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被抽出,斩断数只爬行至脚下的滚圆肉虫,黄色汁液淅淅沥沥溅了一地,又被软肉吸收入体。
沈栖游不觉作呕,看向常伶俜,不由发问:“事到如今……你还是个人吗?”
常伶俜堵上自己往外漏的胳膊,不一会,一条新的胳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了出来,他的身形也微微消瘦些许。
他道:“二位仙长可知晓,此地这些虫子何处而来?”
在沈栖游疑问与惊异目光中,他缓缓道来:“罔儿离世后,我在高人指点下,得到一软弹稠黏的肉芝。后来才知,这竟是世上千千万万人也求不来的灵药——肉太岁。”
——竟是太岁!
太岁此物,修炼者都太明白不过。
此物自上古时期便存在,留存世间越久,效用愈强,若是只千万年肉太岁,据传可令凡人食之长生,修炼者直接飞升,据说三千年前最后一任飞升大能,便是找到了一株万年太岁。
只是万年,便有如此之效,能令大成期直渡天劫,又何况其他人呢?所以千千万万年来,无论帝王,修者,平凡人,无数人都在寻求一株太岁,渴求一个改变命运之机。
此物可遇不可求,连历代帝王与修真门派费尽心思也无法寻到之物,又岂会落在一个小小的胭水山庄庄主手里?
常伶俜看出他疑惑,道:“我寻到他时,亦是意外,这太岁只约莫百年,才初成型,藏在岩背缝隙中,被我挖出时,不过指节大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将太岁依照古籍秘法,种在了罔儿的心口,不过数月,罔儿的内脏竟都被太岁吸收一空,而太岁也从体外攀附逐渐渗入其间,那时看去,已有头颅大小了。”
“太岁将他骨血彻底吸收,罔儿虽没了身体,却已与太岁融为一体,我能看到他的身体在呼吸,在成长。后来他逐渐长得更大,连房间也无法容纳,大到我无法想象的地步,我便只能带他来了此处,让他能自由生长。”
沈栖游听着描述便无端生起一股恶寒,他问道:“那外面这些虫子又是怎么回事?”
常伶俜道:“太岁天生对所有生物都有着致命吸引力,此处本就潮湿,蚁虫更是繁多。一只爬虫吃了一口罔儿的身体,在我疏忽下令它离开,随后,那只虫子便在密道不知何处生长了数倍,我再见到他时,连身体也变作粉色肉条状,约莫半个人身大小,肚子鼓鼓囊囊,似乎有无数东西在体内蠕动。”
“那只虫子已经没了器官与四肢,皱皱巴巴的,竟与我初次看见太岁的模样极其相似。他吃了罔儿身体,我本想用棍子打死他,谁料一棍下去,竟将他打得凹陷,随即无数的粉色透明虫卵从他尾部喷出,我不停地打它,打一下便喷出更多粉卵,足足喷了小半个时辰,才彻底被打成一团层叠肉芽状物。”
谢归忱漠然听着,问道:“继续。”
“后来……我想上前查看确认他是否死去,那些地道与粘在我身上的虫卵便一点点地破开,一只有一只豌豆大小的虫子爬了出来,瞬间便爬满了整个地道。”
“我忙跑回此处,看到那些虫子无意识地追寻罔儿的位置爬来,我便知晓——他们是被太岁的味道吸引,下意识地朝此处追寻而来,我为了防止罔儿被他们蚕食殆尽,便立了这扇门,阻止这些虫子前来,又从后方建造另一条密道,不经由前方直通山庄楼阁。”
沈栖游恍然大悟,原来楼阁才是正确道路,他那日与谢归忱所见的也正是常伶俜从楼阁处进入密道所发出的动静。
可既然如此,他的身体又为何会变成如今模样?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栖游撇开眼,提出了这个疑问。
常伶俜道:“那些虫子……繁衍得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几乎可以说是无穷无尽,他们没有思考能力,只知道冲着罔儿所在位置而来。我发现,一开始那只虫子并没有因为我的殴打而死亡,它又再次怀上了无数的虫卵,为了彻底断绝,我再一次找上了它。”
“我做好了充足准备,带了火源,鸡血,盐水,符咒与棍棒,可那时它已经像是半个屋子那么大,下体有一处不断翕张的洞,虫卵便是那处源源不断地如河流般涌出,粘液与虫卵,刚出生的肉虫混在一起,整个房间都成了一片银光粼粼的粉色河流。”
“它像一座肉山,我无论怎么做也无法伤害半分。也就是那时……我一个不慎,在攻击中被地上虫卵滑倒,跌进了它的身体里。”
“……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好像被他吞掉了,又好像没有,”常伶俜道,“只是我变得不再害怕那些虫子,可以毫无顾虑与他们走在一起,甚至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好像是一体的。”
“与此同时,那第一只怀孕的母虫,也不再疯狂的产卵,密道里的虫子以这种饱和的程度维持至今,总是不多不少,若死了多少只,又能补上多少。”
“只是有一点让我很难办……”他咽了咽口水,道,“我好像,与那些向太岁奔赴而来的他们一样,控制不住的,想要食用太岁身体。”
沈栖游心中一震,双目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你……”
常伶俜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扯出一个好看的笑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栖游道:“你……吃过了,是吗?”
