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书又又又来了,然而这一次的妖书却并不像前两次一样,有着‘忧危竑议’这样的噱头来命名。
这一次的妖书甚连标题都没有,有的只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和罪臣之后张重辉这两个人之间,‘所谓’的密谋对话。
内容,如下。
【朱天子曰:太子已大婚,不日龙孙便将诞出,届时东宫储位必然固若金汤,可朕之福儿又该立于何处?】
【张重辉曰:陛下,草民有一计,可解陛下之忧。】
【朱天子曰:竖子又要胡言,朕命你到东宫伴读,寻太子之错漏!如此小事你至今尚未能成,简直废物也,又能有何计!】
【张重辉曰:陛下,太子素来德行恭谦,为人正直磊落,实难寻出错漏,若要废太子改立福王,恐怕只能另寻他法了。】
【朱天子曰:说!若无用!朕杀了你!】
【张重辉曰:陛下,草民以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下只能铤而走险!】
【朱天子曰:何意?】
【张重辉曰:不知陛下可曾发现,凡是与东宫有关之案事,皆逃不开郑贵妃与郑国舅兄妹二人。此二人无论做与不做,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世人皆知陛下您心爱郑贵妃,故草民以为,可利用郑国舅为福王做铺路石!】
【朱天子曰:如何做?】
【张重辉曰:陛下,可先诱郑国舅残害太子,待东窗事发后,直言乃郑国舅独自一人,胆大包天所为!而后,只需将其赐死方可了事!如此一来,不仅能彰显陛下您大义灭亲之凛然气度,更能堵住前朝,与世人的悠悠之口!】
【朱天子曰:国舅尚可牺牲,可太子万万不可出事!】
【张重辉曰:陛下,自古天家无情,切勿妇人之仁啊!】
【朱天子曰:可谋害储君是乃诛连九族之大罪,如此郑贵妃岂能躲过?】
【张重辉曰:陛下,若真要诛连九族,天子您不也在郑国舅九族之中?又有谁人还敢言诛连九族?】
【朱天子曰:这……】
妖书就这么完了。
乾清宫。
万历皇帝朱翊钧已经看完了,这最新版的妖书。
朱翊钧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这个大明朝的天子皇帝,居然也能被造谣成这妖书中的主角。
还是跟罪臣之后张重辉一块儿被造谣……
也不知道是这一次的妖书,妖得太过于荒诞离谱,还是已经被之前两次的妖书,给冲击到麻木了还是为何。
这一次,朱翊钧居然破天荒的没有发怒,反倒是笑了起来。
一旁的陈矩见皇帝陛下不怒反笑,担心皇帝精神状态的他忙是出声道:
“皇爷,这会不会又是张重辉搞的鬼啊?”
朱翊钧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他。”
陈矩沉默了,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往但凡发生些什么事情,都会往张重辉身上猜疑的皇帝陛下,近来居然开始为张重辉开脱了起来。
这到底什么情况?
就在陈矩满心不解之际,皇帝陛下突然开口了。
“张重辉得罪太多人了,他们这是想借着朕的手来杀了张重辉,顺带把张重辉背后的于慎行他们给拖下水。”
陈矩突然就明白皇帝陛下在笑什么了,原来是可以借这个大好的机会,处置了张重辉啊!
就在陈矩忙着替皇帝陛下高兴,并准备劝皇帝借着这次的事顺水推舟,直接杀了张重辉这个祸害时,皇帝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陈矩摸不着头脑了。
“陈矩,去把张重辉跟太子都叫来,朕有话要问他们俩。”
……
皇帝传召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宫,朱常洛一听皇帝父亲主动传自己进宫,说不慌怕都是假的!
尤其当朱常洛得知,张重辉也被一同宣入宫后,他更是慌得走路都在打颤!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梃击案的事情还没过去,妖书又飞出来了!
朱常洛怕啊,他怕皇帝父亲怀疑这些事情是他干的,他更怕皇帝父亲真如妖书中若说的一样,想要借郑国舅的手杀了他!
毕竟朱常洛是知道的,那天晚上张重辉离席回来后,身上是带着血的!
朱常洛记得,据张重辉当时所说,那個被张重辉连捅了六刀的疯子,是郑国舅派来的!
那疯子不仅想要杀了张重辉,更还想要杀了他这个太子!
张重辉还对他说,郑国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疯子既然已经快被捅死了,那郑国舅就肯定还会派别的杀手,来刺杀他这个小太子!
朱常洛不想死,于是乎,在张重辉的一番分析,以及权衡利弊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顺着郑国舅的暗杀计划,来一场顺其自然的苦肉计!
于是乎,在明明可以躲掉的情况下,朱常洛还是咬紧牙关,豁了出去,主动伸出右手,接下了那狠狠敲来的一棍子!
