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发怒了,沈一贯和沈鲤这两位都不怎么想走的内阁首辅和次辅,最终居然只能以双双下台的结局草草收场。
沈一贯虽然不太甘心就这么结束了自己政治生涯,可一想到把沈鲤也给拉下了马他就高兴!
而且,他也给自己培养好了接班人,保不准有朝一日,他还能够重回朝堂,再放光彩!
沈一贯是带着希望走的,沈鲤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很清楚,自己这一走,今后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沈鲤也发现了,他只不过是东林党进升路上的一块踏脚石罢了,而他这块踏脚石所铺成的路,恰巧是为他最信任的郭正域而铺的。
沈一贯走了,沈鲤也走了,内阁一下子走了两个人,本来就只是用来凑数的阁臣朱赓,就这么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内阁首辅。
事实证明,朱赓或许大概真的是一个真正的老实人,他甚至比上一个老实人首辅赵志皋还要老实。
赵志皋被人骂了好歹还知道跟皇帝陛下诉苦,朱赓虽然也这么做了,但皇帝完全不搭理他。
于是,他也只好忍着。
然而,忍是没有用的,身为浙江人,朱赓哪怕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立场,却还是会被认为他是浙党人。
故而,他根本躲避不了东林党人的疯狂弹劾与谩骂。
年过六旬的朱赓被骂的毫无还手之力,许是年纪大了的原因,这位内阁首辅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同僚们给骂哭了。
……
乾清宫。
内阁首辅兼内阁唯一的阁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属下官员们骂哭了一事,很快便传到了万历皇帝的耳朵里。
朱翊钧的第一反应,便是被气笑了。
然而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堂堂内阁首辅,被下属官员们给当众骂哭了,这不仅是首辅治下无能,更是他这个皇帝治下无能。
而且朱翊钧也预料到了,不久以后,朱赓肯定会闹死闹活的上疏要辞官!
也就是说,内阁又要没人了。
一想到这一点,朱翊钧顿时头大了起来,然而很快,他却又平静了下来。
“算了,内阁没人就没人吧。”
朱翊钧懒得管了,反正内阁就算有人又如何,这些阁臣们又不能帮他这个皇帝挡下枪林炮雨。
想归这样想,可朱翊钧好歹也是皇帝,就算是为了朝廷中枢能够继续转下去,他也不能完全坐视不理。
一阵思来想去后,朱翊钧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让申时行回京!
……
皇帝陛下亲派使者到达长州,请他的申先生重新出山,回朝任内阁首辅。
然而,皇帝陛下派去的使者,却是连申时行的面都没能见着。
据说申时行病了,自称病中之人形容邋遢,憔悴不整,愧见天子派来的使者。
最终,还是申时行的儿子申用懋接待的使者。
申时行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自然是无法再回京,任内阁首辅之职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回了京师,万历皇帝在得知申时行称病拒绝回京时,心头极其不是滋味。
朱翊钧失算了,本以为随便招招手,就会心甘情愿回来继续效忠于他的申时行,变了。
朱翊钧知道申时行是装病的,他甚至都知道,申时行本人现在就在京师之内,压根就不在长州老家。
朱翊钧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他的申先生不肯原谅他这个学生,更不愿原谅他这个君父。
然而,朱翊钧却并不愿意相信。
“陈矩,你说人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快?申先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朱翊钧问出了这样一句废话。
陈矩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广泛且含糊的回答:“皇爷,随着年岁的增长,人总是会有一些变化的。”
“是啊,随着年岁的增长,人都会变……”朱翊钧何尝不知道,何止是申时行在变,他自己也在变。
曾经那个温柔体贴的申先生变了,变得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了;曾经听话懂事的他自己也变了,因为他这个皇帝长大了。
“陈矩,你说什么人才不会变?”朱翊钧又问了一句废话。
陈矩又是想了想,又一次给出了一个广泛且含糊的回答:
“回皇爷,死人不会变。”
“是啊,死人不会变。”朱翊钧苦笑着喃喃道:
“或许只有像张居正那样已经死了的人,才不会变了吧……”
“啊?皇爷?您说什么?奴婢没听清。”陈矩的耳背老毛病好像又犯了。
朱翊钧看了陈矩一眼,无奈说道:“我说,磨墨,朕要写封密诏给王锡爵。”
没有申时行,那就王锡爵吧。
王锡爵总愿意回来,毕竟当初,他可是在老赵家当众大喊过——
——“张居正你等着,我还会再回来的!”
