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三年,正月十五日。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伴随着夕阳西下,夜色降临,京师街上的游客越发多了。往来的人群中,不仅有熟悉的汉人面孔,更不乏金发碧眼的异族人。
随处可见的繁华,无一不在展示着,大明朝在经历过官员们怨声载道的‘张居正改革’后,的确拥有了一个短暂的中兴盛世。
起码天子脚下的京师是如此,至于那些看不见地方的穷苦百姓们……
哪怕改革最初想要利的是民,可在这积弊已久的大明朝,‘利’终究还是变成了‘弊’……
“贤婿,来,牵着我的手,小心别像去年那样走丢了。”
此时的赵士桢恨不得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这样才能够稳稳当当的看好女儿和女婿两个人,省得像去年一样顾头不顾腚,看住了女儿,结果丢了女婿。
于是乎,为了防止女婿‘再次’走丢,赵士桢觉得,还是得自己亲手抓着女婿的手比较安稳妥当!
至于随行护送的那些赵家家丁,赵士桢并不抱有多大期望。他几乎可以肯定,真要是乱起来了,这些人是一点都指望不上的。
见张重辉不伸手,赵士桢又催道:“哎呀你快把手拿来啊,有啥不好意思的!”
“额……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张重辉还是婉拒了老丈人的好意,又道:“去年我只是不小心被挤出去了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我身强力壮,不会有事的,您看好英娘就行了。”
张重辉随口敷衍完后,转头望向了人流量最为密集的方向,趁老丈人又要开口前,他忙问道:
“话说岳丈,怎么那么多人往那边去啊,那边怎么了?”
赵士桢可不好糊弄,他一把强行揪起了张重辉的手,这才回道:
“听闻今年,潞王殿下受了皇上恩赏,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烟火展,他们都是去凑热闹看烟花的。”
张重辉看了看手,只能是暂时妥协,他又提议道:“那咱们也去看看吧。”
赵士桢摇头:“不行,英儿还要看鳌山灯呢,去看那劳什子烟花作甚!而且人多杂又乱的,烟花又那么危险,万一炸了可怎么办!”
然而就在这时,赵岚英突然开口道:“爹,我要看烟花!我不要看鳌山!”
“嘿你……”赵士桢也是无言以对了:“你们小俩口就合起来欺负我这个老头子吧!”
纵使有一万个不情愿,可最终赵士桢还是只好无奈妥协,牵着女婿,盯着女儿,跟着人群往潞王府的方向而去。
……
也不知道是不是皇室放烟火的吸引力太大,还是有人在故意带节奏。
今年上元夜的人,有许多都跟风似的往潞王府的方向涌去。
若不是有官兵在潞王府外一里地左右的位置上,设下了铁桶般的人墙。这汹涌的人潮,怕是直接就能把一整个潞王府,以及附近的富人区都给踏平了!
一时间,数不清的人围在了四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皇家的烟花,那肯定比咱们寻常时看到的烟花要大得多吧?”
“那是自然!你难道忘了过年时,紫禁城里的烟花了?隔着那样高的墙,咱们外头都能够瞧见听见,定是大得不得了啊!”
“有那么夸张吗?我瞧着跟咱们平时看的也没啥区别啊?再说了,隔那么远,你能瞧见个啥?”
“你懂个屁啊!那可是皇帝看的烟花!怎么可能跟咱们平时看的一样!而且你难道不知道?皇帝可是有一整个‘王恭厂’的火药库啊!那可谓是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别提王恭厂了,我家就在那边儿上,每年天干物燥时,里头就会隔三差五的爆炸一下!好在炸的范围不大,要是再大些,我都怕把我家给炸没了!”
“嘶……被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眼下这潞王府里头,可到处都是火药啊!万一走火了,不会炸起来吧?”
“这大好的节日里!给我闭上伱的乌鸦嘴!”
“……”
突然间,“嘭”的一声巨响炸起,一朵绚烂的烟花盛开在苍穹!
然而,这并不是潞王府放的,而是这片富人区中,其他富人家里放的。
毕竟天都已经黑了,也到了有钱人们展示他们有钱的时刻了。
伴随着这一声的响起,内城中的富户们开始逐个放起了烟花爆竹!
一时间,爆竹声噼啪作响,烟火声震耳欲聋,京师四处都洋溢着热闹的过节氛围!