本以为,都以废了一条右手做为代价,这回皇帝父亲总该会小小愧疚些许,心疼一下他这个长子了吧?
然而,朱常洛不但没有如愿以偿的取得父亲的愧疚与心疼,更没能借此机会,让皇帝父亲放他的生母王恭妃出冷宫。
白白搭进去一条胳膊,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也就罢了,眼下他更是还惹得皇帝父亲猜忌怀疑起来……
朱常洛很难受,更无助……
他所能够指望的人里,张重辉已经被梃击案,和最新的妖书给一齐卷了进去,如今已然是自身难保。
老师郭正域则是不知所踪,好似自打入了那内阁以后,就日日都很忙一般。
孤立无援的小太子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在唯一心腹王安的陪伴下,前往乾清宫。
……
乾清宫。
朱常洛只看到了皇帝父亲,没看到张重辉。
一番忐忑行礼后,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着皇帝父亲的大声质疑与痛骂。
然而,令朱常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看着朱常洛那缠着层层白布的右胳膊,朱翊钧不自觉地看向了,自己那条已经瘸了多年的右腿。
俩父子,一个瘸了右腿,一个残了右手。
许是共情到了,朱翊钧难得的真正心疼起了,这个素来都不喜欢的大儿子。
“哥儿,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朱翊钧满脸慈父笑容地朝朱常洛招了招手。
突如其来的慈祥父爱,让朱常洛呆愣了许久,他有些机械式地挪到了朱翊钧跟前。
已经成亲且有了家室的太子,这一刻,像极了那些第一次见到亲爹的留守儿童一般不知所措。
“哥儿,手还疼吗?”朱翊钧轻轻碰了碰儿子的右胳膊,想看看伤得有多严重。
朱常洛强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父皇……还……还好……不是很疼……”
看着儿子这胆小又害怕的样子,朱翊钧其实有些不耐烦了,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安慰道:
“太子,我知道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害怕。”
眼看都快要当爹了的半大儿子感动到眼眶发红,就要哭了,朱翊钧忙是询问起了正事,道:
“太子,朕有几个问题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不可有瞒。”
朱常洛吸了吸鼻子,乖巧道:“父皇请问,儿臣定知无不言。”
“好,朕问伱,重阳日那晚,张重辉离席去做什么了?”
“回父皇,儿臣也不知道张重辉那夜具体去做什么了,儿臣只知道他回来时身上沾有血迹。”
“血迹?他怎么跟你解释的?”
“回父皇,张重辉跟儿臣解释说,是……郑国舅派了一个疯子来杀他……他说他为了保命,情急之下连捅了那疯子好几刀!他怕会闹出人命,于是他便求儿臣找人帮他善后。”
“你帮他了?”
“儿臣没有,儿臣也不敢!”
“为什么不敢?”
“回父皇,儿臣……怕得罪了郑国舅,怕得罪了郑娘……”
“好了,朕问你,那张差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跟张重辉有无关联?”
“回父皇,儿臣不知道那张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臣也不知道他跟张重辉究竟有无关联,儿臣只听张重辉说……他说……”
“他说什么?别怕,知道什么就说出来,朕不会怪你。”
“他说……郑国舅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儿臣,肯定还会派人来暗杀儿臣……起初儿臣还不相信这话,结果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有那个张差拿着棍子一路抡进来了……”
从问话的一开始,朱翊钧就一直死死盯着朱常洛的脸在观察,他没有放过儿子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神情。
看着儿子那虽紧张,却又诚恳的眼神,以及那一提到郑国舅时,就下意识结巴、害怕的细微表情,朱翊钧看得出来,他这个胆小的儿子,似乎的确没有在撒谎。
然而,敏感多疑的帝王,怎么可能就这么相信了,如今还身处于是非之中的太子。
朱翊钧现在问完了朱常洛,等会儿,他还要再问一问张重辉。
他倒要看一看,这俩人的口风,是否完全一致了!
……
陈矩来时,太子朱常洛已经走了。
而朱翊钧也都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试探张重辉时,要问的问题都有哪些了。
“他来了吧。”朱翊钧将手一摆,道:“直接把他带到这儿来见朕就行,不用挪到偏殿去了。”
朱翊钧已经懒得挪地方了,反正在哪儿不是问,况且……
在越是熟悉的地方,保不准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
“回皇爷……”陈矩的脸色很是纠结,语气更是为难道:
“那张重辉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为了您的清誉和他的小命……他说……他不敢在这时候进宫面圣……”
“什么?”朱翊钧完全没有意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不可置信道:
“他居然敢不来?他以前不是成天嚷嚷着想要见朕吗?”