……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二十日。
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万历皇帝朱翊钧特地下‘密诏’给王锡爵一事,居然莫名其妙的泄露了出去。
而目前,因泄露而得知了此消息的人,只有东林党人郭正域。
……
与此同时,慈庆宫。
七月份的京师,酷暑难耐。
皇太子朱常洛许是节俭过了头,也或许是生活条件本就不允许。
这大暑的天儿,用来放在宫殿内取取凉气的冰块,居然只有那么小几盆而已。
朱常洛热得也是微微冒汗,然而人家是太子,身旁少不了有宫人给他扇风。
讲师们好歹离太子近些,多少也能蹭着点儿凉气。
可跟太子隔了老远,被屏风隔了一层又一层的伴读们,就没有那么好受了。
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们,哪里受得了这苦,个个热得都想找借口请假。
偶尔请那么一天两天,一次两次,倒也没什么。
可这般频繁下来,皇帝和太子高不高兴没人知道,太子最信赖的讲师郭正域反正是不高兴了。
郭先生不高兴了,素来脾气急躁的郭正域不是个忍得了脾气的人。
在午休后,太子来上课之前,郭正域便将伴读们给集体骂了一顿!
“太子金尊玉体尚且能安然忍受炎热苦读,尔等伴读怎就忍受不了了?
一个个懒散懒惰,皆只想着坐吃山空家中之财!岂可知富贵不能只富于外,更是要富自于内!
皇上圣人之恩,给了尔等与太子伴读的天好机会,这是多少官宦子弟们求都求不来的!
尔等不但不思进取,好问求学,反倒还三番五次推脱告假,简直令尔等家中父母祖宗为之汗颜!”
郭正域骂得其实很脏,翻译过来大概意思就是——
——太子他都已经是太子了还那么努力!而你们这一群只会啃老的废物!这么懒,对得起你们爹妈祖宗吗?
伴读们被骂的表面不敢吱声,心里却是都在骂郭正域的娘。
毕竟郭正域可是将来皇帝的老师,惹不起啊惹不起。
郭正域接着又骂了半晌,眼看快要骂到没话可骂的程度了,这时有人上来劝架了。
“好了,美命,他们都还年轻,别跟一群孩子置气了,接下来不批他们的假就是。”
叶向高语气谦卑,态度温和,同样身为太子讲师的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劝架了。
郭正域哪里会不知道叶向高心里的那点弯弯绕绕,然而他压根不屑于跟叶向高这种墙头草两面派耍心眼,只抛下一句:
“回回都是你当好人,行了吧?”
郭正域走了,叶向高脸上的谦卑也是僵住了一瞬,但他很快又调整了过来,对学生们略带严肃地说道:
“以后别再惹郭先生生气了,这下倒好,害得我也挨骂!”
说罢,叶向高严肃却又无奈的离开了,一副好好老师为了帮学生说话,结果祸及自身的模样。
看着即便是‘英勇就义’也要‘主动投身’的叶向高,不少年轻公子哥们的心间连连感叹着——“还是叶先生大义啊!”
……
太子终于来了,该上课了。
有着屏风的隔挡,伴读们又是回到了懒散状态,扇风的扇风,私下议论暗骂郭正域的更比比皆是。
张重辉几乎是刚一坐下,一旁的杨春元就凑了过来,一边拿着话本扇风,一边小声吐槽道:
“这狗日的仗着自己可能要入阁当阁老了,居然这般耀武扬威!瞧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内阁首辅呢!
还有那叶先生也真是笨,早他娘的不出来说话,郭先生都快骂完了他才出来找骂,这跟脱裤子放屁又有什么区别!”
杨春元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原本白净的俊脸涨红不已,很难想象这样一张脸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你说郭正域要入阁了?”张重辉轻轻扇着扇子,颇为平静地问道。
“我说可能,可能!”杨春元再三强调完又道:
“眼下内阁不是只剩下一个朱阁老了吗,我听说,前些日子,那阁老被一众文官们给堵在了文渊阁出不去,最后他都被当众气哭了呢!
我看再这么下去,这朱阁老指定干不了多久了,内阁可不得再添人。而就眼下的形势来看,郭先生如此得太子青睐,入阁还不是早晚的事。”
“这样啊。”张重辉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只随口附和道:“那也是哦。”
杨春元见张重辉的反应如此冷淡,也没有再说这个话题的意思了,转而说起了他手里的话本。
“这是最近刚火起来的一个故事,好笑极了,你要不要瞧一瞧?”
张重辉摇了摇头,刚想要拒绝杨春元的好意推荐,却是听得对方说道:
“这个故事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了两个蠢货之间的愚蠢爱情,伱真不瞧瞧?”
“杜……十娘?”张重辉皱起了眉。
“是啊,杜十娘。”杨春元似乎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满腔都是表达欲的他,干脆把故事的内容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道:
“就说有一个叫杜十娘的青楼头牌妓女,生得貌美,富有才情,追求者无数。
可她却突然间跟脑子被驴踢了一样,看上了一个叫李甲的小白脸书生,然后……”
伴随着故事的进展,张重辉原本微皱的眉头越来越放松,待杨春元讲完后,他问了一句:
“不会是冯梦龙写的吧?”
