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一日，天已黑尽，秦绯沐浴完毕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独自呆在屋里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边晾湿漉漉的头发，边翻阅着内务府呈来的分府明细。正翻得昏昏睡，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她半阖着的眼皮上。秦绯自然是不用猜也知道是胤禩。只是今天是祭日的正日子，原以为他会在城里住上几日，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秦绯的倦意一扫而空，抬起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开心道：“我猜，我猜，我猜不到你是胤禩。”胤禩止不住笑起来，松开手，秦绯转回身定定望着他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宫里快选秀了，你不呆在紫禁城里号几个好的去？”

胤禩不答秦绯这打趣的话，从背后连人带椅子抱住，左脸贴在她的右脸上，感到左耳处一片湿凉，关心道：“怎的不将头发擦干就躺在椅子上歇了？这样很容易着凉的。”说着就要唤人来伺候，秦绯拉住他道：“擦过了，一时半会干不了。”就着不太明亮的烛光贪婪的望着几日未得见面的夫君。他身上还穿着礼服，看来确是急匆匆赶回来的。俗话说小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这是新婚和小别凑一块，秦绯心中自是说不出的欢喜，撒娇道：“要不你来给我吹吹？”

胤禩好笑道：“用嘴巴还能把湿头发吹干了？”

“能，怎么不能，就看吹得够不够了。”秦绯真想告诉他，吹风机靠的就是吹。

胤禩不再说什么，微笑着伸头过来给秦绯吹头发，没吹两口就被秦绯伸手止住：“我逗你玩的，你还真吹了。”

胤禩拨开秦绯的手道：“绯绯让吹，怎敢不吹？”说着又吹起来，秦绯笑得愈发灿烂道：“行了行了，再喷些唾沫星子上去，我这头发就白洗了。你跑了一天也累了，快坐下。”

胤禩绕到椅子前面将秦绯拉起，坐在了她方才坐的椅子上，然后让秦绯坐在他腿上。秦绯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玩弄着他复杂繁琐的腰带挂件，两人互相呼吸着对方的鼻息，半宿，秦绯问道：“你们是到哪里祭日呢？”

“朝日坛。”胤禩答道。

秦绯眼珠上翻想了想：“没去过。”

胤禩好笑道：“朝日坛你自然是去不了的。”

秦绯轻戳着胤禩右肋骨下娇嗔道：“哼，小看我。朝日坛我没去过，但天坛、地坛我可是去过很多回的。”胤禩只当她是说着玩的，笑而不语，秦绯见他不信，又道：“不单是天坛、地坛，太庙、社稷坛我也都去过，我还进过太和殿哩。”

这些地方自兴建开始就没有女人涉足过，胤禩忍不住掰过秦绯，刮了刮她的鼻子乐道：“是是是，你这个小太监，哪儿你都窜进去过。”

秦绯挽着胤禩的脖子，皱了皱被刮痛的鼻子道：“我是小太监那你是什么？啊？你个小苏拉。”

“哦？我是苏拉？”胤禩说着就打横抱起秦绯往床那边走去：“让你试试我到底是不是苏拉。”

南北朝画家谢赫概括出国画的“六法”，包括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摸写。青颜右手握了羊毫，托着腮仔细端详着桌上摊着的牡丹图，每有所悟便提笔在纸上实验几笔。正琢磨着点染手法，胤禟亲自抱着一卷宣纸走了进来，见她丝毫没有察觉，也不说话打扰，只伸头去瞧她画的东西。青颜发现身边多了个人，收回放在画卷上的心神微笑道：“九哥你来啦。”

胤禟用欣赏的口吻道：“你弹琴看书、写字作画时总是这么专心。”边说边展开一张自己带来的纸，铺在桌上：“你前次说宫里给准备的纸晕染得厉害，我差人到宫外买了这个，你试试有没有更好些？”

