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问题直接把张诚给问懵了,张诚一脸茫然,心想着:
“好端端的,万岁爷怎么突然问起生孩子来了?
关键是……谁生啊?皇帝该不会是……烧傻了吧?”
张诚满脸不解,恰好就在这时,陈矩火急火燎的来了。
陈矩近来很忙,既要忙着东厂那边,又要忙着帮皇帝陛下挑女婿,这一来二回的,他基本都没什么时间在御前伺候了。
不久前,在听到皇帝陛下突然发烧了的消息后,这位一心为主的老太监忙是担忧到跑着来。
眼看陈矩来了,张诚如临大赦一般,什么也没说便退下了。
张诚最怕的就是伺候神志不清时的皇帝了,这种鬼差事还是让陈矩去干吧!
……
张诚走后,陈矩也收到了同样的问题,短暂思索片刻后,他回道:
“回皇爷,张重辉他媳妇儿早就生了,是个男娃。”
“啊?”烧糊涂了的朱翊钧在听到这么个回答后,却是有些不太明白了,他有气无力道:
“什么张重辉?我说的是六郎啊。”
这回轮到陈矩发懵了……
六郎?什么六郎?
陈矩绞尽脑汁地想着,皇帝陛下口中所说的‘六郎’究竟是谁。
然而,还没等陈矩想到个回答,皇帝就已经昏睡过去了。
……
贡院外。
眼见杨春元镜子里的那个人越走越近,二人干脆一同回头看去。
来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青年身材高挑偏瘦,容貌生得清秀俊逸,第一眼便给人一种温和从容,有如清风朗月般的君子形象。
青年几乎是直直奔着张重辉而来的,走上前来,还不等张重辉问些什么,他便开始自顾自地说道:
“恕在下冒昧了,方才我只远远一瞥而已,便觉得兄台有天人之姿,不知兄台可愿与我认识一番?”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张重辉本能的便想说不愿意。
可瞧对方这一身打扮,以及对方身后跟着的那好几個仆从,一看便知道对方的家世不错,且也是此次进京来赶考的举子。
短暂思索片刻后,张重辉抬手作揖,温和笑道:“当然愿意。”
“太好了!”青年似乎十分高兴,眸子发亮的同时,笑着自我介绍道:
“在下姓温,名体仁,字长卿,湖州府乌程县人。”
“原来是浙江人啊。”张重辉丝毫不做遮掩地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片刻后他也自我介绍了一番。
“在下姓张,名重辉,字明赫,实不相瞒,家祖是张太岳。”
张重辉的这番自我介绍可谓是意味颇深,上来便把自己罪臣之后的老底兜了出来,无异于在赶对方走。
毕竟正常人,都不想跟罪臣之后有交涉,尤其还是张居正这么个罪臣的后人。
温体仁显然也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又从容笑道:
“我祖父虽无功名,可我伯祖在嘉靖三十二年时,曾中过探花。”
温体仁回答的很自然,似乎只当张重辉是在跟他聊祖父有无功名罢了。
“对了。”温体仁话音才落,又问道:“明赫,我瞧你年纪似乎比我要小一些,我是万历元年生人,不知你是……?”
“那你确实比我大,我是万历七年生人。”张重辉回答间微微撇开了身子,态度有些冷淡。
这个细微的举动,温体仁看在眼里,十六岁中秀才,年纪轻轻就给浙江金衢道副使张朝瑞做了三年幕客的他,早就已经是个极会看人眼色的‘半官’了。
温体仁看出了张重辉在怀疑他,更是在排斥他。
深知钓大鱼得放长线的温体仁,当即便是十分有眼力见的拱手作了辞别。
“我先进贡院了,明赫,你可要祝我金榜题名啊。”
“那自然,回去我就烧香拜佛,让佛祖庇佑你高中!”
“哈哈,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笑呵呵说罢后,温体仁离开了。
看着温体仁潇洒离去的背影,张重辉脸上的客套笑容逐渐消散。
张重辉不知道这个素未谋面过的温体仁为什么要刻意接近他,而且他瞧对方刚才的那些反应,事先好像并不知道他是张居正后人的身份。
所以,对方图什么?