赵士桢并没有心思去看这绚烂的烟花,他眼睛直直盯着女儿,微微出汗的手则紧紧攥着女婿,生怕这俩人一不小心就丢了一个。
与此同时,人群里,三个将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出来的大汉,正死死盯着这一幕!
此刻,三人藏在袖内的大手中,全都紧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那老头可真碍事,待会儿要是碍着咱们了,干脆也给他一刀!”
“所以,一起上还是怎么说?”
“分开上,上头说了,这小子狡猾得很,不好对付,万一第一个不小心失败了,剩下的还能继续!”
“行,那谁先上?说好了的,不论谁先上,这钱都是咱们仨平分!”
“那你先上吧。”
“……”
……
潞王府总算是放烟花了!
伴随着“嘭!嘭!嘭!”三声连响!三朵超然巨大的烟花绽开在了夜空之中!
气势之宏大,颜色之瑰丽,声音之震耳!令人光是看一眼,便会沉醉于其中,无法自拔!
“好美啊……”
一时间,四周正在盛开的其它烟花,似乎全都瞬间黯淡了下来!
在围观百姓们的眼里,此刻全然只有这王府上空的绝世美景!再也无旁的心思,去看其它那些‘庸脂俗粉’了!
“嘭!嘭!嘭!”
王府上空的烟火持续盛放着,落下时还会带着繁星一般的星光点点,美不胜收。
饶是赵士桢也是被这美景给吸引去了目光,他不由得惊讶,平日里用来填枪杀人的火药,居然还能被工部那些人造出如此唯美之景来……
不行!改天他也要试试看!
他就不信了!他老赵连枪都能造!区区烟花而已!他一定能够改造得更加花哨磅礴!
怀着这个想法,赵士桢收回了目光,第一件事便是忙看向女儿赵岚英,见闺女儿还好好的,心里安心了。
再看看女婿张重辉,应该也还好……嗯?手呢?刚刚还牵着的手呢?
转头一看,赵士桢被吓呆了!
因为此刻,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刃,仅仅只离他女婿的喉咙一毫之距而已!
与此同时,张重辉正一手紧紧攥着那只持着利刃的大手,另一手则拦着那想要勒紧自己腹部的手!
眼看利刃就要碰到喉结,在这紧急关头,张重辉直接使了个巧劲,先是将拦腰抱着他的那手尾指用力往后一掰!
尾指是人手上最‘省力’的部位了,往往只用最小的力气就能够将其掰开,且带来的痛感剧烈!
小力气尚且能让尾指疼痛不已,更不提张重辉还是铆足了劲掰的!
身后的歹人显然被疼到了,持着利刃的那只手也稍稍松懈了些,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张重辉直接双手并用,快速将那只持刀的手往斜后方使劲一掰!
只听得“咔”的一声轻微细响,那只手瞬间没了力气,手中的利刃也‘咣当’掉落在地!
紧接着,张重辉快速回身,怼着身后歹人的脸上就是重重一拳!朝其胯下又是狠狠一踢!
这么一连串下来,本就看不清脸的歹人,此刻更是已经戴上了痛苦面具!
周围的人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大概猜测应该是有人打架了,纷纷想往旁边躲一躲,却是因为人群过于拥挤,而躲无可躲!
直到有人看到那‘被打之人’又从身上掏出一把利刃朝张重辉刺去时,这才有人大声惊呼!
“不好啦!杀人啦!”
然而,烟火轰鸣声实在是太大了,瞬间便掩盖了这一声,致使并无几人听到。
直到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枪!有人开枪!杀人啦!有人造反啦!”
这道声音像是有毒一样,伴随着一个人在喊,竟以极快的速度四处蔓延开来!
一时间,惊呼声四起!
“什么?有人造反?”
“你们快看!那里有人开枪!”
“啊!!那里也有人开枪!!”
“啊!!快跑啊!有人造反了!!”
这下子!乱了!彻底乱了!
在生死面前,谁还有心思去看那什么烟花,纷纷只想着保命才要紧!
而处于人群边缘的官兵们此时也发现了不对劲,更看到了人群中有人在往天上射火铳!
在听到有人在喊‘造反’二字后,官兵首领急忙传令,派人去抓捕这造反之人!
然而事实证明,想抓人,没那么容易!
人越多,就越乱!人越乱,兵也越乱!
