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逃兵。我相信。”
这话出口,历中行突然明白了一位大文豪的无助。他说,语言就像一面破锣,人们在上面敲打出曲调,让熊跟着起舞,然而真正渴望的,却是去感动星辰。
历中行更着急了,从马路牙子上挪开一步,蹲在姚江面前,手搁在小狗的脑袋上,微微抬头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
“姚江,你很好,真的。”
于是姚江看见,他用嘴巴说了一声“真的”,又用眼睛说了一声,用移动的躯体说了一次,又用抬起的下颌再说一次。
真的。
姚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好。
也从来不知道,有哪个三十岁的男人能这么好看。
鸮一样的凤眼,挺立的鼻子,棱角分明、固执抿起的唇。滑动的喉结,灯下粲然的发,和被风吹乱的发梢旁边,剔透微红的耳廓。
姚江放任自己师出无名地向前伸手,可历中行黑黝黝的眸子一闪,他便只是半拢住那只耳朵,轻轻地,捻住了寸长的发梢。
“中行,”他低低地唤,听见自己心中叹息,“你喜欢我啊?”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历中行的眼睛移开了一两秒,目光落到一旁,连睫宇都凝固不动。姚江却感到他被自己手掌虚拢的那一小部分身体正在升温。他甚至可以想象,如果此刻拿开手,会看到怎样一只酡红的耳朵。
“是啊。”可是很快,他抬眸。如此镇定淡然,好似那只不听话的耳朵并不属于他,姚江挟持的人质毫无用处,他已经将其流放驱逐。
姚江收回手的同时,听见他说:“我喜欢你,姚江。”
历中行顶着那样一只红透的耳朵,和那样一张镇静的面孔,启唇说了一遍,拿注视他的眼眸又说一遍,用挺直的脖颈说了一遍,又用绷紧的侧颊说一遍。
他掌下的四眉哀哀叫唤一声,被他捏疼,跑开了。
他养的小狗也为他重复一遍。
于是姚江听见整整五遍,“我喜欢你”。
他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必将无法遏制并一发不可收拾地回应历中行。用眼,用唇,用手,用整具身体。
所以,姚江偏过头,说:“我没有谈恋爱的计划和打算。”
说完了才想起来,历中行并没有问他什么。他说出来的时候,好像没有抱任何期盼。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只因为他问了,他就要回答。不伪装,不撒谎,不回避,也不要求回应,一味地摊开自己,不留余地,让他知道,要他相信——相信他喜欢他,相信自己真的很好,在他眼里,不是逃兵。
惊心动魄的勇毅。
历中行笑着:“嗯,我尊重你的计划。”
佛偈有云:世人求爱,刀口舔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腿酸了,蚊子也多,进屋说吧?”历中行从他面前站起来,手握着铲一起揣进上衣口袋,屈起小腿跺了跺脚,“卫昌有事托我请你帮忙,我问问你意见,成与不成,都回他一下,是个意思。”
他弯着唇,面向姚江倒退着走,一下子退入灯光外的暗夜。
姚江拿着衣服跟上他。
进了工地,历中行给姚江指了自己的那间板房,把钥匙给他,招呼他先进去,自己折到另一边洗手。
姚江没去,继续跟着他,站在一旁等,然后便看见白花花的水流经过历中行的手掌后,平白淌出一缕殷红。
他上前一步,捉住那只手腕拉出来:“怎么伤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水龙头哗哗作响。
历中行也不藏,坦然地张开手给他看,飒爽地笑了下,“没事,小伤。快让我洗完,别浪费水。”
伤口在左掌心,不深,但长,离了水流这么一会儿,血又漫溢进掌纹中。他抽回手,伸到水龙头下面,用右手揉洗,下手不轻,动作很快,满不在乎的模样。洗完了,再去洗手铲,铲边也有血,看来是肇事元凶。
“什么时候?”姚江问。这人混不吝地在水里搓一下伤口,他的心就一揪。
“就刚刚,站起来的时候没注意。”历中行弯着腰答。
四眉跑开之后,他用左手握住了铲刃那端。原本就是挑来防身的,所有手铲里形状最有杀伤力的一柄,他握得太紧,起身时腿先发力,手却没松,就拉出一道口子。好在又是左边,不影响发掘和写字。
