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四年,八月十一日。
朱常洛的生辰到了。
皇太子生日,讲师们自然得给太子放一天假,故而本就不怎么热闹的东宫,今日更是冷清到令人唏嘘。
万历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今儿是他大儿子朱常洛的生辰。亦或者说,他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大儿子了。
毕竟再过那么六天,就是万历皇帝他自己的生辰了。
如今的万历皇帝只沉浸在李敬妃怀有龙嗣的喜悦之中,以及他自己的生辰就快要到了,该如何庆贺之上。
他好似浑然忘记了,内阁现在只剩一个首辅朱赓在叫苦连天,死顶硬撑一事。
“皇爷,太子殿下一大早就派人来求见,说想亲自给您请个安。”
听完陈矩的禀报后,朱翊钧想也没想便是一如既往地甩手说道:
“就说我忙着,没空见他。”
其实朱翊钧的确在忙,忙着低头翻阅各种书籍,给李敬妃肚子里那不知男女的孩子取名字。
“可是皇爷,今儿是太子殿下的生辰……”陈矩提醒道。
“哦,差点忘了这件事。”朱翊钧总算是抬起了头,却是说道:
“你去库房里头挑些礼送给太子吧。”
话刚说完,朱翊钧又将视线放回了书里,显然,哪怕大儿子今天生日,他也不想见对方。
陈矩没办法,虽然他很可怜小太子,也只好领命退下。
陈矩走了,去给皇太子挑礼物了,末了他还要编一番说词,来安慰那刚刚年满十四岁的太子。
陈矩才刚走没多久,朱翊钧就在书籍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字。
“瀛,这字不错!”
朱翊钧喜悦之际扭头看向了身旁之人,刚要说些什么,却是发现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既不是陈矩,也不是张诚,而且另一张熟悉的老面孔。
“回皇爷的话,奴婢记得,瀛字本意为海。《史记·始皇本纪》中,海中有三神山,其中一神山便名为瀛洲。此乃神山之名,自然是极好的。”
说话之人姓田名义,是司礼监的一名秉笔太监,此人平日里基本只顾在司礼监埋头办事,极少来御前伺候皇帝。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此人过于死板,不得皇帝陛下喜欢。
而且在皇帝陛下看来,田义每每只要出现在御前,几乎都没有什么好屁要放。
朱翊钧其实还是挺喜欢田义的,他清楚此人忠心耿耿,处事更是干练老成,在他眼里,司礼监那么多太监,真正有在办实事的也就只有田义了。
然而,朱翊钧却也并不喜欢这么一個会办事的太监,在他眼里,田义实在是没有太监该有的样子,反倒是像极了前朝的那些文官们,总爱拿‘道德’两个字说事。
“你怎么来了,张诚呢?”朱翊钧问道。
“回皇爷,张诚公公有其他事要忙,奴婢伺候您也是一样的。”田义回话间,上前为皇帝陛下按揉起了肩膀。
朱翊钧虽然不太喜欢田义这张嘴,却是极其喜欢田义的按摩手法,可就在他舒服到想打瞌睡时,耳边又传来了田义的声音。
“皇爷,今儿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过了今日,太子殿下可就年满十四周岁了。
太子殿下的年纪也不小了,近来司礼监也时常收到大臣们为太子请婚的奏本呢。”
田义的意思很明显,虽然皇帝陛下早就已经让礼部挑选太子妃的人选了,可这都多久过去了。
礼部那边早就已经挑好了太子妃的人选,可皇帝陛下这边却是迟迟不肯拍板。
“才十四岁,还小,不急。”朱翊钧只这样说道。
其实就以太子现在的年纪来说,谈亲事其实已经不早了,毕竟朱翊钧自己十五岁时就已经成亲了。
“皇爷说的是,太子成婚一事是不急。”田义先是应和,旋即又是说道:
“可这准备婚事也是需要许多时间的,便是早些先定下婚事也无妨,之前太子的登基大典就因为太过仓促而……”
“嗯?”朱翊钧只轻飘飘一声便打断了田义,又道:
“怎么,朕的儿子什么时候定婚,轮得到你来替朕做主了?”
“奴婢不敢!”田义说罢便是立即跪了下去,他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说道:
“皇爷,奴婢不想瞒您,近来司礼监收到许多奏疏,都在提及太子殿下订婚一事!
奴婢也是怕此事积压太久,会激起群臣们的心中怨怼啊!”