常伶俜沉默许久,点了头。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他双眼发红,声音颤抖嘶哑,“这些东西……对我吸引力太强了,没有人能控制住,何况太岁这么多,他还能一直长大,罔儿是我孩子,他不会介意我吃一点的……”
说到此处,常伶俜咽下一口唾液,躬下身子,手掌撕扯一块脚下带着纹理的肥沃粉肉,颤着手臂,将他们一点点塞进了嘴里。
沈栖游分明看见,他张开嘴巴的瞬间,食道喉口中涌出无数只飞蝇似的细小虫子,像第二条舌头似的,又长又软,贪婪又迫不及待地将肉块撕咬入腹。
沈栖游皱紧了眉头。
儿子成了怪物,父亲也不能幸免,二人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相互依存生长。
常伶俜意犹未尽地擦了嘴,看向那安放着几个脏器的凹陷处,自言自语道:“我的罔儿,马上就能回来了。”
沈栖游觉得奇怪,常伶俜若是不令道士上清寒峰剿灭掩日派,卓潇便不会气急到胭水山庄自投罗网,他们也不会这样快地找到此处,再拖延些许时间,说不定真的能凑齐那五个脏器完成复生术。
常伶俜既然敢令他们二人到来此处,又说明因由来源,自然知道他们不会令他继续复生术的进行,为何还如此自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除非,他有十足的把握,他孩子能成功复生。
“常伶俜,你真的知道你使用禁术复活之人,究竟还是不是你的孩子吗?”许是一直相握的手心,令他在这压抑诡谲的氛围中得了几分安心感,沈栖游咬牙问道,“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成了如今模样……这值得吗?”
常伶俜道:“我无父无母,妻子早亡,我赚取了无数钱财却救不回她的性命。罔儿长得很像她,她走以后,罔儿是我唯一的期盼与活下去的意义。”
“可那几人……却狠毒至此,将我如此乖巧的罔儿杀害,为罔儿赔命,是他们本就该做的!”
“也算上天有眼,这几人竟然正好满足复生术所需条件……同日出生,极阴之体,他们的顺序本就不重要。”
常伶俜自豪讲述着,将自己当作惩恶扬善之人,沈栖游道:“你难道就不觉得巧合吗?为什么偏偏是他们杀了你的孩子……又正好,有一个能让他们偿命之机?”话至半截,沈栖游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紧紧盯着常伶俜,道:“你是如何……确认,他们便是凶手的?”
常伶俜闭上双目:“若只凭借那支箭,我自然不会相信……幸得遇见高人,他带我到了胭水河畔,以术法令事件重现……我眼睁睁看着,那几人令他扮演叛将,用石头砸他,木枪戳他,又命令他在泥上打滚,最后取来了那支箭,射入他的胸膛。”
谢归忱道:“他带你还原场景时,你带着常罔?”
常伶俜:“罔儿已准备入倌,我自然不会带着他。”
谢归忱偏过头,问沈栖游道:“记不记得,还影术的使用条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沈栖游轻轻点头,稍加思索,一字一顿道:“若非法器辅助,还影术使用的限制条件,需到过此地相关在场之人,且时间限定为一月之内。”
沈栖游心中有了决断,他望回常伶俜:“你既然没将常罔带至事发之地,那人又如何能还原景象?或者……他是否在故意骗你呢?”
他与谢归忱也曾到胭水河畔便使用法器还原,他们看到的是王焱视角,有充足证据证明王氏五人并未将常罔杀害,他口中所言这番景象更是绝无可能发生——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答案,是那人故意引他至此,为他这不懂术法之人创造了一个虚假幻境。
常伶俜不去怀疑王氏几人为何如此凑齐同一日生日及为他安排好了顺序,想必也是因为早就被那人改过神识认知。
果真,常伶俜咽了咽口水,道:“时间过去太久,我忘记了,兴许是他用了什么法器也说不定——总之,高人是不会骗我的,若不是他,我的罔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又是这个不知真身的高人,太岁本就是稀有之物,真的能那么轻易便被寻到吗?沈栖游看着面前覆盖整个屋室的蠕动粉肉,不由一阵恶寒——短短数年,自发生长成这样恐怖恶心模样,连湿虫食之也变异得扭曲,这样污秽之物,真的会是传说中的太岁吗?