受了惊的百姓们已经是彻底乱了,乱到哪怕眼前的官爷们拿着刀枪抵着他们,也无法阻挡众人想要四下乱窜的逃命之心!
慌乱中的百姓也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把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
官兵们不仅寸步难行!就连原先围成铁桶一般的人墙,也即将要被这成千上万的‘逃命’人潮给冲垮开来!
此时此刻,不论官兵们怎么大喊:“别乱跑!再乱跑就开枪了!再乱跑就通通按谋逆罪处置!”
可,不论官兵们如何恐吓威胁,这些平日里畏惧官爷畏惧到卑微的普通百姓们,此刻竟都无动于衷!
此时此刻,在官兵们的眼里,眼前这群受了惊的‘屁民’们跟‘反贼’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了,可他们却不能直接拿刀枪砍死这些无辜的百姓!
已经有人去喊‘救兵’了,然而,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官兵们围成的‘铁桶人墙’,已经在慌乱之中,被慌乱的人群们,冲垮了一角!
伴随着这一个‘缺口’的打开,无数百姓陆续涌入了舒适的‘包围圈’之内,开始四处乱逃!
而原本还算有阵型的官兵,此刻犹如一盘散沙,被冲乱在这汹涌奔来的人潮之中!
靠近官兵的那部分地方已经彻底乱了,而张重辉所处的地方属于人潮“中后方”,虽然也混乱,但还不至于混乱到夸张的地步。
毕竟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就算是想跑,也得等前面的人跑得差不多了才行。
张重辉早就已经将那歹人的双手都给拉脱臼了,然而他却并不打算杀了对方,只是将人给丢了出去!
那歹人倒也识趣,急忙晃荡着软绵绵的双手挤在人群里跑了!
见人跑了张重辉也不追,他似乎在等着些什么,直到官兵围成的人墙被冲出了一个豁口,他才转头看向老丈人和媳妇儿,郑重说道:
“你们记住!千万别跟着人多的地方走!直接回府!有人要杀我!别管我!”
说罢,张重辉头也不回地便往人最多的‘豁口’方向挤去,似乎赶着逃命一般!
此时的赵士桢已经傻了,方才发生的那一切实在是太过突然,突然到他现在还是懵的……
什么……有人要杀他女婿?为什么?
正疑惑着,赵士桢就亲眼看见了有一发火枪,在距离自己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朝天射开!四周人群顿时惊呼不已!
赵士桢玩惯了枪,他知道这枪的威力不足以致命,故而并没有多大惊慌。
在混乱之中,赵士桢看见了那开枪之人扛着枪管往一个方向而去,那方向正是张重辉逃去的方向!
而这个扛枪之人的身后,还跟着好一些行动诡异的人,他们所去的方向也是那处!
赵士桢再次愣住了……
合着要杀他女婿的人有那么多?而且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同一批!
就在赵士桢想着杀他女婿的人应该有两批时,几个高大魁梧且身手敏捷,显然受过特殊训练的大汉也往那处方向跟了去!
这下子,赵士桢已经是彻底被震惊了!
什么?三批人?
怎么那么多人要杀他女婿!?
他女婿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啊!
难不成是张居正的仇家,一股脑全都找上门来了?
“爹,咱们快回去吧!”
就在赵士桢震惊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时,素来反应极慢的赵岚英突然出奇的冷静了起来,拉着发愣中的老父亲就要回家!
“可是……”赵士桢想说什么,然而还没说完就被赵岚英给强行打断了!
“爹!不要再可是了!你女婿他自有办法!咱们留下来就是给他添乱!赶紧回家!”
赵岚英很清楚,眼下他们父女二人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安危!
不给张重辉拖后腿,这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她相信张重辉,她相信她男人不会有事的!
几乎是不顾老父亲的自我意愿,赵岚英拉着老父亲就跑!混乱中她甚至还抓住了几个想要跟着人群乱跑的赵家家丁,呵斥命其必须赶紧护主回府!
赵士桢都呆住了……
望着女儿这副沉着冷静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要怀疑,这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呆呆傻傻的笨女儿了……
难不成……跟聪明的人成亲,也会变聪明?
……
人潮越来越乱了,伴随着官兵被冲散,私下乱逃的百姓们在这混乱之中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反正哪里有路去哪里,直到无路可走为止!
