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辉回到赵府时,张允修还在挖苦他那都已经五六十岁了,还要考科举的亲家公赵士桢。
赵士桢也不是个好惹的,生性好反驳的他反过来挖苦起了张允修的科举名次,以及对方之所以能够入翰林院,都是靠‘走关系户’进去的。
眼看这生性不和的二人越说越激动,恰巧此时,张重辉回来了。
张重辉好言劝走了老丈人赵士桢后,张允修当即便是给他报了一个好消息!
“我进翰林院了!”
“这样啊。”张重辉看起来是很高兴,但却不是惊喜的高兴,而是意料之中的高兴。
就在张允修奇怪着张重辉怎么会如此淡定时,却是看到张重辉已经对一旁的下人吩咐了起来,道:
“来人,上好酒!”
张允修闻言忙是拒绝道:“不行不行,明日我还得去翰林院报道呢,今夜不能喝酒!”
“就喝一点点,不碍事的。”张重辉却是又劝道:
“明儿可是你进翰林院的大好日子,我提前祝你两杯,你就别再推脱了。”
张允修是真不想喝酒,而且他也不喜欢喝酒,尤其自从上回被皇帝灌酒之后,他就对酒水有些心理阴影了。
但他仍旧是架不住张重辉的这番劝酒,最终只好妥协一句:
“那好吧,那我就喝一杯,只喝一杯!”
张重辉只笑了笑,没接这个话茬。
酒菜很快上齐了,张重辉上来就给张允修倒了一杯酒。
张允修应付式的把杯中酒水一口闷了后,忙是说起了正事。
“话说也是奇怪了,我三甲倒数第一,皇上居然同意让我入选翰林院庶吉士,他到底怎么想的?”
张允修实在不理解皇帝怎么想的,又是给他复官,又是让他进翰林院,难不成皇帝的脑子被驴踢了?
“哈,你当皇上傻啊。”张重辉回答间又给张允修倒了一杯酒:“他这是在把你绑在火架上烤呢。”
张允修顿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他想利用我张太岳儿子的身份,以及三甲末的名次做文章,看我被满朝言官排挤到自己无颜做官,主动致仕?”
张重辉却是没有回答张允修,反而指着对方眼前那杯刚刚才倒的酒,劝酒道:
“再喝一杯。”
正说着正事呢,被张重辉这么无所谓的一打岔,张允修有些焦躁地拒绝道:“我真不想喝了。”
“再喝一杯嘛,就一杯。”张重辉仍是劝道。
张允修没了法子,只好又一口干了。
许是两杯酒下肚,酒劲上来了些,张允修不由得唏嘘一声道:
“唉,官场本就鱼龙混杂,他们要是全都针对我的话,我倒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下去了……”
“放心吧,只要有于可远在一天,他们就搞不走你。”张重辉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他却是不喝。
“所以……以后我们的后台就是于慎行了吗?”张允修问道。
“当然不是。”张重辉端起酒杯摇了摇,说道:
“于可远是山东人,他背后真正靠着的是齐党,他定会更加扶持他的党羽。
而你是楚人,他也就是看在伱父亲的情面上才保你一遭罢了。
真到了关键时刻,他肯定选择推他的人,以及他的学生上位。”
“那我……”张允修有些迷茫了,迷茫于这漫漫朝野,究竟谁才是他的‘同党’。
“你不用急,慢慢来。”张重辉缓缓说着,将自己手里的酒杯放在张允修前面,抬手示意对方喝的同时,又道:
“你现在只需要先在翰林院默默干好本职差事就行,学申时行,等出头鸟都斗得,也死得差不多了,就轮到你出手的时候了。”
“可……这得等多少年啊……”张允修几乎是没有意识地便接过了张重辉递来的酒,满怀心事间,一口闷下。
“其实也用不了多少年,毕竟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张重辉说着话,手上更是直接把两个酒杯都给满上了酒。
听到‘时间不多了’这几個字,张允修已经懒得去管那添个没完的酒了,他忙是问起道:
“皇上是不是催你,逼你了?”
