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归忱第二次听到“心窍”这个词。
第一次是在乾相宗灭宗当日的沈巽托付,第二次则是今日,一个拿着神剑,年纪轻轻要接任漓水剑宗下任宗主的女孩,甚至确认告诉他,本也是漓水剑宗之人。
谢归忱自有记忆起便是孤身,她凭什么能这般确定。
这两人在提到“心窍”时的共通点,又为何皆是极其惊异与叹惋。
对战已随着谢归忱胜利而结束,沈栖游借势御剑跳下山崖,行至谢归忱身侧,正要开口询问,便被牵住手掌,往身后藏了藏。
在谢归忱觉得不安全的时候……便会有这样表现。
沈栖游抿了抿唇,还是问出了这个他最好奇的问题:“‘心窍’究竟是什么?”
钟离蓁目光瞥向二人相牵的手,阖上双目,复又睁开,视线停留在谢归忱身上,抬起化归剑鞘的赤红长剑,道:“你可知,我这把剑从何而来?”
不光是沈栖游,连桃花剑仙也十分好奇这把近乎于量身打造的神器究竟如何铸成,若剑修能有这样一把契合到极点的剑,想必人生也当无憾了。
钟离蓁目光沉寂,缓缓启唇,道出一段令在场众人无不惊诧的往事。
她最早的记忆,便是自己与弟弟钟离荀一起在漓水剑宗长大,日日一起观山望景,练剑修行。她极少能产生情感,唯独对弟弟,有着一股天生的亲近感,好似二人在一起,便觉得在这漫长的修行中也不觉孤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这段时日一直维持了二十年,某一日,漓水剑宗当时家主突然将二人唤去一处,令他们当众比试剑法。
这并不是第一次,二人也并未在意,以为只是单纯比试。钟离蓁天生对剑道领悟非凡,钟离荀从来差她一头,此次也不例外,钟离蓁轻易便赢下了这场比试。
可结束后,钟离荀并未一道同她返回,而是被家主留下,钟离蓁不知怎的,心中生起一股异样之感,走出剑场时回头望了一眼钟离荀。
钟离荀被家主牵着,向她告别:“姐姐,我晚些回去。”
钟离蓁一怔,应道:“好。”
他们谁也不知,那便是作为姐弟,二人的最后一面。
钟离蓁没想到,再见到钟离荀时,是家主为她送上的一把剑。
这把剑不知是何材料而制,剑身坚毅却轻盈,赤光环绕,剑炳与剑鞘攀着藤蔓一般的精妙花纹,恰似许多年前的一个春日,她与弟弟在漓水剑宗外见到的,漫山遍野,满是生机蓬勃的水荀子。
她拔出剑,剑身如一泓秋水,清光微凝中丝丝红线缠绕,炽亮而动人。
她心中难得起了波澜,迫不及待想让钟离荀也看到这把剑,于是抬起头,问家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小荀呢?”
家主微微一笑,回道:“小荀,不是正在你手中吗?”
钟离蓁呼吸一窒,瞳孔缩紧,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再次看向了手中长剑。
她下意识松开手,剑身却未从她手中掉落,而是化作一道耀眼赤光,万千丝线缠绕掌间,剑身微微颤动,似在回应钟离蓁错杂的心念。
钟离蓁手臂发抖,她张着唇,却讲不出来任何话语。
她眼中涌上一层莫名的,从未体会到的雾花之感,好像一股水意在眼眶内汇聚,视线逐渐朦胧,呼吸不由自主紧凑起来。
就在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呼之欲出之际,家主伸出手掌,挡在了她眼前。
“钟离,到这里,就足够了,”他声音平静而沉缓,道,“漓水剑宗之人,是不能开心窍的。”
家主的话语如一股寒凉透彻的冰水,将她的燥意彻底压下,钟离蓁摸着自己心口,好像再找不到方才那一瞬间无法言喻的慌乱之感。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小蓁,而是钟离。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漓水剑宗里,已经没有第二个,钟离之姓的人了。
后来的钟离蓁才知道,在漓水剑宗,他与钟离荀不被允许去到之地,有数几十个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孩子。他们无父无母,不知从何而来,天生情感淡薄,唯一的情感依托,最后都化作了手中那柄无比契合之剑。
钟离蓁每日的习剑对手,从钟离荀变成了他们,而每个人,似乎都变成了用剑的傀儡,不再有如同曾经对亲密之人的念想与情谊,只会一味出剑,收剑,不会有任何交流。
而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修炼间,钟离蓁也觉察到,钟离荀从未离开自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他们永永远远,再也不会分离。
后来,在家中的命令下,她与另外的孩子进行了一场厮杀,冷静从血泊中走出时,成为了漓水剑宗的下一任家主预备人。
也是在此时,她明白了“心窍”究竟为何物。
人生来有九窍,为三田、三通、三窍,主收藏开放,动静收合,此九宫八卦之象,合藏则统四象生八卦,至有无混化之境,
十二消息卦有言,赤子混沌,纯静无知。此时纯阳既备,微阴未萌,精炁充,已全周天造化。需阻隔欲情,否则元炁即泄,不知禁忌,贪恋无已。
吕祖《指玄篇》也曾言,先天一炁号虚无,运转能教骨不枯。
通常人言九窍,而前人修炼入境,在最后一刻方才领悟,原应有第十窍,是为心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心窍与前九并不相通,为独立存在,九窍齐通能和阴阳,可第十窍,却万不能开。
心窍主情,是为杂念,偏欲登大道,缺一不可。
漓水剑宗所用之法,可令他们识得关窍,却在最后一刻遏制,便能以十窍之身,承原道修行,进益数倍。
残忍,却又再适合不过。
无情之人,斩断情丝万千,换得修行之路。
这便是漓水剑宗培养出的剑修,心无杂念,无挂无碍,一路平顺,终得大道。
钟离蓁此时已无恨意,甚至身为下任家主,竟理解了家主对自己身上所施为。
谢归忱听罢并未有多大波动,又问道:“你说我是漓水剑宗之人,决断从何而得?”