潞王府的烟花还在盛放着,然而已经没人有心情去看这美景了,而且这“嘭嘭”的烟火声,此刻落在逃命之人的耳朵里,宛如火铳在耳边射开一般!
只有吓人,没有其他!
与此同时,潞王府内。
“不好啦殿下!外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一大堆流民冲在了外面大街上!王府的大门险些都要被他们给撞开了啊!”
潞王朱翊镠在听到此事后,却是并没有慌乱,只呵斥道:
“慌什么慌,成何体统!派人看好大门就是,我潞王府的大门还不至于脆弱到连手无寸铁的流民都抵挡不住!”
骂完慌张传话的下人后,朱翊镠立刻戴上了平日里那副斯文笑脸,对一旁的皇后王喜姐拱手笑道:
“是我没能管好府中下人,让皇嫂见笑了。”
王喜姐的身体本就不好,加上好不容易出趟宫就遇上了这种事,深宫妇人难免被吓了个脸色发白,忙问道:
“皇叔,外头没事吧?”
“没事,这太平盛世,怎么会有事呢。”朱翊镠很平静地笑着,突然间,他像是被对方的惨白脸色给吓到了一般,忙道:
“皇嫂,您的脸色怎么这般差?要不还是先去后院歇息一下吧?”
“是啊母后,我陪您去歇息一下吧。”朱轩媖也是心疼母亲,忙是说道。
“好吧……”王喜姐也没有拒绝,虽然烟花好看,但她也的确是有些累了。
“皇嫂,我送您去吧。”潞王妃急忙便要去送嫂子。
然而,她却是被丈夫给呵斥道:“皇嫂去休息,你去添什么乱!你是王府的女主人,今日宴会来了那么多客人,你想让我一个人应付全部不成!”
潞王妃不敢说话了。
一时间,气氛尴尬了下来。
王喜姐虽然是皇后,但这终究也是在别人家里,而且她也早就知道了小叔子两口子关系不好,经常吵架。
眼下因为自己要去歇息,惹得这对夫妻又要吵起来,她是既尴尬又不好意思。
“不用了,媖儿陪我去就行了,你们俩口子接着看烟花吧。”
王喜姐拒绝完,便在女儿的搀扶下,往潞王府后院而去。
……
皇后和公主走后,潞王妃黑着脸坐了回去,朱翊镠的脸色也是又黑又绿。
一旁的朱轩姚看见这熟悉的一幕,已经麻木到连翻白眼都懒得了。
事实证明,这尴尬的一幕很快就结束了。
因为,烟火声,突然停了!
“报!殿下不好了!有不少贼人爬墙进王府来了!他们居然还有火铳!”
听到这个消息的朱翊镠瞬间紧绷住了神经!
来了!终于来了!
……
与此同时,没去凑潞王府烟花热闹的人,正在街边看鳌山灯游来。
不得不说,今年看鳌山灯的人少了一大半,毕竟几乎都涌去潞王府那边看烟花去了。
街上不说不热闹,却也可以说是稀稀拉拉了,如此以一来,此处的行人们倒也自在了不少。
突然间,一阵风刮了起来。
只见那金碧辉煌的大鳌山,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一般,居然从中“哗啦啦”的飘飞出来一大堆纸张,四散飘落在了人群之中!
“哇!这是什么啊?”
“鳌山神显灵了?”
“快!快捡起来看看是什么!”
“这密密麻麻写的什么啊?我不识字。”
“我看看,这写的是……续……”
……
与此同时,一条条空旷无人的小巷子里,一张张写满了字的‘大字报’,被陆续贴在了墙头巷角处。
另一边,有一男子站在当今内阁大学士朱赓的家门前,趁着四下无人之际,他将那张‘唯一’的大字报,透过门缝塞了进去。
朱府内。
门房刚好出来解手,一眼便瞧见了那透过门缝塞进来的纸。
怀着好奇,他去把纸捡起来后,又打开了门,想看看是谁在这大过节的,往人家里头扔纸!
然而,门外空无一人。
“怪了,什么人啊!大晚上不去看鳌灯,不去睡觉!还往当今阁老家里头扔纸,有精神病吧!”
门房本想将这张纸揉一揉扔掉,低头一瞥却瞧见上头写满了字,于是便停了下来。
“这写的啥啊?”
门房不太识字,但却也不是完全不识字,借着大门两边灯笼内透出的微弱烛光,他有些艰难的边看边念道:
“续……续忧危竑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