“嗯。”张重辉点了下头,下一刻他却指着两杯酒中的其中一杯,对张允修说道:
“再喝一杯吧。”
“我不喝!”张允修已经有些生气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皇上都要对你动手了啊!”
“喝了这杯,喝完我就告诉你应对方法。”张重辉这样说道。
张允修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是喝了。
顶着有些晕乎,却还算是清醒的脑子,张允修急忙问道:“什么应对方法?”
“你听过‘服从性测试’这个词吗?”张重辉问道。
张允修摇头:“没有。”
张重辉开始解释了起来,道:“就比方说,一开始,我们的目标就只是从抄家中活下来,那时候所有人都想要我们死,可我们却活下来了。”
“然后呢?”张允修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原因,他感觉自己有些听不太明白。
“然后就是妖书案啊。”张重辉继续解释说道:
“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我被牵扯进妖书案里头,肯定必死无疑。
哪怕到后来,皇上也在怀疑我就是妖书案的幕后主使,我更是还被他赐了死。
可最后,我还是好端端活着出来了,我不仅活着出来了,我还当了一回大明使者出使朝鲜,与倭国谈判。
也正是那次出使,让我更加‘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皇上的底线,在一点一点放松,在一点一点后退!”
张允修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所以……一点一点试探……你后来又用绑架公主和皇后试探皇上的底线……然后是给四哥和我复官试探……然后便是我科举……会试……现在是……翰林院?”
“嗯。”张重辉点头道:
“皇上的底线在一点一点后退,他大可以在一开始就砍断你入仕的一切可能,他更可以一早就找人暗杀了我!
可他偏不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他是皇帝,他知道他随便一句话就能剥夺我们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他有病吧!”张允修恼得一拍桌子:“他这样子玩有意思吗?还不如来个痛快!”
“有没有一种可能。”张重辉看着张允修说道:
“皇上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底线在后退,他也没有意识到,他被服从性测试了?就像……
你知道你从一开始说的不喝酒,到只喝一杯酒,再到现在,一共喝了几杯吗?”
此话一出,张允修呆住了……
回想起方才,虽然带着不满,最终却还是乖乖接连喝下的那几杯酒,张允修顿时只觉得浑身发麻……
“这就是服从性测试嘛……”张允修有些不甘心地看向了眼前剩下的最后一杯酒,又看向了张重辉,问道:
“这杯不会也是要我喝吧?”
“那不然呢?”张重辉毋庸置疑地点头道:
“这可是最后一杯酒了,你就喝了吧,别浪费。”
“我不喝!”张允修坚定摇头,他就不信这服从性测试有那么厉害了,他说什么都不喝!
然而下一刻,他却是看见张重辉对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服从性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嘛?”
张允修刚想说不知道,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知道了……
……
最后一杯酒,张允修最终还是喝了,虽然是被张重辉强行灌的……
“懂了吗?”张重辉看着怀疑人生中的张允修,说道:
“服从性测试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到了最后一杯酒的关键时刻,还可以放手使用特殊手段!
你父亲也给皇上使了服从性测试,可他的手段太直接了,相当于劝酒还没劝两杯就直接上手灌了。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吧?”
张允修知道了,被灌酒后,要是还有人给他倒酒劝酒的话,他会气得直接掀桌子!
皇帝……也掀桌子了,在张居正死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缓过酒劲来的张允修,对张重辉问出了一个问题。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给皇上灌最后一杯酒?”
张重辉直接回道:“等皇上忍无可忍的时候。”
“所以皇上现在催你了,你也是准备先拖时间,拖到他忍不住了你再动作吗?”张允修又问道。
然而这一次,张重辉却是摇头道:“我已经拖了那么长时间,再拖下去皇上就算是傻子也该急眼了。”
张允修面露不解:“所以……?”
“所以……”张重辉犹如赌徒一般,微笑着说道:
“我得进行,下一阶段的服从性测试了!”
