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游问江葶苈道:“师姐,你既是将军之女,对前朝历史可熟悉?”
江葶苈:“只略微知晓一二。”
沈栖游:“陆历二百八十三年发生在北关隘的战争,你可还有印象?”
江葶苈犹豫了一下,道:“有些印象,但是记不清晰。”
沈栖游:“那这场仗,是赢了输了……还记得吗?”
江葶苈很快答道:“自然输了。”
萧望:“为何这般确认?”
江葶苈:“若是赢了,那书中定会大肆记载,我便不会没有印象。而若输了,便会在史书中一笔带过,所以我才没有印象。”
片刻,她又道:“不过……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从前看的话本中,倒真有提过关于至此战役之事。”
萧望:“话本?”
江葶苈托着腮,似在回忆:“嗯……说的是一书生与妖精之事,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背景便在陆历二百八十三左右。”
“话本提到,那年朝廷在与外莽之战中,迟迟没有等到军中传来消息,后来听说因大雪与敌方奇袭损失惨重,大将军不知所踪,其实那时若是请求增援的消息传入京中,最后一仗是有取胜可能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可朝廷距关隘之地太远,又迟迟不来消息,以致余下兵士失了首领,军心,以极惨烈的方式输给了外莽,被占据两座关隘城池。”
沈栖游:“所以……还是输了,且是因为,没有及时将消息传于朝中,为何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江葶苈接话:“倘若将军和他的传令兵被困于一处,传令兵或是遭遇意外死于将军之前,或是决定独身引开敌军选择牺牲自己,才需要将军亲自传信。”
“将军后来也许找到了脱逃之法,又因某些原因无法原路返回军中,只好到周边求援,而不巧,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处村庄。”
萧望问沈栖游:“你记不记得,那位大娘说,那一年,雪下得特别大,淹没了整座山一样的大。”
沈栖游声音慢慢变得低缓,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是……而且那年,颗粒无收。”
萧望将行囊与物品带起身,道:“如今物件已在,再去问一问她。”
江葶苈脸上满是不可置疑,唯有陈相一直蒙在鼓里,问道:“你们都怎么了,突然闷闷不乐,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江葶苈:“你真傻,居然还能进乾相宗。”
陈相:“修行看的是天赋又不是脑子,何况我也不傻,是你们都在打哑谜,师姐,他俩不说也就算了,你也不告诉我么?”
这番反倒稍稍缓和了气氛,萧望撇他一眼,道:“乾相宗弟子以后招收标准,最好不要傻子。”
陈相骂骂咧咧:“你这人,一路指挥我就算了,你又不是我们宗门之人,轮得到你来说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江葶苈哀叹一声,“笨蛋!”
陈相更着急了,“到底是什么,不要打哑谜……你们倒是告诉我呀……”
江葶苈:“不急,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话语间,几人已回到阿婆身边。
第三次了。
阿婆喃喃道:“你们怎么又来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萧望不再废话,将拆开的行囊摆放在阿婆面前,取出一片甲胄,问道:“你可认识这物?”
阿婆半眯着眼睛,辨认清晰后便吓得连椅子带人要往后摔倒,陈相眼疾手快扶稳她,阿婆便又呼吸不畅起来。
萧望直白道:“我知道你是装的,你也不会有事,我这位朋友脾气好又心善,你以身体为借口蒙他两次可以,但我不行,”他几乎要将甲胄贴上阿婆脸颊,语气狠戾,“你怕这东西,对吗?若不说,我们便将你带到河梁神庙里,让你和他当面对对峙如何?”
沈栖游扯了扯他衣摆,想示意他不要这么凶,萧望回他眼神,言语步步紧逼,直到真要将阿婆拽起身,阿婆才猛地抬手推开了他。
“不要!我不要去,我不要去,我没有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陈相也愣了一下,没料到看起来年老体虚的阿婆力气不小,之前的模样竟是装出来的。
“不想去,不敢去,可以,”萧望冷声道,“告诉我,四十年前……不,对你们来说,一千年前,陆历二百八十三年的冬天,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压着嗓子,令听者不由心生惧意:“一五一十全数告知我,别再,想隐瞒半分!”