这亦是钟离蓁当初不解之事。
后来,她见到了漓水剑宗维持运转之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是一块供奉在祭台之上的碎石。
石块浮在祭台中心,无需灵流支撑,无时无刻发着黯淡之光。钟离蓁在看见它的一瞬间,便明白为何自己与钟离荀多年,为何从来未生出离开之意。
它对钟离蓁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令她无时无刻不想靠近。
祭台四周被设置无数隔离开的房间,每个房间内,都有女子被单独关押。
长老告诉她,这块异石是立宗先辈所得,有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只要迷昏女子,再令她们相信自己被男子玷污,身上有孕,在这怪石旁待上一月,便真的能在十月后生下孩子。
而随着孩子诞生,母体也会死去,漓水剑宗要做的,便是不停去寻找新的女子填补空缺。
这些的生下孩子都有同一个特征——皆少了作为“人”的情感,且天赋异禀,世上罕有,唯一缺点,便是生命极其短暂,若不能在百年间证得大道,则会发疯一般想回到怪石中去,最后死在祭坛中。
三百年前,怪石身上脱落了一颗碎沙,漓水剑宗也第一次试着,用它放在了当时身体最好的一名女子体内。
他们对这婴孩抱了极大期望,可许是因为怪石同样改变了女子体质,竟能在他们无知无觉中离去,连同腹中胎儿一起,再无踪影。
沈栖游听到此处,大概知晓了因由与来龙去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虽不知漓水剑宗究竟从何得来这颗怪石,但其作用在这寥寥数语下已再清楚不过——
它能实现人心中所想。无论是否符合存在条件。女子以为自己怀了孕,便真的能生出这块石头的孩子,碎沙作用许是放大了数倍,女子想着逃脱,便真的离开了漓水剑宗。
而钟离蓁认出谢归忱,却是因他几乎堪称当世第一的修为境界,与传言中冷心冷情,不视外物。
沈栖游依旧不解:“那师兄的‘心窍’又是何意?他并未有如同你们一般的经历……”
“有,”谢归忱握住他手腕,在沈栖游转头看向他时,认真回忆道,“我有过。”
沈栖游怔怔:“……什么时候?”
谢归忱并不想在他人面前讲出此事,他设下屏障,只用传音,与沈栖游细细相说。
在沈栖游自尽的当夜,谢归忱离开乾相宗后,胸口便一直堵着那口气,连喘息也十分困难。
他一路逃亡,一直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感觉,这感觉便堆积得越发深重,在近一月时忽而爆发开来。
谢归忱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感觉,只记得那时他心里只剩下了沈栖游一个人,好像闭上眼,是他一声声叫自己师兄,问他能不能这次下山陪他逛一逛夜市,而睁开眼,大婚时的红色喜服历历在目,将视线内都染上了一片如血赤红。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他的心脏慢慢慢慢如爆发一般撕裂痛楚,也就是此时,灵台一霎清明,给他指明了一条路。
他本就是天生剑体,无心无情,此刻不过是心窍初开,若拔除情丝彻底封存,则得道之路一帆风顺,进益数倍,再无人可扰。
需要付出的条件更简单不过,他仍旧会记得沈栖游,但只会是一个谢归忱在乾相宗的寻常师弟,随着他的修行而湮没在记忆中,再不特殊,再不重要。
第二个选择,则是就这般深刻地记着沈栖游,保留着对沈栖游的情意,记得他的每一个笑容,每一道认真对话,也同样,想到他便会痛苦不已,修行之路也因有情意阻隔,慢下许多。
几乎是百弊而无一利,他所需要放弃的,只是一个沈栖游,便能如从前一般,心无阻碍,也许只需数年,便大道可成。
可谢归忱知道,若是他选择了第一条路,终有一天,会连沈栖游的存在也彻底忘记。
他毫不犹豫,抛弃了自己二十余年的无情道心。
也是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自他心口彻底迸发。
再无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