……
在郑梦镜的眼里,自打皇后抚养了已逝李皇贵妃的两个皇子之后,皇帝与皇后之间的关系,就越发亲近了起来。
每每想到这些,本就患得患失着的郑梦镜,总是会不受控制的不安焦躁起来。
皇后不是普通嫔妃,郑梦镜不敢像对李皇贵妃动手那般,对堂堂一国之母动手。
况且她也知道,优柔寡断的皇帝对皇后还有情分在,两人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扯不开那层芥蒂罢了。
最令郑梦镜感到绝望的,倒不是皇帝不那么爱她了。
而是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的儿子朱常洵,还没有当上皇太子啊!
郑梦镜很忧心,偏偏这时候,一样东西的到来,即将让她惊慌失措,日夜难安!
郑梦镜不知道张重辉是通过什么手段买通了宫里,居然能把一封信,直直送到她这个贵妃的手上!
起初,郑梦镜本不想看这信,毕竟她可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哪会去看一个罪臣之后写来的信啊。
郑梦镜甚至还想把这件事告诉给朱翊钧知道,让她的皇帝丈夫好好看看,张重辉这小子居然敢‘调戏’她!
然而,张重辉是懂得拿捏人心的,尤其还把郑梦镜的心给拿捏住了。
因为在信的封面之上,居然十分没有规矩的画了一只肥肥的狸奴。
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让不久之前才失去了爱猫的贵妃娘娘,无法抗拒的停留下了目光。
看着信封上活灵活现的胖狸奴,郑梦镜又回想起了那只,她养了多年,既听话又乖巧懂事的大胖橘猫。
万物皆有寿命,听话乖巧的胖猫,就那么不声不响的死了。
因为此事,郑梦镜还难受了许久。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丈夫并没有怎么安慰她,只留给她一句:
“一只猫而已,死了就死了,重新再养一只就是了。”
……
郑梦镜终究还是打开了信。
信的内容,是……一首诗?
而诗的内容,只有短短四句: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郑梦镜虽然认识字,但她平日里也就爱看民间话本。
至于诗词什么的,她还真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怎么去了解。
更何况,张重辉跟他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去,好端端送给她这首诗做什么?
正好,心腹崔文升在一旁,郑梦镜直接把手里的诗丢给对方,问道:“崔文升,你在内书堂读了那么多书,这是什么诗?”
崔文升看了一眼后,立刻回道:“回贵妃娘娘,奴婢记得,这是汉高祖刘邦作的《鸿鹄歌》。”
“汉高祖作的?”郑梦镜挠了挠脸,又问道:“这首诗有什么说头吗?”
崔文升整理好语言后,言简意赅地回道:
“回贵妃娘娘,汉高祖刘邦曾想要废了他与吕后所生的太子刘盈,转而改立他与爱妾戚夫人所生之爱子刘如意为太子。
然而,汉高祖的这个想法,却是遭受到了吕后与无数重臣们的阻挠与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要改立刘如意为太子。
可最终,汉高祖在种种不得已之下,还是只能妥协了事。而他作此《鸿鹄歌》,想来也是无奈之中,留下的一番感慨罢了。”
这下子,郑梦镜彻底傻了……
虽然她没怎么了解过古史,可刘邦意图废太子刘盈,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的事情,她却是知道的。
尤其是刘邦死后,刘如意被吕后残忍毒死!
而那曾极受刘邦宠爱,风光更曾一度力压吕后的戚夫人,最后更是落了个被吕后做为人彘,生不如死的骇人下场!
同样的皇帝想要废长立幼,同样的朝中大臣处处阻挠!
郑梦镜是真的被吓到了,她当即更是恼羞成怒地骂道:
“张重辉到底什么意思?他这是在吓唬本宫,诅咒本宫嘛!”
诅咒她和她的儿子,像戚夫人和刘如意一样,下场凄惨嘛!?
郑梦镜不知道张重辉到底几个意思,气急败坏的她本来还想将信交给皇帝丈夫,让朱翊钧来替她评评理!
然而,信封上的那只胖狸猫,似乎提醒了她什么。
是啊,那个爱她的皇帝丈夫,就像那只乖巧的胖狸猫一样,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