沈栖游亦是此刻才发现,一直对他好言好语的萧望,认真起来予人威压竟如此之强。
可自己多次冒犯于他,却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脾气,反而处处顺着他心思,如此说来,倒算他还优待与自己了。
阿婆哆哆嗦嗦地,显然也被他吓得不清。
阿婆没了牙齿,又上了年纪,讲话也就慢吞吞地,时有发音不清,那双浑浊眼睛微微睁开,似在回忆多年前的点滴——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那年雪很大,很多,整个村子都要被埋起来,村里年轻人都走了,要去别的地方寻找食物。
若是往年,那些将士还要常来他们村中“借取”粮食,好在今年似乎与外族打得激烈,也无人来骚扰。
村中老人走不动,不愿走,只能一家一户你借一些,我借一些地熬。本以为过了那段最冷的日子便好,可谁知那年的雪像是停不下来似的一直下,两月过去,几乎一点粮食也没了。
村民饿了三日,就在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那天入夜已深,天空飘着小雪,山道上有人跌跌撞撞跑来,惊起一村未眠之人。
他身披铠甲,用一柄单牙月戟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求着村中人为他治疗腿伤,给他一点吃食。
他高喊道:“我是綦朝的骠骑将军!外莾偷袭,我急于回朝禀报消息,请诸位乡亲助我,也助我们綦朝兵士!”
这声音引得村民陆陆续续地出了屋子,可伤药好说,食物……村中人都自顾不暇,又去哪里能寻得食物给这位将军?
将军的腿受了箭伤,此刻正潺潺滴着鲜血,伤处皮肉微微翻卷,像是焦烤后的肉,新鲜,美丽。
无处双眼睛视线紧锁在他身上,年轻的将军不知他们心中所想,还以为终于到了一处可以疗伤之地,再借一匹快马,便能赶回朝中,求得增援。
不知哪个孩童先喊了一句“就是他们之前来抢我们粮食!”而后整个村子便陆陆续续地回应起来。
他们说道:
“若不是你们,我们怎会落得这个下场?”
“我们如今已经这般模样了,你竟还要来问我们要粮食吃!”
一位老汉怒道:“我们平日给了你们军队那么多吃食,现在我们没有吃食了,你们是不是也该将借我们的东西还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将军被逐渐逼近,声势高涨的村民吓到,一瘸一拐退到村尾想要逃离,他侧头去看,这头顶是一座没有名姓,荒废了许久的破庙。
村民们渐渐将他包围起来,小将军此时才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他瘫坐在地上不断后退,手中单牙月戟也因害怕而握不紧。
他声音嘶哑,断断续续道:“让我离开,我要跟朝廷报信求援……我的弟兄们还在打仗,他们还在对抗外莽……”
大汉恶狠狠道:“我们都是穷苦小民,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事,只知道因为你们平日仗着打仗名头来掠夺我们粮食,今年已经饿死了无数亲人。”
将军颤巍巍道:“可你们不是说……会帮我的吗……”
大汉道:“我们什么时候说过?”
将军慌忙环顾,道:“分明、分明是——”
他话语未毕,便被一个重重的铁锹砸在脑门后,无人在意他的后半句话。
薄凉的月光落在村民的脸上,小将军用最后力气撑起眼皮,只看见了他们灰暗又写满渴望的一张脸。
他十分不可置信,露出一张恐慌脸庞。
这一夜冷得可怕,烈风呼呼刮着,雪絮飘落在凄冷的庙前,宁阳村的村民们家家户户都领到了时隔许久的一块肉,他们兴奋地感谢上天,终于能吃上一顿饭。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们记得村尾的王阿婆没了牙齿,便将皮留给她,说可以泡水,泡软泡发了,就能吃了。
王阿婆没有要,她将皮送给了隔壁一家的小女童。
在村中食物见紧的头几日,各家各户互相拿出粮食分发时,她的儿子儿媳带着孩子下山避雪。王阿婆便将自己一地窖的洋芋好好储藏,想着等孙儿回来了,一家人还能有东西吃。
她储藏了不少食物,若节省些,分到一家一户,还能令村庄再支撑个几日。
第三日,这场持续多月,数十年来最大的风雪停歇了。
阳光照射在庙前那柄孤零零的单牙月戟上,直到第一个人重新将他拿起。
村里每日都会出现新鲜食物,人们好像都忘了那一夜发生过何事,只记得一位将军救了村庄,他们用将军名字作神祗供奉在庙中,感谢他救下宁阳村。
离开村庄的人无一返回,却好像早已没人在意。
洋芋烂在了她装得满满的地窖里,王阿婆一直等,再没等到她的孩子归来。
过了许多年,到最后也只迷迷糊糊记得,将军好像有一句话,始终没有说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