张重辉不知道温体仁到底图什么,他现在只关心张允修能否中榜。
至于其他的,暂时还不那么重要。
“明赫。”
突然响起在耳边的声音让张重辉愣了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身旁还有一个杨春元。
“仁甫,你还没回去啊?”张重辉问道。
杨春元的脸色很难看,好像受到了巨大打击一般,幽怨道:
“我一直都在这儿,什么时候回去了?你跟那个姓温的一聊起来,直接就把我给抛在了脑后,伱们俩真是太可恶了!”
“额……”张重辉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毕竟他的确把杨春元给忘了。
事实证明,令杨春元感到不爽的‘痛点’并不止这么一点。
只见杨春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张重辉,一边审视,一边摸着下巴纳闷道:
“怪事了,明明我比你要俊俏一些,可刚刚那个姓温的为什么不来找我认识认识,反倒是想跟你一个罪臣之后认识啊?
放我这么个绝世美男子在一旁连瞅都不瞅一眼,他是不是眼神不好啊?还是说,他在图谋你什么?”
“不知道。”张重辉淡淡道:“我一个罪臣之后,又有什么好图谋的呢。”
除非,那人另有目的。
……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贡院内的学子们在奋笔疾书,与夜夜难眠之中度过。
终于,时间到了二月十七日。
这也是会试第三场考试的最后一日。
贡院外又一次恢复了热闹,皆是在等待被关在贡院内将近十天之久的自家举人老爷们。
其实,很多人早在提前一天就能交卷了,然而大多数考生还是赖到了这最后一日才肯交卷。
至于为什么,或许是想多检查几次,又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张允修便是拖到这最后一日,才肯交卷的其中一人。
在不知道检查了第几遍考卷,确保卷面整洁,内容无误后。
张允修终于在自己的号舍前,看到了会试副考官叶向高‘不经意间’走过的身影。
回想起张重辉叮嘱过的那些话,张允修深吸口气,平复心神后,准备收拾交卷!
张允修很清楚,机会只有这一刻!
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功……
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和运气了!
……
张允修交卷时,叶向高已经回到了副考官的位置之上端坐着。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的主考官曾朝节恰巧不在。
按照规定,负责收卷的收卷官,需要先在考生的卷子之上盖章。
盖好章之后,再将这些卷子密封在箱子之中,随后一同送到戒备森严的收卷所内。
而收卷所的官员们,则会先对考生们的原卷,也就是所谓的‘墨卷’,先进行第一次的筛选分类。
那些有明显记号、墨点、水渍、撕裂等等卷面不整洁的试卷,经监考官核实后,会被挑出来用蓝笔抄写,俗称‘登蓝榜’。
登蓝榜的意思也就是:没戏了。
而那些卷面整洁,通过筛选的墨卷,将被送往弥封所。
弥封所的官员们,会将考生的姓名用厚纸弥封盖住,这也就是所谓的‘糊名’。
被糊名后的墨卷,又将被送往专门的地方,由专门的官员用红笔重新誊抄一遍。
誊抄好的重复卷子,也就是所谓的——‘朱卷’。
值得一提的是,抄写过程中,考生卷子上的错别字,誊抄官们也会照抄,甚至还会在页顶,专门将错误标注出来。
经过这么多繁复的工序后,誉录完毕的墨卷和朱卷,还会被送到专门的对读所,由对读所的官员们再一次进行核查。
在确保两个卷子的内容完全一致后,墨卷和朱卷又会被送到专门的掌卷所,进行编号。
编号后的墨卷会被留根封存,朱卷则由监督官将卷子分成四份,分批次交到不同考官们的手上,轮流进行阅卷,评估。
如此繁杂的流程,无一不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更是为了确保科举考试的公平性。
可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哪怕再怎么严丝合缝,终究都是要经过无数人的那一双双手。
手里来,手里去,最终结果,还不是人说了算。
张允修将卷子交给了收卷官后便离开了,期间,他与叶向高之间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
贡院外。
将近十天的‘关押’实在耗人,放眼望去,从贡院出来的考生们几乎全都面容疲惫,好似被女鬼吸光了精气一般。
张允修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只不过在他大步踏出贡院,看到不远处正在等候他的家人们后,精气神顿时焕发了不少。
“夫君啊!你受苦了!”李氏哭哭啼啼地跑上去,要不是周围人太多,她都想一把扑到自家男人怀里去了。
与此同时,等候多时的张重辉也是快步上前,询问道:
“怎么样?卷子‘都’交了吧?”
“嗯。”张允修拉开了哭哭啼啼的李氏,对张重辉认真说道:“都交了!”
