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内阁为皇长孙拟好的名字,呈到了万历皇帝眼前。
“由本,由果,由格,由校?”
看着这四个名字,又来来回回扫了几遍过后,最终,朱翊钧只将目光放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
朱翊钧也不知道为什么,抛弃这些名字的寓意,他总觉得‘由校’这个名字格外的顺眼。
恰好此时郑贵妃在一旁,许是觉得先前隐瞒爱妃东宫有喜心怀愧疚,朱翊钧有些讨好意味地询问起了郑梦镜:
“爱妃,你觉得哪个名字好呀?”
皇孙出生,郑梦镜本就心怀怨怼,这下子皇帝还让她给讨厌太子生的讨厌皇孙挑名字,这对她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双重打击。
然而,便是再怎么不爽,郑梦镜也只能在心里不爽,面上还是得恭敬回答皇帝,僵笑道:
“陛下,臣妾觉得都挺好的。”
眼看郑梦镜笑得脸色发僵,朱翊钧也看出了,自己这回属于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也不知是不是一时尴尬到无话可说,鬼使神差间,朱翊钧转头就问起了一旁的陈矩:
“张重辉在鸿胪寺怎么样了?”
这個突如其来的问题没把陈矩给怎么着,倒是把一旁的郑梦镜给惊得哆嗦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帝丈夫,见对方没有在打量自己,这才放下心来,不然她都要以为皇帝隔三差五在她面前提起张重辉,是在故意试探她什么了。
“回皇爷,张重辉称病告假了。”陈矩回道。
朱翊钧不悦道:“这才到任多久就装病告假了,当这官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嘛!”
陈矩如实回道:“皇爷,张重辉好像真病了,说是前两日下大雪时,李可灼非要让他亲自送章奏到内阁去,就连伞也不让他打,张重辉吹了一路风雪,回去就得风寒了。”
听到‘吹了一路风雪’这几个词,朱翊钧先是怔了一下,才问道:“还有这种事?”
陈矩道:“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件事儿竟闹得人尽皆知,李可灼还因为此事,被给事中以明面苛待下属,实则不敬太子为由,给上疏弹劾到递辞呈了。”
“给事中都掺和进来了?”朱翊钧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怀疑道:“他什么时候跟六科给事中搭上的关系?”
陈矩回道:“许是没搭上关系,奴婢听闻那日,张重辉送章奏去内阁时迷了路,走错地方到了六科廊坊,那些言官们许是见他浑身披满了雪,又见他支支吾吾怪可怜的,看不过眼了才上疏弹劾李可灼的吧。”
“呵。”朱翊钧讽笑道:“哪里是什么看不过眼,那些老狐狸哪里看不出来张重辉是在故意装可怜,分明是有人想借此事把太子给扯进来,再借此事拉李可灼背后的那些人下水罢了。”
心知肚明皇帝意思的陈矩不再接话,一旁的郑梦镜却是听的一脸茫然。
此刻她唯一感到奇怪的是,张重辉居然还会装可怜?
“罢了。”朱翊钧挥了挥手道:“让礼部抓紧挑个吉日吧,朕要去先祖牌位前,给皇孙定名。”
……
皇帝陛下急着给孙子定下名字,郑梦镜深知自己在这儿多少有些多余了,她很识相的自行告退了。
回到自己的寝宫后,郑梦镜越发坐不安稳,一想到皇孙的名字都已经定下了,而皇帝不久前才对她说过的,要封她为皇贵妃作为补偿的承诺,也跟放屁一样,被前朝大臣们反对了几回就没了踪影。
郑梦镜想找老哥郑国泰一起商量些什么,然而一直不安生的郑国泰,现在已经被他的皇帝妹夫派人看管了起来,跟坐牢没什么区别。
而且皇帝还以怕郑国泰带坏妹妹为由,再三叮嘱了郑梦镜不能再见郑国泰一面。
郑梦镜越想越烦,又想到再过几年,儿子就到要去就藩的年纪了,她更慌了。
“崔文升,那个谁……最近没来信吗?”
“回贵妃娘娘,没来。”
“没良心的,看来他是当了官,就把本宫抛之脑后了啊!”
郑梦镜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火气,一想到自打梃击一事过去后,张重辉一直都没再来信,她就没来由的窝火。
这让她有一种自己被利用了,还被无情抛弃了的挫败感。
“他倒好,成了太子的救命恩人,还当了官!”郑梦镜气道:
“本宫跟哥哥倒是被连累的不浅,又是下跪,又是坐牢,又是……”
郑梦镜突然哽住了,眸子越瞪越大的同时,一个可怕的猜测,直到这个时候了,才后知后觉的浮现出来。
“该不会……我真被他利用了吧?”