太岁为假,复生术顺序已错,更是绝不可能成功。
怕不是那人……以太岁为饵,一步步欺骗他,步下这长达二十多年的局——若术法真成,那这些年养出来的,究竟会是个什么怪物?
沈栖游不由道:“可难道你听了他的,现在常罔就复生了吗?你不要被他利用还沾沾自喜——”
常伶俜厉声打断:“你没有资格质疑高人!”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情绪已有些激动,沈栖游正想着如何劝阻,常伶俜却已按捺不住,眼珠睁得滚圆,重新长出的小臂颤颤抬起,死死瞪向二人。
沈栖游读不明白那个眼神中的意味,却下意识觉得,要发生什么他无法阻止之事。
随着他指尖动作,所在之地兀然地动山摇起来——
窝积在此处的肉块皆距离蠕动张合,朝着谢归忱方向行去。
粉肉冲向他二人又被震碎为碎块,谢归忱面上表情如旧,甚至眼神仍旧落在沈栖游身上。
他指尖汇聚灵流,轻而易举抵挡源源不断而来的攻击,沈栖游撇向常伶俜,见他并未对谢归忱轻松应对自如太岁而感到讶异,反而退后一侧,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
不应该……沈栖游想道,常伶俜知道这些奈何不了谢归忱,为何还要不自量力地故意攻击?他如此爱自己孩子,就不怕谢归忱在动手间将他杀害吗?
谢归忱最是厌烦这些粘黏不断的袭击,他向来喜爱痛快与速战速决,正抬起手腕,沈栖游却难得主动握住了他掌心。
谢归忱看他:“嗯?”
“不要,”沈栖游摇头,“不要杀他,我觉得不对,可能是陷阱……或者,你不要动手,让我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谢归忱一愣,应道:“好,”他收起灵流,转而握上沈栖游掌心,“我教你。”
太岁被谢归忱隔绝在一层屏障外,攻击一下又一下落了空,却不放弃地重复着这个过程,沈栖游甚至觉得,连地面也在不停震动。
反倒是常伶俜变得有些烦躁,似乎急于令谢归忱动手。
他抽出剑,斩断冲击谢归忱而去的一层层堆叠肉块,朝着中央心脏逼近之时,意想不到之事发生了。
他脚下之地突然塌陷,沈栖游半个身子被吞入地面,那些一直朝谢归忱去的肉块突然而然转了方向,直直冲他而来。
身下在被一股巨大之力拉扯,沈栖游屏住呼吸,瞳孔放大,看见太岁在攻向自己的瞬间,被挽风斩碎成了无数段。
而曾经属于王锻,如今被常伶俜用以复活常罔的那颗心脏,被谢归忱最纯粹不过的攻击击碎,炸裂的一瞬间,灵流蔓入了太岁的每一处。
禁锢他下身的吸力骤然退却,谢归忱将他抱入怀中,随着常伶俜放松的表情,沈栖游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且无可挽回了。
谢归忱还是动手了。
顷刻,洞穴崩塌一般的距离摇动,太岁彻底如深埋的根系一般迅速蔓延,他听到土地碎裂,与太岁扎根生长的声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常伶俜此时,才彻底笑出了声。
他说,在王锻的心脏中,被埋入了一件天级法器。
此物能吸取攻击者的灵流,转化放大数倍为己之用,而动手之人修为越是精益,效果则越好。
这世上,还有谁的修为能比谢归忱更高。
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沈栖游急忙问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常伶俜道:“我的罔儿会归来,我会重新成为父亲。”
“不对,不对,”沈栖游喊道,“复生术,五件脏器,顺序,数量缺一不可,你的顺序一开始就错了,这不是复生术!”
“这是!这是,我的罔儿就要回来了……”
常伶俜已经有些丧失神智了,沈栖游继续问道:“就算你的孩子会回来,常庄主,你可否告知我,太岁会蔓延到何处,又会发生什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常伶俜看着正极快生长,变得庞大无比,要将屋中逐渐挤满的太岁道:“这几年间,胭水河畔已被我时常带去的太岁污染,高人说,待今日他覆盖自胭水河畔与扶风镇及周边百里村庄,到那时,每个人,都会成为新的太岁。”
果然——
果然如此。
那人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谢归忱。
沈栖游闭上双目,悲哀想到了那日小道话语。
原来当初所言,会造成扶风镇危机的人,并非害死王氏几人的凶手。
不是卓潇,不是常伶俜。
而是被一步步引诱至此,在不经意间落入早已设好的圈套,用自身修为供养了太岁的谢归忱。
——他才是那个,会将扶风镇毁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