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秋门。
天光未破,远不到开坊市大门的时候,禁苑西却聚集人马,等着从已开的西大门出去。打头和收尾的都是精心挑选的金吾卫,每隔三人择一高举火把,照亮护在中间纹金饰玉的马车,而车里坐着的,正是决定弃城南逃的李承儆。
潼关一破,长安城再无遮蔽,城里常驻的军队压根没法阻敌,朔方军和天德军也来不及驰援,叛军只需一路往西南来,用不了几天就能攻破长安城的大门。消息一传到长安城,城内大乱,第二日上朝的官员都没几个,能跑的都想跑,只不过碍于规矩没敢,生怕皇帝震怒,一怒之下在城破前先砍得满地头颅。
官员怕,李承儆却不怕,接到战报的当天,他从紫宸殿一路砸茶盏砸到长生殿,大骂守潼关的驻军和守将无能,吓得冯延都没敢说话。发脾气归发脾气,发完,他也知道自己没本事靠这么点兵马守住长安城,胆战心惊地熬了几日,终于下定决心,让龙武大将军挑选信得过的人,连夜带人赶到延秋门。
出了延秋门就是大道,直通蜀地,叛军不可能放弃长安城,只要在长安城破前赶去成都,就能保命。至于城内被抛下的人如何,他才不在乎。
不过李承儆也不是真只顾自己,到底还是带了萧贵妃、太子以及几个近臣。李琢期坐在前去蜀地的马车上,出于为夫为父的责任,也带上了太子妃和李苍璧。
马车外边纹金饰玉,里边装饰得也不差,底下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里甚至镇了只小小的香炉。袅袅的香从鎏金的兽口里吐出来,漫在三人神色各异的脸上,不像是逃难,倒像是一场不那么愉快的出游。
李苍璧年纪小,远不到知事的时候,但他隐约知道情况不对,扒在窗口,悄悄瞄了眼外边高举火把的金吾卫,又缩回太子妃怀里:“……阿娘,我们要去哪儿?”
“去蜀州。”太子妃肩膀都是僵的,还得硬装不怕,在儿子背上轻轻拍着,呼吸急促,“别怕……别怕啊,阿娘在呢,阿耶也在。”
李琢期只能应声,摸摸李苍璧的小脸:“嗯,去蜀州,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哦。”李苍璧一向听话,乖乖地点头,靠回太子妃怀里。靠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不对,“那阿姐呢?她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太子妃浑身一凛,手僵了僵,才继续轻拍:“她不去……阿姐要休息,不能陪璧儿去。”
“……是啊,舒儿要休息。”提起女儿,李琢期面上流露出一丝隐痛,顺着太子妃的话说,“璧儿要念着阿姐,等阿姐病好了,再接她一同去蜀州。”
“阿姐又生病了……”因为时常发作的肺疾,李苍璧不怎么见舒儿,“阿姐什么时候才好啊?”
太子妃答不出来,沉默片刻,还是李琢期开口:“十天吧。十天以后,舒儿的病就好了。”
长安城最多还能撑十天,城一破,叛军冲进城里,全城人能活下来的最多三成,以舒儿那样现在还发着肺疾的身子,没人看顾就是个死,让叛军看见也是个死,纠缠她八年的肺疾倒算是痊愈,再也不会让她日夜咳嗽,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李琢期不是冷清冷性的人,相反,他生来多情,否则也不至于和太子妃纠葛这么多年。对这个女儿,他多的是愧疚,但实在是没法带上,在长安城里她让人看顾着,还有几天可活,去蜀州的路上颠簸,一个看顾不周,立马就能憋死在马车上。
他闭了闭眼,在仅有的儿子脸上又摸了一下,收手:“璧儿听话,到蜀州,阿耶陪你放风筝。”
“好!”小孩好哄,立即开心起来,旋即又有点犯困,李苍璧揉揉眼睛,“阿娘,我想睡觉。”
“睡吧,睡吧。”太子妃赶紧动了动身子,让李苍璧能靠得舒服点,“睡醒了,就到蜀州了。”
困意上来得快,李苍璧迷迷糊糊地点头,靠在阿娘怀里,没多久就闭上了眼睛。外边终于一切妥当,龙武大将军一声令下,延秋门大开,金吾卫护卫着马车,辘辘地向着蜀地前去。
出延秋门时有风,刚巧带起窗边垂着的帘子,太子妃从窗口看出去,借着隐约的天光,看见禁苑里葱茏的草木,远处大明宫和太极宫的飞檐影影绰绰。
郡王府。
天蒙蒙亮,副尉推开门,借着透进来的光,勉强能看见榻上侧躺着的身影。李齐慎背对着门侧躺,被子只搭到腰间,一头长发盘曲,发梢蜿蜒着和被角一同落到榻边。
“……郡王?郡王醒了吗?”副尉吞咽一下,又叫了几声,小心翼翼地进门。
无人回应。他声音刻意压低,进出屋门都没发出什么响动,这会儿正是熟睡的时候,哪儿能听得见。