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其实还是不解。
朱翊钧记得以前,张重辉一逮着机会,就喊着要面圣,现在居然敢不来了?!
眼看皇帝陛下都要生气了,原本还想劝一劝皇帝‘这时候的确不见面比较好’的陈矩只好改口道:
“皇爷,奴婢这就让人去把他给捆来!”
“等等!”朱翊钧冷哼一声:“朕才不稀得见他,就让他也体会体会,被逼到走投无路是什么感受吧!”
……
皇帝陛下一气就气了好半晌,听到郑贵妃来给他请安的消息时,更是不耐烦地道:
“朕谁都不想见!”
可怜的贵妃娘娘在看到妖书后,本就担心皇帝丈夫会像妖书中一样无情。
无情到把她哥哥郑国泰给推出去送死,以全皇帝的‘大义灭亲’之举。
郑梦镜本来就害怕了,眼下前来求情又惨遭拒之门外,她更是不可避免的多想了起来。
是的,郑贵妃那不太聪明的脑子,差不多相信了妖书上的内容。
没办法,妖书上的安排,实在是太符合这次梃击案的始末了。
她就说张重辉哪来的人脉,居然能从宫外接二连三的送信入宫给她,合着原来是皇帝暗中默许的啊!
她就说皇帝早不来找她,晚不来找她,偏偏她出宫见完张重辉回来,皇帝就来找她了,还暗暗点她身上有其他男人的味道!
这一刻,郑梦镜悟了!
合着皇帝跟张重辉就是一伙的,这俩人合起伙来麻痹她,为的就是拖她哥哥下水!为的让她哥哥当替罪羔羊!
可郑梦镜又有些不明白了,若是按妖书所说,太子此次必死无疑才对。
可太子怎么就只是挨了一棍子而已,就又被张重辉给救下来了呢?
难不成……优柔寡断的皇帝临时父爱泛滥,反悔了?
郑梦镜猜测,应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毕竟她很了解皇帝,他就是这么一个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男人!
眼看亲哥郑国泰深陷泥潭,即将被推出去顶罪,而皇帝丈夫又不肯听自己求情。
郑梦镜慌了,她甚至都想出宫,再找一次张重辉了。
毕竟不久之前,张重辉就曾在来信中十分狂傲的写道——事到如今,只有我能救你们,速速与我老地方见!
……
莳花馆。
这一次郑梦镜足足等了张重辉一个时辰之久,等得她是愈发恼火不已,好几次都想回去了!
眼看时间越来越晚,郑梦镜就快要等不下去时,张重辉总算是来了。
郑梦镜本以为张重辉拖这么久才来,定是比上一次打扮得还要更花枝招展。
结果没想到,张重辉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素青色道袍,又披了一件十分不惹眼的青灰色大氅而已。
要不是身材高挑,那张脸又生得出众,这身打扮扎在人堆里头,郑梦镜压根不会多看一眼。
等了大半天的贵妃娘娘还以为小伙子是在精心打扮,为搏她一笑呢,没成想居然不是。
气得她都想来一句——你穿的这么素净,要去偷人啊!
郑梦镜就算这么想,也不会真这么问,更何况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在谈新事情前,她得先把旧账给算了才行!
就在郑梦镜准备质问张重辉,是不是早就跟‘某些人’合起伙来算计她时,对方却是率先开了口!
“贵妃娘娘,我一心同您合作,结果您跟国舅爷居然出尔反尔,找了个头脑不正常的疯子来杀我!
现在东窗事发,不仅我们所有人都被连累进了这场梃击案里,我还被你们兄妹俩给害得让这新出的妖书拉下了水!
好好的一手牌,愣是因为你们兄妹俩的出尔反尔,给害得打成了现在这副稀巴烂的局面!”
郑梦镜也是被张重辉给骂呆了,原本还觉得自己极有理的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起来。
然而这还没完,本来觉得事情还有所转圜的她,接下来更是被张重辉的一番话,给吓到目瞪口呆了!
“贵妃娘娘,你该不会以为,现在皇上还会向着你吧?”张重辉笑得不怀好意,幽幽道:
“实话告诉你吧,现在妖书又出,摆明了就是有人要借皇上的手,来除了国舅,还有我,和我背后的于慎行!
哦,对了,别说你的国舅哥哥了,还有你这个高高在上的贵妃,你也跑不了!”
眼看郑梦镜都已经被吓傻了,张重辉却还是不准备收手。
他像逗猫玩一样,十分冒昧地抬手挠了一下‘猫’的下巴,又快速收回手,继续道:
“让你不听话,现在知道后悔了吧?”
“反正我一个罪臣之后而已,无非赌上烂命一条罢了。”
“倒是贵妃娘娘您也不用太害怕,这不在黄泉路上,还有张某给您作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