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想想自己做了什么,才犯了贵妃娘娘的忌讳。”严尚食冷冷地瞥了石曼晴一眼,再使了个眼色
控住石曼晴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往她嘴里塞了一大块麻布,堵得严严实实,她只来得及说出个“谢”字,后半截没声了,只能死死瞪着几步开外的谢忘之。
“能被选上做点心,是认可你们的手艺,但在宫里,首要的是规矩,老老实实做事,少不得你们的好。但若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钻营取巧,没好果子吃。”严尚食闭了闭眼,“行了,都回去吧。好好想想这话。”
一众小宫女本来就是突然被拎出来,又眼睁睁看着石曼晴被揪出去,连吓两回,有几个胆儿小的连行礼告退的话都说不利索,起身时哆哆嗦嗦,出院门还绊了一脚,让同伴扶着才出去。
小宫女先下去,之后几位司膳、典膳依次退下去。除了押着石曼晴的两个内侍等着严尚食发话,小院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个谢忘之还没走。
严尚食对谢忘之倒挺宽容,问她:“还有什么事儿?”
“她刚才好像叫了我。”谢忘之老实回答,“我觉得她有话要和我说。”
石曼晴当即挣扎起来,又拗不过两个内侍的力气,被压着跪在地上,襦裙弄得乱七八糟。她死死盯着谢忘之,瞪大眼睛,要不是嘴里塞着麻布,简直像要一口把谢忘之吞下去。
看来是有话要说,严尚食点头:“让她说。”
两个内侍取了堵嘴的麻布,石曼晴却没和谢忘之说话,她也不傻,知道这回凶多吉少,干脆转向严尚食,试图把谢忘之拖下水:“奴婢冤枉!那主意不是奴婢想的,是她!是谢忘之!全是她说的……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她的话,才犯贵妃娘娘的忌讳,奴婢真的冤枉……”
谢忘之还没反应过来,严尚食审视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她说的是真的?”
“我想和她说话。”谢忘之沉默片刻。
“说吧。”
“多谢尚食。”谢忘之低头,看向地上的石曼晴,语气平静,“我只告诉你或许能做透花糍,想到用海棠卤做的原本不是你,你骗我们说没有海棠卤了,却私自做海棠透花糍。这是你的过错。”
“你的点心选上了,我知道海棠犯萧贵妃的忌讳,也提醒你了,但你觉得是我嫉妒你,一意孤行,还是做这个。这也是你的过错。”谢忘之接着说,“你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你自己。随便你怎么恨我,但你不要想着拖我下水,我犯的错是钻营取巧,不是故意犯忌讳。”
她收回视线,看了尚食一眼,又低下头,“我说完了。请严尚食罚我。”
石曼晴慌了,想再解释,严尚食却没等她开口,抬手示意,两个内侍旋即把麻布塞回去,直接拎起石曼晴,拖着她往外走。石曼晴还没满十五岁,哪儿有什么力气,挣扎两下,动弹不得,连呜呜发声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被拖出去,绣鞋在石板上拖出的声音。
花做的卤那么多,自萧贵妃入宫,尚食局没做过带海棠的东西,当然不知道她的忌讳。严尚食本来想问谢忘之从哪儿知道的,转念想到她的出身,以为是她家里的关系,咳了一声:“忘之,你是个聪明孩子,但心思要正,不能总想着家里帮你。”
“我明白。”谢忘之不知道严尚食怎么想的,只以为她是顾忌长安谢氏,“这次我也有错,按规矩罚我就好,我没有怨言。”
“你这孩子……”严尚食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谢忘之,能想到去打听喜好,转头又能这么实心眼地讨罚,她叹了口气,“我与你姑母相识,也算是你的长辈,四下无人,你自己记得便好。”
沉默片刻,谢忘之忽然说:“……不是这样的。”
严尚食一愣:“你想说什么?”
“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我以我出自长安谢氏为荣,因为先祖中多有俊杰,才能历经数朝不倒,萧条后再到长安另立门庭。我虽然无能,但我也明白不能蹭先祖的光辉,不能以此自傲。”谢忘之抬头,认真地看着严尚食,“这次我的确错了,去外边打听萧贵妃的喜好,恰好是尚食说的钻营取巧,我愿意受罚。”
严尚食盯了她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自己去找张典膳领罚。”
张典膳生性板正严肃,不管谢忘之什么出身,罚是真罚,结结实实地用竹鞭打,左右手各五下,谢忘之的手当即泛红,回屋时手心里一片红肿,蹭着袖子都觉得疼,吓得楼寒月连忙拿药膏来给她抹了。
一开始没见着石曼晴回来,猜到她是要倒霉,楼寒月还挺开心,但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人回来,楼寒月也有点急。讨厌归讨厌,毕竟同屋住了几年,活生生一个人不见了,她也没那么心狠:“忘之,你被罚了打手心,曼晴罚的什么呀?怎么还不回来?”