看着虽然跪在地上认错,实则却并无多少认错之意的田义,朱翊钧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一个字:
“滚。”
……
田义滚了,张诚来了。
而这一次,张诚带来了一个,让皇帝陛下很不高兴的消息。
“皇爷,太后娘娘那边派人传消息来说,今儿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便……便擅自做了个主,将景阳宫里的恭妃给接了出去,太后娘娘说,只是想让恭妃给太子殿下做一碗长寿面而已……”
听到这个消息的朱翊钧瞬间便冷下了脸,不悦冷哼道:
“真是朕的好母后,都会先斩后奏了!”
朱翊钧很不高兴,他不喜欢王恭妃,哪怕他都已经将这个为他生了一儿一女的可怜妃子囚禁了将近五年之久,他也仍旧不觉得自己亏待了对方。
而朱翊钧之所以不想在朱常洛的生辰之日见儿子一面,最大的原因,其实也是因为王恭妃。
父子终究还是父子,朱翊钧知道,但凡朱常洛能够在这一日见到他的话,定会拼了命的求他放王恭妃出去。
朱翊钧不会答应,既然不会答应,他干脆就不要听,更不要见。
这样,也算是不会太过于直接的伤了他们父子之间的情份吧。
“这次就算了,以后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准放恭妃出来!哪怕是太后也一样!
另外,恭妃做好长寿面后,立刻将她给关回景阳宫里去!省得她带坏了朕的儿子!”
万历皇帝最后的话实在搞笑,搞笑到朱翊钧自己都后知后觉到有些脸热了。
回想起那个专门派去带坏他儿子的人,朱翊钧不由得问起道:
“张重辉最近都在干什么?”
“回皇爷,奴婢没去注意。”张诚说道:“奴婢这就去查一查。”
“算了。”朱翊钧也是才反应过来,有关于张重辉的一切事宜,都是由陈矩负责的。
而此时的陈矩,还在库房里头给皇帝陛下的大儿子挑生辰礼呢。
……
慈宁宫。
没能见到皇帝父亲的朱常洛很是伤心。
然而,当失魂落魄的他来到慈宁宫,准备给祖母李太后请安时,却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给高兴到当场泪如雨下。
“母妃……”
看着形同枯槁,双目无神的亲生母亲,朱常洛哭成了泪人。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母亲说,然而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以及种种复杂情绪的爆发之下,他能做的只是像个孩子一样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搐着放声哭泣。
也是,他本来就还是个孩子,一个在亲生父亲的强迫之下,与生母久别的孩子。
王恭妃也在哭,然而这些年以来,因为思念儿子而日夜辗转不停的哭泣,已经哭坏了她的双眼。
她已经看不太清了,好不容易才能见儿子一面,她却是连儿子长大了多少都不能看清。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儿子的脑袋,一边流泪,一边欣慰笑道:
“哥儿,你长高了。”
朱常洛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很想问问母亲的眼睛怎么了,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痛苦哭声。
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哭了许久,却也不久。
皇帝派的人来了,原本说好的长寿面都还没开始做,王恭妃就已经被强行带回了景阳宫中关押。
毕竟王恭妃连看都看不清了,还怎么做长寿面?
本该高高兴兴的生辰日,朱常洛不但没能吃到长寿面,更是哭了个眼红目肿。
但朱常洛却是满足的,因为他总算见到了生身母亲。
对朱常洛来说,这是他自从当上皇太子以来,所过最好的一个生辰之日了。
是的,朱常洛真正想要的生辰礼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希望皇帝父亲能够开恩,放他的生母王恭妃从‘冷宫’里出来。
年纪还小,胆子也小的太子认为,像这样的一个礼物,也就只有他的皇帝父亲能够给他了。
起码现在的朱常洛还这样以为。
……
慈庆宫。
折腾了一天,朱常洛才刚回到慈庆宫不久,就有人来拜访了。
来人正是他那病了许久的老师郭正域。
郭先生表示,明日开始他便不再告假了。
除此之外,郭正域还问了朱常洛一个问题:
“太子殿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张重辉有没有私下来找过您?”
朱常洛迟疑了片刻,果断回道:
“没有啊。”
“这样嘛。”郭正域似乎并没有怀疑什么。
放下贺礼,又叮嘱了几句关心话后,郭正域便离开了。
……
郭正域走了,很快却是又有人来了。
这一次来的人,是张重辉。
“太子殿下,我送您的这个生辰礼,您可还满意?”张重辉一上来便是直接问道。
“怎么就是你送我的生辰礼了?”朱常洛故意装傻道:“明明就是我皇祖母命人将我母妃带出景阳宫的。”
“殿下。”张重辉试探性地问道:“您该不会真以为,太后娘娘能将恭妃娘娘从冷宫里带出来与您见面,是她的功劳吧?”