“不知道啊。”杨春元摇头说道:
“我是去书肆看我自己写的书时,店家恰巧推荐了这个,我就顺道买来瞧瞧了。
讲实话,我觉得这个故事蠢得要死,那杜十娘当了那么多年妓女!
见识过那么多男人的千年老狐狸,还会被一个小白脸给骗成那样?简直毫无逻辑可言!
我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得罪了这个写书的,被其故意编排了这么一个蠢故事呢。”
张重辉:“……”
杨春元就这么低声唠叨了一下午,从一开始的骂郭正域,到后来的骂话本,说到最后总算是没再骂了,毕竟就快要散学了。
“张兄,今晚要不要去喝酒?”杨春元又一次邀请了起来,他专门补充道:
“这次是真喝酒,只有咱俩,没有冯犹龙和旁的人了。”
“不了。”张重辉拒绝道:“明日是我的生辰,我今儿得早点回去,明儿我也不来了。”
“啥?你生辰在明日?”杨春元惊呆了:“你不是五月初已经过了吗?”
“哦,我记错了。”张重辉淡淡道:“其实明日,七月二十一才是我真正的生辰。”
“那这么说来,你比我小才对啊!”杨春元更激动了:“我喊了你几个月的哥!你现在告诉我,你比我小?”
“嗯……”张重辉想了想:“这不挺好吗?显得你比我年轻啊。”
杨春元:“……”
“年轻是福。”张重辉一脸诚恳道:“仁甫,这福气我就让给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推脱我的好意啊,我也是为了你好。”
杨春元挠了挠脑袋,似乎觉得也有道理。
“嗯……好吧。可郭先生刚骂完我们你就去告假,你这不是上赶着去找死吗?”
“无妨,我有办法。”
……
时间一晃,到了第二天。
万历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一日。
这一日,张重辉的确没有来东宫。
看着空落落的隔壁座位,杨春元好一阵长长叹气,毕竟除了张重辉以外,也没有人愿意跟他说话了。
其余的伴读们也是在奇怪着,张重辉到底是怎么请到假的?
事情证明,张重辉压根就没有请假,他是直接旷了课。
得知这一消息的郭正域愤怒了,想他昨天才训完人,今天张重辉就敢旷课了!
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一时间,郭正域是既愤怒,又兴奋!
愤怒的是,张重辉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挑战他的威严!
兴奋的是,终于抓到张重辉的把柄,可以顺理成章的将这祸害给赶出东宫了!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郭正域准备用所谓的东宫规定,来强行赶走张重辉时,一封信的到来,让他瞬间汗流浃背了……
之所以让郭正域汗流浃背,是因为这封信上的字迹,与他的几乎一模一样!
然而这还不是重点,关键是信上的内容,居然是目前‘只泄露’给他自己一个人才知道的,皇帝密诏王锡爵回京一事!
再看最后,信上的三字署名——张明赫。
郭正域不知道这个在信中直言,要他亲自登门送生辰贺礼的‘张明赫’是谁,但他也能大概猜到了……
毕竟不久前,他才听杨春元喊着说,张重辉今日之所以没来,是在家过生辰……
……
傍晚,赵府门口。
携着厚礼前来给张重辉庆生的杨春元,在这里遇见了脸色发黑,却也同样携着礼品的郭正域。
“呦,郭先生,您咋也来了呀?”杨春元十分热情的上前打起了招呼,并且还关心询问道:
“您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啊?该不会是有病吧?”
郭正域不想搭理这个徒有外表的缺心眼学生,随便点了下头便不再搭理对方,让侍从交完礼品后,径直进了赵府。
……
进了赵府后,郭正域在赵家门房的带路之下,很快就找到了正在书房里头练字的张重辉。
“还真是用功啊!”郭正域刚一见面便是一声嘲讽。
郭正域本来还想再骂张重辉几句,可当他回想起那封信上,与他自己字迹相同的那些内容之后,他也只能是强行咽下讥讽话语,带着防备,故意套话问道:
“谁告诉你的?顾叔时?还是叶进卿?”
看着强压紧张,故作淡定的郭正域,张重辉轻轻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胸有成竹地轻笑着道:
“你应该问的,不是谁告诉我。
你应该问,我都还知道些什么。
亦或者说,你都还不知道些什么。”
郭正域顿时就瞪大了双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张重辉,望着对方那从容到好似万事皆知的淡定笑容,没有设防的他脱口便是问道:
“难道说张诚他……?”
话出口时,郭正域才意识到自己由于太过激动而说漏了嘴,急忙闭口,却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哈哈哈!”
只见张重辉大笑着站起身来,豁然开朗间,戏谑道:
“域正郭,你果然还是那么笨,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骗你的!
不过,我现在就全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