“郡王没醒吗?”副尉一步步靠近榻,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思,又紧张又窃喜,一颗心提上来,一下一下,好像在嗓子眼迅速跳动。
这也不怪他,毕竟头回干这种事,一把刀从来没见过血,第一个要杀的就是郡王,正儿八经的陇西李氏。是东宫里传的信,要他做这事儿,既然是东宫的意思,当然没后顾之忧,何况随信而来的是两箱铸成条的黄金,根根分明。
雁阳郡王的名声他听过,但在战马上持枪是一回事,一身寝衣躺在榻上就是另一回事。没武器,人就是一块待宰的肉,手起刀落,百战百胜的将军也得一命呜呼。
“……郡王?”副尉在榻边站定,最后叫了一声。
还是无人回应。
副尉吞了一大口唾沫,给自己鼓鼓劲,高举起刀,狠命往下劈。
下一瞬他看见一道光,分明是忽闪而过,在他眼里却被拉得极长。那一道弧线极尽曼妙又极尽从容,像是在山中清修千年的刀客,终于再次出刀,轻轻松松地斩落飞鸟。
但他没看见飞鸟落地,只感觉到眉心裂开,血珠滴落,然后是下一道光。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刀光,腕上一紧,颈上一凉,刀锋所及的肌肤渐渐裂开。
最后看见的是雁阳郡王那张冷丽的脸,介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郎君从容不迫,信手松开他持刀的那只手臂,漆黑的长发披散,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像是只猫。而李齐慎捏在手里的居然是一股金钗,血珠从尖锐的末端滴落,顶端的花云秀丽得一看就是女孩的发饰。
……原来他醒着。
原来他用来制敌的武器是半只金钗。
副尉恍然大悟,旋即倒地,新鲜的血从颈上的伤口处喷出去,喷得地上榻上全是浓重的血腥气。
李齐慎看都不看,信手从屏风上扯了外衫套在身上,胡乱地用边上的冷水洗漱,拢紧长发,立刻推门出去,直奔府上的马厩。
副尉敢杀人,事前当然打点过,整个郡王府空空荡荡,连原本该守门的金吾卫都没看见。这倒方便了李齐慎,他一声招呼,挽住照夜的缰绳,翻身上马,直冲丹凤门。
等他到丹凤门,正好是开门的时候,李齐慎直接纵马进门,马速不减,一路跑到长生殿才停下。
这时间皇帝该起来洗漱,否则赶不上上朝,然而李承儆早就趁着夜色跑了,找不到皇帝,掌案太监也不在,长生殿里乱成一团,几个少监焦头烂额,早上侍候的宫人胆儿小的已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领头的那个少监也姓冯,会来事,见李齐慎过来,强挤出点笑:“郡王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阿耶还在不在。”
少监一惊,第一反应是瞒住:“这……郡王这是哪儿的话,陛下自然……”
“他不在殿里吧?”李齐慎打断他。
少监更惊:“郡王……”
“不必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猜的。”猜想落实,李齐慎有那么一瞬间想笑,若是李承儆能坚守,姑且算是个无能皇帝,却没想到他连皇帝都做不到最后,反倒选择当条仓皇逃窜的丧家之犬。
“现在我要进长生殿,倘若还想搏一搏能否保住长安城,就别拦我。然后再差人,分别去东宫、安府、卢府,”李齐慎懒得在李承儆身上多说一句,按照推测依次报出地名,“若是人在,不必管;若是不在,进府取战报,就说是宫里的意思。快!”
说完,他没等少监回答,径直往殿里走。殿外候着的宫人哪儿能随便让他进去,李齐慎急着去看战报,没给好脸色,宫人就更恼。
正两厢扯皮,冯少监忽然一声厉喝:“行了!放郡王进殿!”
长生殿里管事的除了个掌案太监,就是冯少监,宫人不敢再拦李齐慎,但又不甘心,看看冯少监:“可这不合规矩,陛下没召见……郡王这……”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规矩呢?让郡王进去!”
宫人看看少监,再看看李齐慎,不情不愿地让开。
李齐慎抬腿往里走,进门时听见后边冯少监喊他,回头恰好看见一身绯袍的内侍向他弯腰,居然是个恭恭敬敬的礼。
他微微一笑,转头,一脚踏进皇帝寝殿。
作者有话要说:长生: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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