这些年来青颜已经习惯了自己的随口一句胤禟都会记着，并设法帮忙办到，是以青颜和他说话时必先过过大脑，尽量少给他添麻烦。尽管这样，胤禟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甚至一个眼神读出妹妹的所需所想。是以青颜逐渐淡忘了自己实际年龄比他大，而确实把他当成了阿珲（哥哥）。

青颜提起笔，沾了些许桃红色的原料，在胤禟铺开的纸上蹭、擦、点、染四种笔法都试了试，然后收住笔喜欢道：“果真好很多呢。想不到宫里的纸竟还不如街市上卖的。”

胤禟斜了嘴微微一笑，一抖衣袍坐到炕上：“帮宫里采买东西的奴才可不是什么最好买什么，是谁给的利多就跟谁做交易。市面上的商号却不然，东西越好越能赚钱。”

青颜不无崇拜的望着眼前的少年，难以置信这些话竟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之口。胤禟自小就显示出极高的经商理财天赋，可惜他生在帝王家，讲究的是政治权谋。若是生在生意人家，必是最出众的。不得不佩服，康熙的儿子们不但综合素质高，且各有所长，也不枉费了他的苦心教育。

“哥啊。”青颜在炕桌另一边坐下，好声气劝道：“你少翘一点课，汗阿玛知道了指不定要发多大的火呢。”

青颜是随口组织的语言，是以也没注意到“翘课”这个词古代没有。胤禟先因“翘课”一词楞了一下，随即会意笑道：“无妨，我既能逃课，就自有不被汗阿玛知道的法子。”

“哥！”青颜颦起眉加重了音调：“你读书又不是帮汗阿玛读的，你逃的越多学到的东西越少。”

“是了是了，我以后少逃多学就是了，行了？”胤禟搪塞哄道。

青颜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胤禟依旧还是小孩子心性，再多说也无用。

“咦？妹妹，你怎么不戴我买给你的钗子？”胤禟突然问起。他觉得那钗子正好搭青颜今天这身衣服。不止，那钗子是什么衣服都搭得上的。

“哦，那根钗是我买来送给我额捏的。”青颜解释道，没想胤禟却“噌”的一下站起来，一脸的不高兴：“次次我特地送给你的东西，你都给了别人，你送我的东西我可从来没有给过别人，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哥哥了？”

青颜从未想过这一层，听他这么一说，觉得确是自己理亏，见他恼了，心里一急，反倒语塞。胤禟因青颜没有及时给予肯定的答复，愈发生气，几大步走到门口，狠狠撩开帘子出去了。青颜的嬷嬷忙跟上去唤他，他也不理，径直奔出了院子。

青颜愣愣的站在原地，眼泪簌簌滑落下来。嬷嬷唤不住胤禟，进屋又见八公主呜呜的哭着，连忙开劝。好容易哄住了，便支使小宫女去打水来给公主擦脸。青颜瞥见桌上的纸，心里猛的一酸，又忍不住垂下泪来。嬷嬷正焦头烂额之际，棉帘掀起，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前，青颜抽泣中听到嬷嬷说了声：“……阿哥。”以为是胤禟去而复返，连忙站起身，边擦着迷蒙的泪眼边激动唤道：“九哥！”

来人并非胤禟，而是夏添。夏添摇着头走进屋道：“几天不见，连亲哥哥都不认得了？”

青颜闻言将将扬起的嘴角又掉了下去，嬷嬷干笑道：“十三阿哥快别说了，刚刚才恼了一个，您要是也不高兴了，我们公主……”说着连连递眼色，夏添顿时了然：“九哥因为什么不高兴呢？”

“都是我不好，是我太自私了。”青颜低了头道：“只想着自己，没顾他的感受。”

“若是你都自私，不顾他人的感受，那天底下就没人不自私、会顾他人感受了。”夏添说的是真心话，在他心目中青颜是再懂得体谅不过的人。

“哥你这么说我愈发无地自容了。”