郑梦镜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发现这一系列发生的事情,一开始就是张重辉主动撺掇她预谋的,到最后更是只有张重辉被摘了出来,还摘得干干净净!
“好小子!居然敢耍我!”
郑梦镜快气死了,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当枪使的贵妃娘娘,这一刻,只想狠狠抽张重辉一个大嘴巴子!
……
东林书肆。
当张重辉收到郑梦镜的主动邀请见面时,便猜到这个不太聪明的贵妃娘娘,估计是终于发现自己被耍了。
果不其然,刚一见到面,郑梦镜就跟街头泼妇一样,毫无形象地挥起手掌就要扇他。
结果可想而知,贵妃娘娘扇是没扇成,倒是豆腐被吃了不少。
“张重辉你好大的胆子!居然从头到尾都在耍我!”
“贵妃娘娘,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还装呢?我算是反应过来了,上回合作下来,你是什么事也没有,还捞了个官当!我反倒是落了个给太子磕头的耻辱下场,便是连我哥哥现在也如坐牢一般,被看管了起来!”
面对郑梦镜的种种指责,张重辉没有一丝被拆穿的慌乱,反倒是眉头微蹙,不解道:
“贵妃娘娘,您是不是火气太大无处宣泄?故意找我茬的?就算要诬赖人,也不是这样诬赖的啊。”
郑梦镜气道:“我哪儿诬赖你了!”
“还没诬赖?”张重辉愤然不悦道:
“你给太子磕头,国舅爷被看管,你自己好好动动脑子想想,这些事情之所以会发展到那种程度,还不是你们一开始就背叛了我,才会出的岔子!
我好心好意,不计前嫌的帮你们解决了岔子,伱倒好,现在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我身上,这不是诬赖是什么?
亏得我如今进入朝堂还在为福王殿下筹谋,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好心给你出法子,就该让你被皇上厌恶,就该让你们一整个郑家给我一起陪葬!
如此倒也算是死得清白,黄泉路上有伴了,何至于像今日一般,被你这般诬赖!你真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张重辉这一番饱含失望且‘有理有据’的反驳,直接把郑梦镜给骂得人都呆住了。
尤其是那句‘亏得我如今进入朝堂还在为福王殿下筹谋’更是让郑梦镜吃惊道:
“你……还有在为我儿筹谋?”
张重辉不回答,只生气道:“从今日开始,我就一心投靠太子去!”
“诶……”郑梦镜急了,然而,即便她知道自己方才有些无理取闹了,却也还是放不下贵妃的脸面,去给张重辉认错。
“我不信你!”郑梦镜转而挑起了其他的毛病,不高兴道:“我不信你还有在为我儿筹谋,自打上回那事结束后,你连一封信都没有来过,你摆明了就是利用完我就翻脸不认人。”
“啊对对,不给你写信就是我翻脸不认人行了吧?我翻完脸还巴巴的赶来见你。”张重辉说着,突然抬手指向自己的脸,凑近道:
“来吧,不是想扇我吗?扇吧,给你扇个够!事后咱们各奔东西!”
郑梦镜眼看张重辉的脸越凑越近,对方甚至还想抓起她的手帮她做主扇,这般步步紧逼可把贵妃娘娘给吓着了,忙是一边步步后退,一边双手无措的藏着手。
直到都退到墙边,退无可退时,没有办法的郑梦镜这才带着哭腔低喊了一句:
“好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嘛!”
事实证明,女人的眼泪的确有用,郑梦镜只憋了几滴眼泪,张重辉就不再逼她了。
郑梦镜心里感慨“男人可真好哄”的同时,面上更是强忍着迫不及待,梨花带雨地哭道:
“现在皇孙的名字都已经定下了,我的洵儿可怎么办啊……我只是不想让他离开我身边,去千里之外就藩而已啊……呜呜……”
张重辉没有接下这个话,只展现出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的表情。
郑梦镜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后,心中断定了张重辉肯定有法子!
“弟弟。”郑梦镜的声音突然放得极软,梨花带雨地委屈泣道:“先前是我不好,我也是太急了才凶你的,你不会怪我吧?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张重辉被这声“弟弟”给整得头皮发麻,面上却是露出了极其受用的表情,笑道:
“怎么会呢?贵妃娘娘您都给我认错了,我怎么还舍得怪您?”
“那……你可有法子帮我儿?”