“都在吧?”张重辉又问。
“嗯,不都在!”张允修回道。
张重辉松了口气,感叹道:“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
张允修点点头,眉眼微垂:“嗯,是啊……”
张重辉跟张允修之间这番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属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也就只有他们二人,和考场内的那一个人,才知道了。
……
伴随着最后一位考生离开考场,三场考试都已经结束了。
万历二十六年的春闱,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考生们的卷子,在收卷官们大概的筛查过了第一遍后,被一同送到了弥封所,等待着糊名。
太监张诚在弥封所等许久了,在某位弥封官就要糊起某位考生试卷的名字时,张诚突然打了个岔。
“话说这副策论的字可真好看啊!诶?这卷面怎么还脏了呢?”
……
完成了任务的张诚走了。
不多时,此次会试的副考官叶向高来了。
叶向高似乎只是来找弥封官们聊天,感慨今年的学子如何如何。
这感慨着感慨着,便聊起了别的来。
“方才我远远见到,张公公出去了,他来这儿做什么?”
“谁知道呢,不过张公公的眼神倒是好,他还提醒了我,有个考生的策论卷面脏了呢。”
“是吗,既然脏了,那便挑出来吧。”
“已经挑出来了,倒是张公公恼火极了,又是骂上一道的人查验得不够仔细,又是气得直接将那张脏了的卷子给烧了。”
“啊……直接烧了啊,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事发突然,那考生的名字我都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卷子就已经被张公公给抢去了。
说来,这些举子们也是不容易啊,就因为卷面上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干净,就得再等三年咯。”
“哈哈,是啊,可咱们这些人,谁又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叶向高说笑间,趁着弥封官们忙着糊名无空看他。
一份卷子,从他宽大的袖袍里,不动声色地滑落到了那些,正在等待着糊名的卷堆之中。
就好像,它一直都在那里。
……
时间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
到了万历二十六年,三月初十日。
根据可靠消息称,会试的结果,将于翌日放榜张贴。
得知这个消息的张允修紧张的根本睡不着觉,一心只等着明日天一亮,就去放榜处看一看,自己究竟中没中榜。
张允修对自己其实是有些没底的,虽然他从小就有进士哥哥们手把手教他读书,可年少时的他始终没把念书当成正事放在心上。
抄家前,他身有荫官,不读书科举也能享福一辈子。
抄家后,读书对他来说刘更没什么用了,罪臣之后不能入仕,读了也是白读。
论起来,也就是这两年,他才真正真正开始把念书给当成正经事。
张允修不知道以他自己的本事,究竟能不能考中。
毕竟,叶向高只是负责帮他逃过皇帝的针对而已。
至于能否中榜……
还得看他的文章作的如何,更得看他的文章能不能够合得上考官们的眼缘。
也就是说,本事和运气,二者缺一不可!
这一夜,对于张允修,和其他参与会试的举子们而言,注定将要彻夜难眠。
与此同时,乾清宫。
皇帝陛下这一病就病了半个多月,先是反复发烧,后又是咳嗽鼻炎,吃了半个多月的苦药,直到这两日才稍稍好一些。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朱翊钧这一病,身体骤然虚弱了不少,感慨着自己不再年轻的同时,他更是唏嘘于这段时间以来的病痛折磨,险些要了他这一条老命去。
人都快要病死了,本就不怎么想理政务的万历皇帝,那还有什么心思去看奏本,理政事。
于是乎,等朱翊钧身体好些了,并准备看看奏本,看看近来有无大事发生时。
礼部已经将此次会试的中榜名单拟好,并呈交上来了。
看着礼部呈上来的中榜名单,以及会试前三名的卷子,朱翊钧其实并没有什么查看的欲望。
左不过就是一堆人名罢了,记又记不住,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尤其在这之前,朱翊钧已经从张诚的口中得知了,张允修的策论卷子由于卷面不整洁,已经被专门挑出来登了蓝榜,并且还被烧了一事。
如此一来,安心了的皇帝就更不想看了。
也不知道是何原因,鬼使神差下,朱翊钧还是将中榜名单翻了开来,大致扫看了一下。
这不看还好,一看,他惊了!
因为他居然在一大片的陌生名字里头,瞧见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
“张允修?”
朱翊钧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地大声疑问道:
“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张允修?”
卷子不是都已经被烧成灰了嘛!怎么还能中榜?
难不成……同名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