“那不然呢?”朱常洛询问的有些急切,这是少年人掩饰不了的冲动。
张重辉见状,这才总算是相信了李太后这回没有食言,他当即便是颇为自信地对朱常洛笃定道:
“那当然是我去向皇上求情所得了,不然皇上怎么可能任由太后娘娘派人,去将被圣令幽禁着的恭妃娘娘带去与您见面呢?
太子殿下,您知道我为了说服皇上,让他同意您与恭妃娘娘母子相见,废了多大的口舌吗?
不过无妨,不论多累,我都是心甘情愿去做的,与太子殿下您无关。”
眼看张重辉说的如此自信且真诚,年仅十四岁朱常洛不由得越发相信起了对方。
毕竟在这之前,朱常洛曾听祖母李太后亲口对他说过,他之所以能够在今日亲眼见到生母恭妃,其实是他父皇默默暗许的。
“所以,你真的有法子能救我母后从冷……景阳宫里出来吗?”朱常洛半信半疑地问道。
“当然有!”张重辉一口笃定。
“什么法子?”朱常洛的目光愈发期盼了,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张重辉好似并没有设下任何防备一般,开口便是道:
“太子殿下,您那么聪慧,想必您早就已经发现了,能救恭妃娘娘出来的人,只有皇上,毕竟就是他下令将恭妃关押在景阳宫中,与您母子不得相见。”
“唉……”朱常洛低眉叹气道:“我当然知道,可知道又能如何呢……”
张重辉又问道:“您知道皇上为什么不肯在您的生辰之日见您吗?”
“我知道。”朱常洛再次心知肚明地点头:“因为……父皇他烦我为母妃求情……”
“太子殿下聪慧。”张重辉立刻说道:
“皇上的确是顾忌着这一点,而且据我所知,郑贵妃从中做了不少的梗!
郑贵妃不是个安生的人,她始终都有着想要为福王谋夺储君之位的野心!”
“真是个不安生的恶毒妇人!”朱常洛眼中闪着赤裸裸的怨恨,这不是装的,而且这时候他也没必要装。
“太子殿下,您也知道,只有皇上才可以做主放恭妃娘娘出来。”张重辉的声音幽幽响起在耳边,似有蛊惑意味般问道: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敬畏皇上吗?”
“当然敬畏。”朱常洛毋庸置疑道。
“光敬畏还不够。”张重辉意味深长道:
“与其仰望心生敬畏,不如自己便是那样的人!”
……
乾清宫。
陈矩回来了,这位老太监不仅亲自给太子送去了礼物,还编了一通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安慰小太子。
值得一提的是,他送礼到东宫时,张重辉正好也在。
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几乎是前后脚离开的。
“皇爷,张重辉悄摸给奴婢递了句话,他说他已经成功取得太子殿下的信任了!”
“这么快就取得太子的信任了嘛……他……可真厉害啊……”
听到这个消息的朱翊钧神色微沉,看起来并不高兴,虽然在此之前,明明是他三番五次的催促张重辉要快一些。
如今倒是快了,他反而觉得太快了……
陈矩倒是能理解他的万岁爷,毕竟,太子好歹也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
虽然皇帝陛下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可亲儿子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相信了张重辉这么一个外人,当爹的难免会有些失落。
眼看皇帝陛下失落到神色茫然,整个人更是一动不动,呆若木鸡,陈矩也是在绞尽脑汁的想要安慰皇帝。
事实证明,老天爷还是很眷顾他的天子儿子的,在这非必要的紧要关头,有消息来了。
“皇爷,太子殿下亲书一封加急送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朱翊钧顿时起了精神,忙是伸手让人将信拿来!
若是换在以往,朱常洛哪怕是写血书,朱翊钧这个老父亲都不会这么急切的想要查看。
可此刻,朱翊钧却是紧张无比,打开信件时更是手忙脚乱,急得手都在抖了。
陈矩不知道太子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原本还神色紧张着的皇帝陛下在看完信后,整个人都松了一大口气,口间更是连连喜悦笑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与此同时,朱翊钧是满腔的喜悦,他就知道朱常洛这个儿子‘不敢’欺瞒他这个爹!
是的,朱常洛不仅将张重辉蛊惑他的那些话,一字不差的全都写进了信里。
朱常洛甚至还请他的皇帝父亲,赶紧将张重辉这个祸害,给赶出东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