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琢期浑身一凛,心凉了一半,诧异地扭头去看身旁犹自絮絮叨叨的女人。
太子妃浑然不觉,只管抓着李琢期的袖子,半是兴奋半是紧张,一颗心在胸口砰砰乱跳,跳得她舌头都不太灵便,说出的话颠三倒四:“殿下,这是机会,是机会啊……只要稍稍安排一下,就能除了他,璧儿就……您要为璧儿想想,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她一面说,一面收紧手,抓得李琢期袖上的暗纹变形,云中的龙纹硬生生被她扯成扭曲的蚯蚓。偏偏她还毫无知觉,指腹无意识地在布料上揉搓,分明是一双不曾沾过阳春水的纤纤玉手,这么一收,骨节处泛起森然的白色,也成了传奇里爬出坟头的骷髅。
这双手不太正常,太子妃整个人也不正常,嘴上没停,反反复复说的就是那几个字,睫毛颤动,眼神闪烁,脸上表情迅速变幻,一时欣喜,一时又苦恼,像是随时会含着笑哭出来。
从骊山猎场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说发疯不至于,请太医来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说是受惊,开了几服安神的汤药。药是喝了,人却不见好,看她这模样,是又发作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初时李琢期也恼,时间长了却又忍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发妻,何况还是病人。他苦笑一下,握住太子妃的手腕,用了点力,把那只手移开。
“殿下……殿下!”太子妃哪儿能让他如愿,另一只手又想抓上去,“殿下要放过这个机会吗,还是殿下不忍心?若是殿下不忍心……那妾来安排!为了璧儿,为了璧儿……”
“别发疯了。局势如此,鸟兽尚且会因为茂林将亡而惊惧,你就只想着除掉阿慎吗?他和你到底有什么仇怨?”李琢期一阵无力,明知道这会儿太子妃听不进去,还是说了,像是找到个发泄口,“舒儿又发了肺疾,整日整夜咳嗽,你去看过她一眼吗?”
“舒儿……”听见女儿的小字,太子妃微微一愣,这一愣,刚好让李琢期脱了身。发现男人要走,她又激动起来,“那殿下就不在乎璧儿吗?璧儿也是殿下的孩子……璧儿……”
她想去扑,李琢期已经叫了宫人进来。特地调来丽正殿的几个宫女身量颇高,力气也大,三五个一起,把太子妃结结实实地按住,半拖半抱地带去内殿。
“去请太医,仔细看看。看顾好太子妃,别让她出去。”话说出口,李琢期一阵苍凉。这话真是熟悉,李承儆用这个理由关住亲生儿子,他用这理由关住结发妻子。
但他还是得把话说完,“也别见舒儿和璧儿。若是问起,就说他们阿娘累了,暂时不能陪他们。”
门口候着的宫人齐齐应声,其中一个小内侍格外机灵,都没告退,拔腿就往太医署跑。李琢期缓了缓,抬腿往外走,临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太子妃已经被带到了分割内外的屏风附近,粗壮的宫人死死按住她,这么一对比,显得她更纤细瘦弱,细细的胳膊和小腿胡乱挥舞,几乎挂不住身上襦裙和臂上金钏。那张寡淡清秀的脸上已经淌下了眼泪,弄花精致的妆容,嘴唇张张合合,喊的不是“殿下”就是“璧儿”。
李琢期闭了闭眼,连身边的少监喊他都没听见。
“……殿下?殿下?”少监觉得太子不太对劲,试探着多叫了几声,“您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啊,去看看舒儿。”李琢期回过神,低低地说,“再看看璧儿。”
他没等少监应声,也没让人陪,脚步一转,直接往偏殿走,孤零零一个人,看背影居然还有几分萧索。
自从太子妃嫁进东宫,东宫就没安宁过,太子妃争风吃醋逞凶斗狠,好不容易生了一儿一女,还都天生体弱,小郡主还从胎里带出来肺疾。如今太子妃时不时神志不清,太子则被重担压得憔悴,一家四口,谁也没落着好。
少监心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赶紧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低头时没忍住,发出声小小的叹息。
东宫里太子被折磨得日渐消瘦,头发都掉了好几把,李齐慎在郡王府里反倒开心得很,丝毫看不出被禁足的模样,逗猫养鱼,还让把守郡王府的那个副尉跑遍整个东市给他找合适的笼子装猫,逍遥自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生就不爱出门。
禁足这十来天,李齐慎连早起练枪都免了,天天一觉睡到巳时,才磨磨蹭蹭地起来洗漱,午后又命人把矮榻搬出来,懒洋洋地睡在三月的春风里,哪管这风里混着东面洛阳来的血腥气。煤球也爱晒太阳,跳上榻,整只猫往李齐慎身边一团,喉咙里呼噜呼噜,长长的尾巴一晃一晃。
肩上忽然被轻轻拍了一下,李齐慎以为是煤球睡醒了胡闹,懒得搭理它。
过了片刻,又是一下。
“别闹。”李齐慎没睁开眼睛,声音里卷着明显的睡意,含含糊糊,“再闹炖了你。”
然后他听见一声叹息,略显低沉,再之后则是煤球显然不会说的人话:“府上有锅放得下我吗?”