“当然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
……
崔文升已经不是头一回当看门童子了,来之前他就听贵妃说,要狠狠扇张重辉几个大耳刮子泄愤。
然而,当他看到张重辉出来时,白净的俊俏脸蛋上非但没有一点儿手掌印,甚至连红痕都没有时,也是不由得的奇怪起来。
“怪事了……明明我听见了扇耳光的声音啊……”
崔文升低声嘀咕着,不多时,他便看见郑贵妃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崔文升深知主子不说,自己就不要问的道理,哪怕他在帮郑梦镜整理那有些歪斜的毛领时,瞧见了对方纤长白皙的脖颈上,有着一圈显然是被掐过的红痕后,仍是什么也没说,也没问。
……
慈庆宫。
张重辉有些日子没来东宫了,朱常洛似乎十分想念他,又是问着他风寒怎样了,又是热情到把刚添不久的儿子塞进他的怀里。
哪怕张重辉撒谎说他那装病的风寒还没好全,朱常洛仍是热情非常,非要让他抱抱皇孙。
“明赫你知道吗?我父皇特别喜欢这个孙子,方才陈公公差人来说,皇孙的名字已经定下了!
我父皇过些日子,就要去祖宗排位前,正式为他立名呢!
对了,你知道皇孙叫什么吗?叫由校,是我父皇在众多选名中,亲自为他选的呢!”
朱常洛高兴的不行,好像他父亲对他儿子的喜爱,连同他也能够感同身受到一般。
言语之间,更是暗暗流露着一股子炫耀的感觉,像是在炫耀他得了个好儿子,更炫耀于他的皇帝父亲终于重视他了。
“这样啊,那挺好。”
张重辉抱着正在冲他咿呀欢笑,还向他伸着小手的小皇孙,觉得这孩子生得有些眼熟的同时,他询问道:
“皇孙似乎生得极像皇上啊?”
“对啊!”朱常洛更兴奋了:“我皇祖母也这样说,她说校儿跟我父皇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样啊。”张重辉只是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哪怕怀里的孩子总是冲他笑,他也好似还在藏着心事一般。
朱常洛也发现了张重辉的心不在焉,毕竟别人在被他儿子这样主动的示好后,早就高兴的恨不得亲孩子两口了。
可张重辉非但没有表现出惊喜,反倒是有些冷淡,就好像司空见惯了这种乖巧,并且主动示好的襁褓婴儿一般。
“明赫,你怎么了?”朱常洛主动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太子殿下。”张重辉把皇孙放回了乳母怀里,眼神示意朱常洛将其他人打发走。
朱常洛心知肚明,手一挥后,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二人,以及一个王安。
然而,张重辉还是不说,很显然,王安也得走。
王安无奈之下只好走了,只是如此一来,他对张重辉的戒备心更强了。
“明赫,到底有什么事,连王安也不能听?”朱常洛在奇怪,更是在怀疑,毕竟以往他们谈什么事,王安基本都在一旁。
张重辉道:“太子殿下,我只是觉得少一个人知道,多一分保险罢了。”
朱常洛更加好奇了:“到底什么事啊?是发生了什么吗?”
张重辉先是环顾了一圈四周,这才低声问道:“我听说前段时间,太子殿下您去了一趟我开的东林书肆?”
朱常洛还以为什么事呢,直爽回道:“啊,是啊,自打你去了鸿胪寺以后,都有许久不来东宫了,我想你想的紧,恰巧我又听杨春元说你开了家书肆,便趁得闲时去看了看,结果没能遇上你在。”
“这样啊……”张重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朱常洛这时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他还是装傻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吗?”
张重辉又是在一番欲言又止后,才豁出去一般,问道:“太子殿下,您从书肆出去后,可还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这一次,换朱常洛欲言又止了。
“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去了隔壁的莳花馆?”
“我……我只是在外面瞧了几眼而已,没进去。”
“真的吗?”
“我……我就进去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干!”
“真的吗?”
“真的!”朱常洛急的都抬手发誓了:“我真的什么也没干!那姑娘是个可怜人,我……舍不得碰她……”
“那您去了几次?”张重辉又问。
朱常洛想了想,不确定道:“也没几次,好像就……两次?三次?”
张重辉一脸不信:“确定吗?”
朱常洛臊得满脸通红,急了道:“不是,明赫,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真的什么也没干,我只是去跟那姑娘聊聊天,谈谈心而已!”
眼看小太子急得脸都红了,张重辉也不好再逼问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朱常洛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就在他想要揭过此事时,耳边却是又传来了张重辉的声音:
“太子殿下,实不相瞒,我不仅知道您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去了莳花馆八次,我还知道跟您谈心的那个姑娘叫杜燕云,是莳花馆的头牌。”
张重辉将话说的这么直白清楚,朱常洛听完后已经是微微冒冷汗了。
偏偏就在这种心神不宁的时候,朱常洛又从张重辉口中,听到了一句令他浑身打颤的话!
“您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吗?”
“是皇上派人,一一告诉我的。”