青颜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夏添，夏添宽慰道：“那你向他保证以后不再这样就行了。“

青颜黯然道：“只怕没有以后了。”

“不会的，九哥不是小气记仇的人。”

“也不知道他会恼多久，我都不敢面对他了。”青颜说着嗓子又软了。

“十三阿哥快帮公主想想法子，叫九阿哥早些消气。”嬷嬷恳求道。

夏添想了想，瞥见桌上胤禟送来的纸，突然来了灵感：“你在他送的纸上画上画，然后送给他。”见青颜和嬷嬷均露出不解的目光，夏添解释道：“意思就是，他送你的东西，你也只送给他。”

嬷嬷合掌欣慰一笑道：“果然还是十三阿哥您有办法。”

夏添本就是特地来找青颜聊天的，刚闹了这不愉快，直觉得屋里空气不畅，遂拉了青颜逛园子。青颜一开始心事重重的不说话，只偶尔随便应和夏添几声。夏添见状，有意将“选择式”话题换为“开放性”话题。

“今年回暖得比往年都要快哈。”夏添舒展着身子道。

“嗯，是啊。”青颜心不在焉的回道。

“再过十天半个月园子里的花怕就都开了，女士们有什么活动计划呀？”

“呃……好像暂时还没有。”青颜思考间稍稍回过了点神。

“你和秦绯组织个小规模的呗，她刚嫁进来人生地不熟的，正好带她熟悉熟悉。”夏添见青颜说话的字数逐次增多，眼瞅着方法奏效，正打算进一步开解引导，青颜却轻喟一声道：“哥，做了这么久小孩子，可同时也多在这世上活了七年，你说我们的心态是返老还童了还是又老了呢？”

夏添停下步子，有些不解的望着青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你没有想过么？”青颜嘴上说着疑问句，心里确实肯定夏添是思考过的：“我人前尽量把自己当成小孩，可是很多事情却逃不过成年人的感触和思维，我很矛盾。比如对胤禟，我就不知道该把他当成哥哥还是小弟弟。我想着和他像小孩子一样简简单单的随性相处，不去揣摩分析，却因此忽略了他的感受……”

夏添双手扶住青颜的肩膀，眼睛认真的盯着她的眸子道：“青颜啊，你想得太多了。无论是哥哥还是弟弟，只要真心实意的对待就行。不管是大人或者小孩，人与人相处都免不了有磕碰，他气两天也就好了，你用不着太在意了。”青颜又要叹气，夏添笑着拍拍她道：“行了，越来越像林妹妹了。”

青颜自己也觉得敏感得有些过了，破涕一笑道：“要当林妹妹那也得有宝哥哥疼才行呀。维扬不是说了么，‘常在园中逛，哪能不矫情’。我若不伤春悲秋些，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园子？”

夏添见她释怀，笑得越发爽朗：“哈，说起陆维扬，他前些天把腿翘在桌子上，比着抽烟的样子，跟我说怀念万宝路的味道了，说完还做了个吐烟圈的动作。”

青颜圈了手指放在鼻子下笑道：“上次和他一起骑马他还拉着我说跑车，看他讲的眉飞色舞的，只可惜都是对牛弹琴了，他还是那么迫切的想回现代去……”说到这里，青颜闪动的眸子黯了黯：“他最近对秦绯和八哥的态度怎么样了？”

夏添略微敛了笑容，无奈道：“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他那个犟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秦绯察觉没有？”

“搬回园子后两人没怎么碰见过，不过多少还是有察觉的。她前几天问我陆维扬最近是遇到‘每月的那几天’还是更能期了，感觉像全世界都欠他债一样，每次见着都没好脸，招呼也不打，我只能含糊着掩过去。”

夏添方才还一脸沉闷，听到“每月的那几天”一下子就喷了：“他们俩还真是绝配啊，哈哈哈。”

“哎，真是不知道拿他们俩怎么办了。”青颜摇摇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