这声音耳熟,李齐慎一凛,迅速翻身坐起来。他解了发绳,一头长发有如流云,半个下午睡下来,耳侧的发丝压得凌乱,脸上还有几个枕头印子,眉眼间的困意却一扫而空,眼瞳凛冽得如同刚刚落了场大雪,冷得仿佛有冰花冻结。
但他说出的话又是调笑,语气清淡:“若是你想,我差人去现铸一口。”
“恐要浪费不少好铁。”霍钧面无表情,“还是算了,不如铸成刀枪送去洛阳。”
“你说笑话时要是能笑一笑,会有趣得多。”李齐慎迅速拢起长发,腕上缠着的发绳绕了两圈扎紧,“洛阳如何了?”
“不如何。叛军暂时还未有攻城之相,还在僵持,卢将军坚持不肯主动出城迎战,陛下前几日大发雷霆,随后发了调令命还在洛阳的天策军余部退向长安。”监管李齐慎的那队金吾卫不敢入内,一向只守在外边,庭院里空空荡荡,霍钧也不避讳,“听闻是安相进的言,陛下这是走了步险棋,让卢将军知道兵权在谁手里,是逼他出城啊。”
“犬行讨巧之辈,也配称相?”李齐慎一向看不惯安光行,刻薄起来是真刻薄,懒得在他身上多费口舌,直接问霍钧,“那你呢?怎么进来的?”
“听说郡王犯了癔症,太医署都无能为力,我特地前去青岩,为郡王请名医诊治。”霍钧说起瞎话还是面无表情,英挺的脸好像铁铸,他转头看向稍远处的两人,“请。”
那边的两人会意,稍稍点头,朝着矮榻这边走过来。这两人都在衣衫外边套了件宽大的披风,且还带兜帽,同样宽大的兜帽翻起,一遮就遮过鼻梁,剩下小半张脸也藏在阴影里,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两身披风飘过来。
李齐慎挑了挑眉:“这是从青岩请来的幽魂吗?”
“当然不是。”靠得近的那人抬手,兜帽一翻,顺手捋顺长发,面容俊秀的郎君朝着李齐慎微微一笑,眉眼温和,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他的声音也很温柔,和李齐慎说话都咬字软和,一听就知道是哄惯了小孩,“裴闻。乐言曾在我师父门下学过如何辨认药草,算是半个同门。”
“原来如此。”既然和崔适相识,还是霍钧带进来的,李齐慎也不防备,抬了抬手,“裴先生要先诊脉么?”
“郡王需要吗?”裴闻微微一笑。
李齐慎也笑笑:“裴先生觉得呢?”
“那就不必了,想必前来请脉的太医不少,裴某不敢托大与太医署相比。”裴闻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药方,“不过还是带了药方前来,请郡王过目。”
李齐慎乐得配合,信手接了药方展开,浣花笺上一手端正的好字,写的却不是珍惜药材,而是几个可吃可不吃的食疗方子,用的是红枣、核桃一类常见的滋补食材。他把浣花笺原样叠好:“裴先生仁慈,没开什么麻烦药材,不然又得折腾守在外边的人了。”
裴闻没接他的话,只又笑了笑:“此外,裴某还为郡王带来一味药。”
“哦?”
“不算对症下药,但能解忧。”裴闻退后一步,对着身边的人说,“过去吧。”
那人点头,旋即再上前一步,正好站在李齐慎面前,抬手时披风和大袖一同下滑,露出纤细玲珑的手腕,肤色白皙,腕上一只金镯晃晃悠悠。
兜帽翻开,女孩秀丽的面容映入李齐慎眼中,她稍稍晃了晃头,把卡在披风间隙里的头发带出来,看他时神色温柔,眉眼间不自觉地浮出淡淡的笑意:“我不能来吗?”
“……不。”李齐慎满脸错愕,人都坐直了,“你怎么跟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长生:这药不能吃,差评!!!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裴医师的头发是假发(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