谢忘之大概猜到石曼晴是回不来了,又不能直接说,边往外走,边含含糊糊地:“我猜是打板子吧……我也不知道。”
“哦……”楼寒月想到打板子就觉得屁股疼,眼看谢忘之出门,又急了,“哎,都这个时候了,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晃晃,走不远,不用担心。”
谢忘之反手扣上门,免得楼寒月追出来。尚食局就这么大,外边她不敢去,其实也不知道能晃去哪儿,漫无目的地沿着墙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缓缓蹲下来。
夜里凉嗖嗖的,蹲了一会儿身上发冷,还腿麻,谢忘之刚想起来,眼前一个身影站定,弯腰凑过来一张漂亮的脸。
姿容冷丽,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在夜色里像是只猫。
谢忘之一惊,直接坐到了地上,小腿一硌,疼得她“嘶”了一声。长生托住她的袖口,把她拉起来,声音里含着点笑:“我这么吓人?”
“……你还笑话我。”谢忘之有点委屈,皱了皱眉,收手时掌心不小心蹭到袖口,一阵刺痛,又倒吸一口冷气。
这反应不太对,长生问:“怎么了?”
“我做错事了,被罚的。”谢忘之倒不遮掩,老老实实地,“张典膳打了手心,已经上过药了,就是碰到还有点疼。”
确实隐约有点雨后草木的味道,长生点头:“我瞧着你挺老实的,你做错什么了?”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张口想说,又把话吞回去,迟疑着摇摇头:“小事。”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小事。”长生好奇心不重,但他不想让她憋着,“不好说,还是不能说?”
“……不好说。”
“那你就想想,该怎么说,才会变得容易。”长生笑吟吟的,“我先前就说啦,我不认识什么人,听过就忘,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谢忘之抬眼,恰好撞上长生的笑脸。
少年站在她面前,微微歪着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他含着笑,眉眼却冷肃,像是大雪后的崇山峻岭。但他给人的感觉又不冷,暖黄的光打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光点顺着肩前的辫梢滴落,在衣衫上晕成光圈。
胸口闷着的东西像是骤然找到了出口,谢忘之吸吸鼻子,慢吞吞地开始说石曼晴的事。长生始终含着笑,一直听到谢忘之说:“……同屋有人问我她怎么还不回来,我答不出来,又气闷,就跑到外边来了。”
“别等了,她回不来了。”长生毫无怜悯之心,“运气好点,大概打个半死,让家里人接回家……唔,我记得你说过她父亲是主书,或许能留条命;运气差点,那就打死咯。”
先前是这么想过,但他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谢忘之有点受不了,眉头紧皱,舔舔嘴唇,没能说出话。
“你可怜她?”长生揣摩着谢忘之的神色。
“……不。是她自己做了坏事,她活该。”谢忘之吞咽一下,忽然觉得无力,“我只是……只是突然感觉,大明宫好像会吃人。”
她没那么天真纯善,不会怜悯石曼晴,但她也隐约知道,海棠透花糍实际上是张典膳选的,若不是整个尚食局急着推锅,石曼晴未必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谢忘之背靠着墙,再度蹲下来。
墙外挂着一盏盏宫灯,照亮长长的宫道,照得红墙上影影绰绰。大明宫是后来兴建的,建造时召集了不知道多少工匠,建得很美,地势又高,站在宫墙上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可是这地方会吃人。连皮带骨,一寸寸吃下去,连根头发丝都不剩。
谢忘之把脸埋进手臂里,忽然听见身边一声叹息,随后是长生的声音:“来,抬头。”
她茫然地抬手,看见长生朝她伸手,掌心里浮着细细的光点。
那些光点是淡淡的银色,在他手中闪烁着。恰巧夜风吹过,穿过长生的手,把他掌心里的光吹成一条织带,流淌着远去,像是盛夏时陡然瞥见的天河,里边盛满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