姚江不说话。
“跟你可没关系啊,是我自己不小心。”历中行直起身时又朝他笑,甩甩手上的水,向板房那边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嗅到历中行身上携来铁锈的味道,血的味道。硬得像一把枪,又软得像湿漉漉的弹孔。
姚江超过他,拿钥匙给他打开门,他也没客气,进去后打开医药箱,拿棉签蘸碘酒消毒,缠几圈纱布,姚江拿起剪刀,帮他剪断,再贴上医用胶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靠得太近,呼吸在半空交汇,姚江抬头看见历中行的耳朵还红着,主动退开一步。
“坐。”历中行没事儿人一样,提来把椅子给他。
这板房是他的办公室,桌上堆着各种文件资料,原本用来待客的木质长椅此时铺了一床被子,自然是不便落座的。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历中行左肩受伤的那个晚上,客客气气,公事公办,只不过不再并肩,而是对坐。
事态的发展与预料分毫不差,姚江却无一丝高兴和踏实的感觉。
今晚历中行讲了太久,他已经见他濡了几次嘴唇,于是先开口道:“卫昌想让我做什么,我知道。”
对面投来疑惑的目光,并不清楚他从何得知。
“姚淮是他的老部下,受过卫家提拔,一直还有联系。”姚江说,“他也通过姚淮问过我。”
“那就是说,你已经决定了,不帮这个忙?”历中行晃了晃茶壶,把剩下的壶底水倒掉,拿纸杯子在饮水机那儿接了两杯水,递给姚江一杯。
地板颤动,水洒出来一点,从他的右手虎口流到手背,亮亮的一片,历中行没管,垂着手坐了下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姚江就看着他的手说话:“还没回绝。你什么意见?”
历中行心里毛躁,不知道这人是故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被那视线抓住,霎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我觉得,只要能解决问题,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可以接受一些另辟蹊径的方法。”
“怎么讲?”姚江低头喝水,历中行得以喘息。
他看着对方垂下的眼睫,又想,他怎么完全不笑了。
不仅脸上不笑,眼睛不笑,口吻也彻底没了笑意。历中行觉得自己在往狂躁的方向奔跑,明明在谈正经事,却还想让人笑,还想着几十分钟前,那声含笑带心疼的“小可怜”。
明明想要安慰他,结果却搞成这样。
没藏住,非要刚。让你牛,看看,砸锅了吧?
“卫昌当时带农技专家来我是知道的,就晃了一圈,一天不到,完全没落实政策,很失职。但有一点他应该没说错,这么闹下去,只会两败俱伤。可以再了解一下市局打算怎么赔偿或者补救,如果真有切实的解决方案,帮一把也未尝不可。不是帮卫昌,是帮那些农户。”他心头一片哀鸿,然而语气愈发冷静。
姚江说:“好,知道了。”
“挺晚了,我先走了。”他放下杯子,站起来,看一眼桌面上如山的案牍和未熄灭的台灯,“你等下不工作了吧?”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嗯。”历中行想,就算有工作,还做得下去吗。
姚江出了门。历中行跟出来,他说,“别送了,早点休息。”
历中行就站住了,顿一下,喊他:“姚江。”
姚江回头,定定地看他。眼睛那么黑,那么深,涧底幽潭似的,配上一身黑衣黑裤、冷白的皮肤,真似夜幕下萧然的神使,黑暗里惑人的妖灵,携有席卷目光的引力。
他被吸得一怔,过了一下才开口:“咱们,还是朋友吗?”
姚江笑,说:“当然。”
“今天……谢谢。真的。”姚江望着他,含笑带心疼,和他心里惦记的一模一样。脸上在笑,眼睛在笑,语气也在笑。
只需这一句谢,他便满足,全无后悔,绝不反顾。
方才刀口舔蜜,历中行只尝出刃上锋利的血腥气,此刻陡然回甘,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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