可没脸没皮地给我丢人!就属你们精怪!一群人来疯的猴崽子们!还不赶紧给我下去讨打!”
说完,不等底下人动作,她自己就捂着嘴轻声笑了。
下人也不多怪,嘻嘻哈哈地不理会,有胆大地竟然还佯装娇嗔。
“快瞧瞧,咱们主子可看不上咱们了,所幸明儿个把咱们都打发出去,好歹也与谁无干。主子见了心尖儿上的,可不要咱们了,还这么没脸没皮地赖在这儿,赁地讨主子嫌!秋霁姑姑,可得给咱们做主!”
这般放肆,宜妃也不当事儿,一口一个没良心、猴崽子的笑骂。
秋霁乐呵呵地推搡着她们出了正殿,留下了满室的馨香,一桌的精致菜肴早已布下。
侧转了身,宜妃握了我的手,并不多问。
“好孩子,饿坏了吧?”
一句话,我眼眶一热,但心知这样的日子,又是面对宜妃,要懂得知恩识惠,哭丧着脸是万万不该的。
“好孩子,别忍着,想哭就哭出来,本宫知道你心理不好受,你还是这么个年纪,怎的就这般懂事?!
宫里那些个没出嫁的格格,哪个不是娇惯得可以!哪怕有你一半的乖巧,出嫁后何苦吃了这么多苦头,到头来,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
她低低一叹,话锋一转。
“听奴才们说了,在良姐姐那儿晴儿你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孩子,你的心理总是装着别人,可怜见儿的。
你是怕良姐姐知道走得不安心吧?”
我这才迟钝地记起宜妃今日对自己的施以援手。
“娘娘,今日之恩,晴儿谨记在心……”
她摇首打断。
“孩子,就是你不拖小九儿来求我开口,我也是有这样的打算的。
太后那里多少也是念着你的,只是毕竟母子连心,太后一直不好碍了万岁的面子。这不过是宫里的例行之规,只是需要个台阶,何谈什么恩惠。
话说回来,晴儿,你这个性子太吃亏了,总是记得别人丁点的好,禁不住几句好话,心就软了……”
一边说,她一边拾箸为我布菜。
“做女人,心太软,苦的是自己。
晴儿,今天就是你不开这个口,我也会这么做,求太后的懿旨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出格的大事,你且忘了吧。
好孩子,良姐姐虽然不在了,可有八阿哥和你这么温谦守礼的孩子,在我心里她是个有福气的额娘。”
我咬箸低头摇头。
“娘娘,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
额娘本性温婉善良,八……胤禩的性子随母,才是他的福气。额娘对八福晋爱屋及乌,待我如至亲,才是我的造化。
如今她离世,我虽伤怀,但是好歹和额娘相处的这短短数年中,我尽我所能地付出与报答,可这些又怎么能和胤禩相比……
最伤心难受的人是他……
这么多年,他的努力不过就是能够为额娘争一口气,让她能够扬眉吐气,抬头挺胸……
如今,他终于做到了,熬出头了,好日子就要来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深呼吸,声音已经颤抖。
“忽然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这让他怎么受得了……”
宜妃轻手抚摸我的盘髻。
“瞧……还是惦记着他不是……”
不容我辩驳,她兀自说下去。
“孩子,我是过来人,看的或许比你们明白些……
最知他,心疼他的除了良姐姐,就是晴儿你了……
不论有什么磕磕绊绊,你们是夫妻,是彼此滋长的整体,容不得你否认,相信本宫,也不会再有人比胤禩更疼你的了……
人这一辈子能遇到这么一个人不容易,能够相守、到老,那更是难能可贵的机缘,在天家,就是佳偶天成的金玉良缘……
不怕你笑话,做为长辈本宫这么多年冷眼瞧着,都打心眼里羡慕的……
我想这也是良姐姐最值得欣慰的了,就如你所言,老八是良姐姐最大的寄托,良姐姐最放不下的也是老八,但是有你在老八身边,她是安心的……
你对老八的这份心,她看得比谁都清楚,她疼你,只是同为女人,同为皇家女人的惺惺相惜吧……
她知道你的难处,所以她用自己的方式补偿你,替老八补偿你……
相信本宫,良姐姐去的安详……
所以晴儿,不要伤心……
如果觉得失落,或者孤单,就把我当作你的额娘,我不要你的付出和报答,你也不要忐忑,或者不安,就当成全我的一个心愿,就让我替良姐姐照顾你,我只想替她继续照顾你……
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我郭洛罗﹒桑榆答应过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
可是,如今初衷却不然……
即使不是良姐姐,没有她的托付,我也会这么做……”
闻言,泪终于落下。
补偿?这样的补偿我受之有愧啊……
转念,我的瞳孔却惊异地皱缩,抬头直视。
托付?心愿?良妃?
这……又是从何而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