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边便是落地窗,双层窗帘一层遮光一层防窥,现在只拉着镂空的防窥层,历中行福至心灵,将其拉开一半,底下确实是酒店大门。
他一下子就看见大门前的拱形花坛边有人,很亮眼。是个短发姑娘,身量不高,穿一身明黄色运动款夹克,黑色束脚裤,抱着胳膊低头抽烟,烟雾呼出,飘散。六楼望下去,辨不清脸。
突然,她抬了头,疾步上前,如一枚明黄流矢,投入刚走出酒店的男人怀中。男人高大潇洒,抬手拍她后背,金属袖扣,布雷泽西装,正是姚江。
怕指间没来得及熄灭的烟碰着他,姑娘高举右臂,伸出红光一点。由于身材实在娇小,仿佛除了一只手臂,整个人都嵌在他怀里。他们亲密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一起离开。
历中行恍悟。
原来今天捯饬这么好看,又不见合作伙伴,是为了夜会女朋友啊。姚总端的是风流蕴藉。
他瞥了眼窗帘笑自己,都过三奔四的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多好奇心。
不过姚江也不太诚实,见女友就见女友,何必说是要提前踩点,还怕自己笑话他多情不成?
他摇摇头,去喊abel吃饭。
自助菜品丰富,高大上的不多,海鲜欠奉,但当地特色不少,历中行拿了一盅鱼鲜扑鼻的汤粉,浅褐色的汤极稠,近似藕粉,实是鱼羹,却不见任何成形的鱼肉,肉眼可见仅黑胡椒和葱花,细米粉绵柔雪白,口感独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俩刚挑好吃食坐下,一小盅汤粉还没吃完,abel停下来查看手机,接着便一言不发风卷残云,十分钟解决了剩下的菜品,对他道:“历教授慢慢吃,姚总交代了工作下来,我先回房了。”
历中行目送他离开,简直咋舌。这姚江,怎么自己约会快活去了,还不忘压榨劳工?
资本家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他连连摇头。
“一期工程投资计划是四千二百万,这钱都是m&c出。建成了,每年产值最少两个亿,利税三千万,让镇上自己想想得失利弊,怎么还讹上我们了?”
“看得出来。”
“行了,你别犯错误,少说点。他们面儿上还是人民代表,你可不能向着我这资本家。”
“好好,你有数。我小看你。”
姚江回酒店时近十二点,在门外过道里站着讲完电话才刷卡进房。
门一开,一串提示音。历中行竟趴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睡着了,闻声抬头活动一下脖子,声音慵懒:“姚江?还以为你不回了。”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姚江轻声道,有些莫名,“我不回睡哪儿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径直走向桌对面,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扯掉领带,转去茶几旁倒水喝。单手插兜,下颌抬起,喉结滚动,白衬衫贴着腰线收束,大腿微微将西裤绷紧,宽肩窄腰,臂肘背肌,一览无遗。
历中行嗅到他携来的微弱烟草味。
真见鬼。和这人待一起,他老犯烟瘾。
抽烟这事儿,是他在漫长的三好学生生涯里唯一的出格和叛逆。他的青少年仿佛没有叛逆期。黎永济在生活中无微不至,但在人生选择上始终保持着老师参与的限度,给予他最大的尊重,最广阔的自由,他珍惜这份自由,也力图证明自己值得,所以从来慎独克己,不逾矩。
是在高中,性觉醒的时候,他对着娄烨电影里抽烟的男人起了反应。画幅内光线暗淡,冷雨从屋檐滴落,淅淅沥沥,檐下玻璃缸里浮着双芙蓉,在雨溅起的涟漪中摇荡,镜头也在摇晃,屋内男人的喘息声交织相叠。
于是好奇。不好奇自己的性向,好奇那难以呼吸时也要偷一口的香烟。
试第一次觉得呛人,换了牌子;第二次觉得难闻,高中生没多少钱,买的都不是好烟,便又换了一个牌子。但直到上瘾,尝过了好烟,他从不发自内心认为烟草美味。
后来黎永济生病,就彻底戒了。
上次他跟姚江一起待在滞留室外时犯烟瘾,是焦虑导致。这一次则莫名其妙且分外强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味道过肺时的浸染感,舒适,快意,呼吸短暂停止,如温泉没顶。
理智告诉自己,久违的感受总会被大脑自动美化,如厨师处理一尾不新鲜的鱼,掐头去尾,只留下美妙整饬的部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然而理智于事实无益。
他对姚江开口:“你有烟吗?”
姚江回头,嘴唇湿润微红:“没有。你抽烟?”
“以前抽。突然想了。”历中行简略地答。
姚江点点头,放下杯子走过来:“到这个点是需要提提神。还没弄完?”
柔软的地毯让脚步悄无声息。壁灯昏黄的光投在右半身,阴影将他勾勒得犹如某些古老的意大利雕塑。
历中行退开一点,让他看自己的电脑屏幕。
“万汇城的遗址内部是比较破碎的,大体明确总范围后,需要核定遗址各区的共时性,就是核实这几个区域究竟是差不多同时的,还是前后相继的。我们今天正式划分了a、b、c、d四个大区,目前在梳理a区的地层关系。”他强迫自己忽略姚江身上的烟草味,给他指文档中斧头形状的地层剖面图——浅的斧柄部分是探沟,深的斧刃部分是探方。
姚江原本只打算扫一眼他在干什么,结果对方认真讲解起来,便俯下身去。历中行鼻梁高挺,看起来很适合戴眼镜。姚江分神想了一下,又认为不戴更好。他的眼睛那么亮,不需要多一层镜片做遮挡。
历中行听到头顶一侧的呼吸声,嗓音高了一点:“这里是耕土,0.1到0.2米厚,下面第二层是扰土,出土了一些现代铁块、瓦片,还有需要确认时期的破碎陶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想起什么,笑了下:“有时候太碎了,大家为了还原,拼得头秃。拼好之后做的复制品也很丑,拿去展览都没人看的。”
姚江想,他怎么把细碎又磨人的工作讲得这么……卡了壳,找不到形容词。
“嗯。”姚江应了他一声,“好东西太多了,能吸引目光的国宝都是珍品中的珍品。大众眼光都被养得很高,外行也看不出门道。”
但是还有他,会用这样的目光注视那些破碎普通的陶罐陶碗。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
挺好的。真挺好的。
历中行又讲了两三分钟,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还有工作?不好意思耽误你了。你快去吧。”
“没事,不耽误。很有意思。”姚江按了一下他的肩,绕到办公桌另一头,打开手提包取出电脑,跟他错开坐下。
客厅安静下去,打字声在办公桌两头响起。
落地窗外只有零星的灯,马路上空无一人。时间之箭搭在下弦月的弓弦上,颤巍巍射往明天,凌晨的夜幕广袤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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